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每个清晨醒来时一样,我都被残留在脑海里的梦搞得迷迷糊糊,今天也不例外。但是我仍诧异于这个梦的真实。我的梦向来是虚无缥缈诡异多变的,往往在漱口洗脸间消失,很难如此细节详实,宛如昨日重现。我梦见在两仪家的阳台上,听他弹奏吉它,曲子很熟悉,好象是--《阿尔汗布拉宫的传奇》,连绵起伏,异国情调的琶音响在耳边,我甚至看见他从烟缸里拾起半截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搁在一旁,继续弹拨起琴弦。烟雾袅绕,黄昏格外寂静。
梦让我上班路上情绪不定,整整一天都心不在焉。我常常告诫自己:生活不会在某个年代停滞,相反它惯于遗忘,善于抛弃。然而一个简简单单的梦就彻底击碎了多年来筑起的信条。
和两仪成为朋友,至今仍找不到令我信服的原因。读高中一年级时我和两仪并不在同一班,他在4班,我在2班。我似乎是在开学报名的那天就认识他了,他长得很帅,有点象《寻找回来的世界》里饰演“伯爵”的许亚军。报名处前,我听见新来的女生围在一边嘁嘁叽叽地议论他,用眼角余光看他。
我们所在的学校是所普通中学,50年代是市男校,因此不可避免地承袭了粗野和血性的传统。班与班之间、年级与年级之间、进而学校与外校之间,打架都是一桩正当的、无可非议的和光荣的事情。我也偶尔打打架,但只是把打架看成不被别人打的证明,较多的时间我和太极一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很难象两仪那样几近于将之作为一种事业,。两仪是中学里有名的“斗士”,意思是他很能打。不时从班里同学用敬畏或激愤的语气谈论两仪的“战斗经历”。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将3班一个同学追进男厕所,用两尺多长的铁条(我们叫剑)砍裂了那同学的左耳,也曾远睹其与数个外校学生鏖战的盛况。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斗志昂扬,轰轰烈烈,这些与我毫无关系。
高二面临文理分科。我因为数学差得一蹋糊涂没能进理科班,又因为英语26个字母的大小写搞不清楚进不了文科班。学校遂出奇招,把所有钦定没希望升上大学的学生乌合一起,组成了高二、(三)班,两仪和我自无幸免。从此,这所中学高二、(三)班成为我家乡那个年代的校界传奇。三班共有学生58名,其中51名是男生,女生只有7名。严重的比例失衡,促使青春期的少年们寻找更激烈的方式宣泄力比多。夏天,我们从近15米高的桥墩上跃入浊浪滚滚的长江;冬天,我们跑进大山,扛着猎枪东奔西跑捕杀野兔和鹞子。当然,打架是主要的课外活动。在高二、(三)班教室讲台下面、窗沿上和墙角垃圾筒后藏满“冷兵器”,有铁尺、西瓜刀、木棒等。某个下午我的同学们会冲入另一间教室,将正在摇头晃脑讲“历史唯物论”的老师斥退一旁,把某个“仇家”逼到墙角拳脚相加。另一个周末,他们会在另一所学校门前设下埋伏,袭击放学回家的“敌人”。这些场合,两仪多半冲在最前面,凶神恶煞,身手敏捷,出手不凡,自然也会挂彩流血,引来同行者阵阵夸奖。我至今也无法弄清两仪和我及太极如此迥然,是什么让我们成为朋友?也许是因为酒的原因?我们都如此爱酒,虽然酒量薄浅却不甘落后,常常醉得涕泪横流。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上有着当年我潜意识里钦佩的任侠之气?两仪每次出手似乎都是为了“朋友”的。或许是因为在学校后山一起唱过的那些感伤迷惘的歌?那些齐秦、姜育恒们充满人生感悟的,让少年人初尝愁绪的歌。我真的不清楚。两仪成为我们的朋友后,渐渐与过去的“铁血战士”疏远了,也很少参与打架斗殴。更多的时候,他会和我谈论时下的文学和电影,他喜欢北岛的诗以及“探索电影”如《城市假面舞会》、《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等等。晚自习时间,我们几个朋友悄悄溜出去看电影,空荡荡的大厅里,常常就我们几人,我们抬起脚搁在前排椅背上,互相传递香烟和火,黑暗中我侧首看着两仪专注的神情,渐渐发现他的内心世界并不象他以前行为所表现的那样粗鲁。我对他产生了更大的兴趣。我不会乐器,对吉它怀着莫名的暗恋。而两仪吉它弹得很好,尤其是古典作品演绎得颇有专业水平。我常去他家,在阳台上倾听《小罗曼斯》《阿尔汗布拉宫的传奇》以及《小行板》,那些美丽的旋律曾经伴我度过美好的青春时光。
