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我是边问人边赶路的。我不知道准确的地点。我太累了。来的时侯,人家只告诉我乘那些车,坐那些船,并没有告诉我坐完这些车船之后,还有这样一段既没有车又没有船的路途。并且,我带的东西太多了。我不该带上那整整一包的书。带那么多书出差,现在看来是件十分可笑的事,可在那时,我对此举是相当自豪的……
应一个车夫之请,我扔下正在与我并肩散步的妻子,帮他把装满货物的车子推上长长的上坡。妻子从后面赶上来,一边帮我掸掉身灰尘,一边用揶揄的口吻说:“喂喂先生,请注意自己的形象。怎么,你经常这样助人为乐吗?”我笑笑。对于她的问题,我无法作正面回答,只好跟她讲起一件事。这既象是一段往事,又象是我临时编出来的故事。
确切地说,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请人帮忙。我想到了,而且立即这样做了。我实在太累了。天又渐晚,我还没有吃饭。我已顾不得一个年轻人所特有的自尊(也是莫明其妙的自尊),开始求人了。问路的同时,我在心里暗自打量对方,看他有没有可能帮我一把。可我的请求总被委婉地拒绝(顺便说一句,那时还没有花钱雇人的风气)。有些人倒是很乐意给我指明道路,可一说到帮忙,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只有一个中年人帮我拎了一段路,算是个好心人,可他那张脸绷的太紧,以至于我宁愿他不曾帮助过我。我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确实是往前挪啊,因为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我只好不断停下来喘气。
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对!想扔掉行李,特别是想扔掉那些书--但还不止这些--确切地说,我想到了死。我为自己的愚蠢而懊恼,为命运的安排而伤心,为自己年纪轻轻就过上这样的漂泊生活而悲哀。刻骨的疲劳啊,我无法摆脱这头恶魔的追逐,我真想就此彻底放纵自己,躺到地上永远睡去。天完全黑了下来,我再次迷了路。正在这时……
“正在这时,你的身后又来了一个人,是不是?”妻子冲我狡黠地一笑。
“是的。”我愕然。
“你抱着最后一试的心情走上前去……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妻子迎着我的目光。
“我说‘大爷,请问……’”我明白了妻子的意思。
“大爷?年纪很大吗?倒是有点别出心裁--”妻子打断我的话。
“是的,年纪很大,差不多有六十多岁吧。我说‘大爷,请问……’”我急于进入故事。
“他就说,小伙子,这么多的行李你拿不动吧,我来帮帮你吧--是不是?”妻子急于跳出故事。
“是的。”我无可奈何。
“并不新鲜,除了是位大爷而外。”妻子自作聪明地下了结论。
确切地说,并不仅仅是位大爷。我的意思是说,并不仅仅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不错,上了年纪是真的。可是除此而外,他还是位残疾人。他只有一只手,另一边的肩膀下,垂着一只空空落落的衣袖……当然,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到后来,当我们终于来到小镇上--我的目的地--我才猛然瞥见。我看见了,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感到心中一阵发热。我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他放下沉重的旅行包,转身就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擦汗。是的,在这之前他是无法擦汗的……那天晚上,我很久难以入眠,我的身体异常的疲劳,可我的心情却异常的兴奋……
“这么说,故事就结束了?”妻子微笑着问。
“嗯。结束了。”我注视着她的眼睛。
“你……你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不自然。
“没说。没来得及说。”我的语气开始变得严峻,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可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老人,一直到现在。”
“是这样……”妻子不再说话,低头去踢路上的一颗小石子,一直踢了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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