读大学之时,有一室友小A,容长脸庞,美目朱唇,举止温存,秀丽非常。其时正值大二,尚无跟班,只有一外班男生日日紧随其后,至多不让丈余。小A不胜其烦,从不稍加辞色,厌恶憎恨之情滥于言表,每提及此人便声调拔高,鄙之以花痴。
我等姐妹本不该多言,奈何此花痴甚通女孩心理。约见不成,便提篮而上,先是鲜花一束,见小A容色不改,便转而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一束变为一朵,只多了无数鲜果。且只放于寝室门口,便潇洒离去,并不给小A迎头掷还之机。
我等每隔门静听,确定实已走人,再缓缓开门探头,欢喜迎入果蓝与鲜花一支。小A激动不已,劈手夺过鲜花扔与窗外,正想顺果蓝与同归,幸被几人按住。软语相劝,苦苦告之动怒之弊,鲜果之利,并不容其反驳,早责他人洗好端上,哄她与我等一起品之。小A料不到我等竟如此惫赖,哭笑不得,只得由我等去,只对众果品冷哼连连,且文丝不动。
几次之后,大家吃的高兴之余,不禁浮想联翩。有男友的想想自己男友都无如此大方,至多不过鲜花或鲜果,何尝二物兼得,便慨叹得到与得不到之大异。无男友的却暗自生疑,小A对此花痴是否太过苛责。其中就有一嘴快者,不顾嘴里琐碎,猛然喊出,‘这人也不错嘛,你不如……’话未说完,只见小A悲愤交加,秀目凝霜,且鼻翼微颤,委屈的似要垂泪。众姐妹连忙分成两派,一众围住小A,诚恳认错;一众当头喝斥多嘴者,‘休的胡言’。只趁小A低眉之际,暗嘱其‘老实吃你的吧’。如此风波方住。不过想此花痴实有大智,这正是从内部入手,农村包围城市的主张,与毛主席他老人家之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若不是我等姐妹胸襟磊落,不为小利所诱,后果如何,实难预料。
小A原本良善,深喑‘吃人嘴短’之理,料想常此以往,天下定乱。遂与众人相商,我等不仅有名士之馋,更有勇士之慨,毅然放弃果品,为其出谋划策。谁知寥寥数语后,几双妙目竟纷纷转向我,我错愕不已,又惊又怕,抬头四顾心茫然。姐妹们忙轻扶我肩,与我细细铺陈。
汝虽年幼,但素有贼胆,从无故逃课,谎考溜出去旅行,甚至生猛到将一堂堂武警战士(军训教官也)噎的瞠目结舌,讷讷不成言,凡此壮举种种,不一而足。如今姐妹有难,汝安能不奋然相助?且汝已有男友,虽不便相随,但想来花痴定晓得其中厉害,当不会有羊入虎口的惨烈。再者,汝名明明,何故?原是我们中间最聪明伶俐之人,逢此只可智取不可力夺之役,舍汝其谁?……
我只听的心花怒放,笑脸飞红,嘴上是道愧连连,心中却是喜不自胜,豪情万丈,深感道德责任尽付我肩,功德大矣。更可恨其中有知我者,竟故意低眉敛容,似不经意的露出‘如果……冰淇淋……’的字样。此饵一出,我岂肯放过?急忙一把咬住,并细细与其定好交付时间及数量。至此方长出一口英雄气,掷地有声的留下一句‘你们就等着瞧好吧’,令众人释然。其时我眼视远方,目光炯炯,面颊潮红,一股慷慨淋漓之气,难以尽书,想来舍生取义者,亦不过如此。
然慨然允诺之后,夜晚想来不免有些忐忑,然话已出口,且有无数甜美冰淇淋在候,焉可临阵退缩?三思之下,向自诩此生所怕者,唯蛇与老鼠二类矣,与男生接触并观察后,想他们虽时有相通,但毕竟不同,何惧之有,遂胆壮,气抖,梦酣。