毕业后,两仪进工厂做了一名电镀工。我去过他的车间,环境实在糟糕,四周弥漫着呛鼻的盐酸烟雾,碱水横溢的滑腻地面几乎无法驻足。两仪头发蓬乱,戴着肮脏的口罩,脚穿长筒雨靴忙碌在一片狼籍中,远远看见我,他总是一副夸张的笑容,伸开双手大声说:“兄弟,来体验生活?”。我俩会跳上一台电烘箱,点上香烟,静静地看着下午的阳光中杂乱无章的车间。一下班,他就衣着光鲜,打扮入时,邀我去参加舞会,对此我毫无兴趣,互道再见时我总是祝他泡妞成功,他还我一个代表胜利的潇洒手势。自然,最早谈恋爱的是两仪,女孩叫“燕子”,不漂亮,但健康活波,大胆泼辣,前市体校击剑队队员,太极称之为:“舞厅艳遇”。一开始,这段恋情就不被看好。阻力来自两仪的家庭。我这才知道两仪父亲早亡,母亲是中学校长,姐姐是市文联的专职作家,只有两仪不肖,却是工人。两仪对母亲很孝顺,而母亲对他中学时期的荒唐仍耿耿于怀,希望唯一的儿子能摆脱工厂恶劣的环境,好好静下心来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哪容他心有旁骛,“那不是个好女孩子,没规矩,少教养!”私下里她曾对我说。
虽然压力很大,两仪对燕子仍一往情深。两人商量一番,很快决定去了深圳打工。几经周折,两仪经一个朋友介绍在一家牛仔裤公司做质检员。说是质检员,其实不过是搬运工,负责把大包的牛仔裤分门别类,贴上”美国制造”的标签。燕子运气差些,到了一家餐具厂做抛光工,就是把镀铬的汤匙、刀叉在特制的砂轮上打磨抛光,工作量很大,燕子的双手磨出不少血泡。但他俩似乎干得很开心。他们积攒每一份工资,筹划着以后的生活。转眼一年过去了,又到了南方异常炎热的夏天。餐具厂的生意兴隆,燕子连续一周每天工作时间都超过十四小时。几天来她的身体很难受,但还是强打精神,专心地打磨该死的汤匙。渐渐地,砂轮几欲刺穿耳膜的啸叫、鼻腔口腔里令人窒息的粉尘、持续的高温、漫长的时间,所有的一切衍化成恶魔的幻境。旁边的工友听见一声抑郁恐怖的叫声,一个身影冲出昏暗的车间跑进白亮刺眼的阳光里。当工友们跟出去时,看见燕子已倒在空地上,浑身抽搐,满口白沫。燕子崩溃了。她,犯了癫痫。两仪把她送进医院,医生不无怜悯地告诉他燕子不适合在外打工,最好还是回家静养吧!
广州火车站前人满为患,大多是在南方没找到工作或其它原因准备返乡的外地人。两仪加入了长长的购票队伍。沉默的队伍缓缓的向前蠕动,不时响起高声的叫骂声,那是警察在“维持秩序“。
整整一天,夏日的太阳照耀着广场上疲倦的队伍,直到坠入水泥森林中。当两仪伸长脖子可以望见售票亭那个黑洞洞的小窗口时,从队伍前头很快传来消息:售票员吃饭去了!恐龙般的队伍瞬时断了脊梁,大家纷纷跌坐在地上。两仪拿出一张《羊城晚报》垫着也坐了下来。连续几天陪在燕子身边几乎没有合眼,今天又在大太阳下站了十多小时,累得眼皮都抬不起。“真想睡呀!”两仪下意识地看看前面的人,又看看后边。前面站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牵着一个不时用力吸鼻涕的小男孩。小男孩正扭头盯着他,眼光呆呆地。两仪厌恶地转过头去,他出门还是老习惯,注重衣着,不喜欢傻乎乎、脏兮兮的人。后边那人倒顺眼,一脸的焦虑,戴着眼镜,西装笔挺,夹着公事包,显然是某公司职员,“大概是替上司排队吧?”两仪想,眼睛渐渐睁不开了。不知什么时候,队伍发出一阵喧闹把迷糊中的两仪惊醒,原来售票亭的窗口再次打开了!整个队伍突然精神起来,不少溜出队伍吃饭上厕所的人拼命往回跑,一时间,警察的吼声高亢了许多,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女人们的尖叫声,广场上秩序有点乱。两仪前面的女人踮着脚,扯开嗓子喊着:“狗儿!狗儿!”喊声里带着哭音。两仪发现那个脏孩子不见了。女人不停地喊着,两仪忍不住问她:“孩子去哪儿了?”“大哥,我的狗儿啊!我离不开呀!他去厕所好一阵子了。”她语无伦次,挥动着两手。“别担心,小孩子贪玩,说不准马上就回来。”两仪也暗自着急起来,这地方大人还丢了呢,何况是五、六岁的小孩。“这样吧,你在这儿盯着,我去找找。”“哎呀大哥,谢谢你呀!”女人感激万分。两仪挤出队伍,从栏杆缝中钻了出去。他好不容易来到公共厕所前,向看门的老太婆打听。老太婆翻了翻眼睛,说:“没有,嗯,有倒是有,没让进。钱都没有上什么厕所?不知道跑哪个旮旯解决去了。”两仪不放心想进去看看,老太婆急了,一把抓住他,“交两块钱!”厕所里的确没有。两仪又在附近找了很久,也终无所获,只好回去。刚近队伍,就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喊:“别打呀!别打呀!他才六岁!大哥啊!”两仪看到三个警察围在那里,警棍举起又落下。他急忙赶过去,正听见其中一个瘦高个刺耳的声音:“妈的,你他妈养的好杂种,东奔西窜,撞在老子身上!你他妈的看,一身的鼻涕!”说着,又举起了警棍。女人抬起手臂抵挡着,护着孩子。两仪冲上前去,横在警察和女人中间。“哎哎,同志,别动手。”两仪笑着对警察们说,“小孩子家不懂事,您就饶了他们吧!”在广州呆了一年,他的粤语勉强可以应付。“你是谁?”瘦子仔细地打量他,看两仪不象打工仔,眼神里便有些狐疑,“兄弟,少管闲事!”他撩起衣角,“你他妈看看!”衣襟上一大块粘粘的东西,“这些盲流,都不是好东西!”说着他又挥起棍子。“我也是盲流!”两仪终于没忍住,再次拦住了瘦子。另两个警察之一俨然是当头儿的,这时候才威严地发话:“把身份证拿出来!”两仪伸手掏裤兜,发现破了一个大洞,钱夹丢了,身份证在里面!两仪的脑子里闪过那个职员模样的人,他转身看队伍,“职员”早已无影无踪。“怎么?想溜啊?”当头儿的笑得很有味道,他对同伴说:“把这家伙抓起来!”两仪叹了口气:“抓吧,别为难那女人和小孩子啦!”瘦子火了,一棍子砸在两仪肩上:“你他妈的自身难保还逞什么能?老子偏要修理他们,你又怎样?”说着,猛一耳光扇在小孩子脸上,小孩哪儿禁得起,摔在地上。女人的哭喊凄厉,跪在瘦子面前,“大哥呀!饶了我们娘俩吧!我给你磕头了!”一直没说话的那个警察对瘦子小声说:“兄弟,算了吧!”“算了?她不是要给我磕头吗?磕了就放过她。”瘦子吐了一口浓痰。两仪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朝着瘦子的鼻子狠狠的一拳……
结果可想而知。
两仪多少有些艰难地跨出拘留所的铁门,刺眼的阳光让他几乎站立不住,膝盖上的淤血凝结成大块的紫黑色,一动就痛。刚走了十几步便靠在路边的电杆喘气,呼吸使他的胸口阴阴地疼,这一拳是瘦子给的。“没什么分量。”两仪懒懒地闭上眼睛,轻蔑地笑了,左眼眶下正在结痂的口子渗出黄液。
“两仪!”有人轻声在他耳边唤着,声音有些颤,是燕子!他直起身体,转过脸来。他看见燕子脸上挂着泪迹,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困难地握住燕子的手,笑着说:“你怎么,不在,医院里,休息,跑,这儿来了?”原来当天晚上,燕子在病床上等得焦躁,悄悄溜出医院到车站找他。在售票处听说有人因打架刚被带走,一问那人模样,知道是两仪,心中十分着急。正在四处打听之际,一个警察走了过来,悄声对她说:“跟我走,我知道你朋友在哪儿。”这人正是打架那会儿小声说“算了吧”的警察。燕子迟疑了一下,尾随着警察东拐西转,到了拘留所门外。警察指指墙边的电杆,对她说:“你在这儿等等,我进去说说。”向黑暗的门里走去。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燕子一直等到深夜,才看见那个警察低着头从侧门走了出来。他走到燕子跟前,小声说:“你身上带了多少钱?”燕子在衣兜里找了半天,只凑了三百余块。她捏着钱看得年轻的警察似乎有些不自在了,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一定要救救他,求你了!”警察笑了:“我看那家伙挺仗义的,就帮帮你了。把钱给我,我也凑点儿,沟通以下,问题不大。明天上午九点你还在这里等我。”他仰头叹了口气,“那家伙在里头吃了不少苦头。”
警察走后,燕子没有回医院,就在墙角蹲了一宿。
上午九点刚过,那个年轻警察匆匆赶来。燕子远远的看见,连忙捶捶麻木的腿起身招呼。警察对她苦笑一声:“刚点卯呢,马上就过来了,唉!谁叫我是才上班的小警察呢?你再等等。”说着指了指旁边,转身进了侧门。
当两仪走出铁门时已是中午。燕子迎上去,把他扶住,眼泪止不住的流。年轻警察也跟着出来,悄声说:“快走吧!别在这儿耽搁。队长他们一会儿要来!”燕子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扶着两仪慢慢离去。
踏上北上的列车,两仪看见邻座手中报纸上有一幅新闻照片,标题是:“歹徒逞凶顽,巡警显神威”,画面中两个警察捄着一人的双臂,朝着镜头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燕子悄悄对两仪说:“那犯罪分子不是你吗?”两仪仔细地一瞧,果然,照片上那人拼命扭过头去,裤子上有一个大大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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