谈判是日,我略整衣冠,从容前往。途中偶经男友寝室,他见我雄赳赳,气昂昂,豪迈激动的神色从未得见,忙拦下细问。我眉花眼笑的对他如此这般一诉,岂料他竟然摆出一副道学面孔,拧眉沉声道,‘休的胡闹’。这不啻当头一盆冷水,浇的我顿时就有些英雄气短,遂不及细想,劈头当当当给他几句‘……支……支冰淇淋,你请?!’趁他被砸的晕头涨脑,沉吟不已时,狠瞪一眼,摔门而去。
奈何天公不做美。其时其地正逢舞会,呕呀啁哳不决于耳。无奈只的多登数阶,与花痴凭栏而立,俯身一望,不由深叹此地甚好。放眼可见蝴蝶数对翩翩起舞,且乐声悠然,只在耳边轻旋,并不吵杂。于是凝神苦思腹稿,正式开战。
之前与花痴并无甚接触,今日一见,虽灯光不明,看不清眉目,然只见他一副眼镜安然架于鼻上,镜片随不远处霓虹光彩流转,并神态恬淡,全然书生模样。更不料自己慷慨陈词之时,他全不插言,只略略点头,不置可否,状极温良。我一面越战越勇,苦口婆心,陈词新句,滔滔不决,只想速战速绝,好尽快得逞口腹之快。一面也不由的疑团顿生,更兼腹中诸多作古的鲜果作祟,暗道,小A呀小A,你别是看走了眼吧。
如此矛盾重重,却并不阻我口若悬河。忽忽,已将腹稿及现场发挥全部倒尽,眼见他并无异议。不由的暗喜,并再叹自己英明神武,天下人不惩多让。于是道声再会,便要挥挥衣袖,胜利班师。谁知竟被人一把拽回,转头一看,却正是花痴。只见他双目于眼镜之后荧荧闪烁,诚恳热情,毫不躲闪,且声音自然,语调舒缓,只低声道‘别走,我请你跳舞。’
我顿觉天旋地转,头皮发紧,怒气陡生,原来我洋洋大篇,痛心疾首,细陈利弊,这许多宝贵时间,就换回这一句?更可恨你你你你,居然还敢拖住我之胳臂,无礼至此!不等我多想,口中已是愤怒的一声尖喝‘你——要——干——什——么!’声音凄厉,撕破乐空,蝴蝶们纷纷停步,仰头上顾,更有勇敢的蝴蝶男士,竟摩拳擦掌的慢慢围上。我和花痴同时被此声吓的后退数步,只见他面露惊恐之色,口中啊啊做声,轻摇双手,避我不及。我惊吓之余,又见他如此惨状,甚觉好笑,只得拼命憋住笑意,用尽全身余力,怒眨双睛,昂首挺胸而走。路上瞥见还有不少蝴蝶对我及身后之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由暗想花痴啊花痴看你今天如何走出此门,再忆刚才其之呆状,得意的奸笑不已。回到寝室,不须多言,又是个狂笑不眠之夜。
经此一役,花痴痴心依旧,跟随依旧,只是果品少了许多。众姐妹趁小A不在之时,对我恶言相向,深悔所托非人,又斥我曰‘还明明呢,以后叫你笨笨得了。’我百口莫辩,奈何事实如此,且冰淇淋已如数落肚,于是安然,并以鬼脸无数应对。
一日小A晚自习归来,只见她忍俊不禁,俯笑连连,并招呼众人‘我今天又遇见花痴了。’众姐妹哗然,遇见花痴竟如此开心,莫不是有什么变数?大家对视一眼,疑问频生,围住齐声喝道‘怎么了?——说!’小A强忍笑容,一五一十道来。原来此晚她本与一博士从自习楼同归——看官容禀,此博士乃我等一友寝之朋友之兄弟之……云云,年纪幼小,天资聪颖,以寥寥23幼龄便登博士重地,更难得言语和气,并不以我等为无知小儿,甚为我等所仰,呢称其小博。此小博与小A实在并无瓜葛——详陈此情,只为下文结论做注,勿躁。
岂料正和花痴撞个正着。小博为我等好友,素知内里。于是一见之下,连推小A,‘快走,快走。这儿有我’小A感动之下,又不忍留小博一人在此,迟疑之间不肯离去。原来这小博虽大脑发达,怎奈身体单弱,和小A走在一起,很难讲谁保护谁。但毕竟男女有别,小博救美之心勇气可嘉,昭昭然可表天日。眼见花痴逼上前来,小博连忙一把拦住他,并向后挥手‘快走,快走。’花痴哪里将他放于眼中,趁其二人撕扯,小A正想拔脚就走。只听小博连连呼叫‘你等等,我扶扶眼镜。你等等,我扶扶眼镜。’只见二人形体僵硬,小博正努力一手支撑花痴的粗臂,一手频频托镜。却原来小博今日刚配一美丽无边眼镜,花掉小博好几张四人头,此时赤膊上阵,贴身肉搏,眼看玻璃片即将落地,那几张四人头随风而逝,小博安能不急。小A不禁停步着忙,心里暗道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遍地找眼镜,那花痴定是随形跟上,我到底走是不走?正进退两难之际,又听小博‘哎呀’一声,再听是花痴朗声道‘别急,没破。’细看二人已一起蹲下,俯头摸地,状极亲密,视小A于无形。小A放心之余,不禁苦笑,遂飞快奔回老巢。
小A讲完,众人已笑的珠泪点点,叹道‘这可真是书生打架,难得一见。’小A并不满足,找一对手,硬要给我们演示小博扶眼镜的片段,哪里还用重演,众姐妹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肚痛不已,挥拳捶小A曰‘不要太残忍。’此时就有个沉着爱思考的开了腔,‘唉,其实那花痴也真真是个君子啊。’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这想法其实早有,只看向小A,不知她如何反应。小A淡淡一笑,并不开言,而良久,大家散去,我却见她低首沉吟,似忽忽出神……
小A要求甚高,众男生难得她青眼,而花痴依然若隐若现的不离不弃。时光飞逝,慢慢的大家都有些淡忘并习以为常了。最后一年,我沉醉于寄托,思慕起外国月亮。经常于教室一隅,和E文较劲。一日做完模拟,发现语文600又一次擦肩而过。掷笔握拳,又见手指枯瘦,形状可怜,不禁对自己大起怜意,烦乱的直想抱头痛哭。谁料刚一抬头,竟见花痴赫然在旁,而面上关切怜悯的神色昭然若揭。我本想装做不见,他却递过一小巧纸盒,微笑示意。我大惊之下,凝神细看,竟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我虽以甜食为命根,但奈何喉咙素有微疾,向不爱此黑腻之物,更何况又是花痴所赠。连忙不等它落稳,立即递回。岂料花痴人甚固执,竟稍一瞪眼,再次送回。如此这般,我二人竟在教室后角演起了哑剧,更好笑俩人都是气鼓鼓的活似大眼青蛙。我毕竟不如他执著,几个回合以后,我便彻底投降,只怒气冲冲的盯了他看,不做声。花痴并不言语,见我不再推让,便起身离去。
我傻愣愣的拾起那盒糖果,按捺不住,层层揭开,一股甜香暗暗飞出。我自信走路不少,阅人不少,胸襟头脑甚阔,却惟独见不的一件事——那就是,见不的完整的吃食摆在手边。遂拨纸落肚,谁料虽无清水相送,喉头竟并不发痒,且暖意微薰。不禁望向花痴刚刚隐没的门口,对他大增好感,同时也更为其纳罕。从此,我的食谱中又多一增肥之物矣。只想不到,竟是花痴引领我又重拾一人间美味。
曾和姐妹几人谈起此事,竟有二人同感,叹道‘其实他是个好人,曾经帮我……’。大家都摇头不语,揪然不乐。再想对我等尚且如此,对小A更该……也许爱本无罪,恨只恨天不随人愿,爱与被爱常常不能相遇——只徒增这许多痴心人。想到至今一人的小A,想到那盒滋味浓郁,状似可憎,实则温厚的巧克力,我只能说:花痴者,爱花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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