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八十年代初期,我在读瞿秋白的《赤都心史》时,就知道欧洲人在夏天海滨游泳的时候,某些人有裸泳的习惯,谓之天浴。而那些专门供人天浴的地方,则谓之天体浴场。
当时刚从文革桎梏下走出的我,对此觉得十分新奇。心想,这怎么可能!要是有一天亲眼见识一下会怎么样?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没有期望真会有这样的机会。刚打开的国门就那么条小缝,还轮不到我辈做出国梦。
这回真的踏上了欧洲的土地,而且要呆上一阵子,于是当年那个念头不知怎么的又钻了出来。和早来的朋友聊天的时候就禁不住问,听说海边有什么天体浴场,可是当真?朋友听了大笑,然后回答我说此事不假。并解释说,在欧洲许多国家的海滨,都有专门的天体海滩区域。我赶紧问荷兰怎么样?这附近海边有吗?朋友见状,调侃的说,荷兰是出了名的开放国家,这玩意儿少得了吗。附近的北海边就有,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怎么样,你想去试试吗?我立刻申明,不过是好奇而已。聊这事的时候正是冬天,当然不可能去开眼,但心里却默默的留意了,想着夏天的时候一定去探探这个险。
转眼已是盛夏,期间到处旅行也见了不少新奇的东西,可始终就没有机会去天体浴场。倒是别的朋友先我去开了眼界,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又勾起了我的欲望。正好那个周末没特别的事,于是给自行车打足气,带上相机和地图,雄赳赳地急驰而去。
夏日的荷兰是个鲜花和绿色的世界,整个国家就是一个巨大的花园。一小时左右的路程处处是赏心悦目的风景,没什么感觉就到了位于海牙东北方向海边的浴场。
周末人很多,海滩上到处是鲜艳的阳伞,穿泳装晒太阳的老少男女,海里是点点撒落的游泳者和冲浪人,还有飞驰而过的快艇,天上一架小型飞机拉着巨大的啤酒广告绕来绕去,颇显热闹。
转了一会儿,我便很容易的发现左边较远处有一片区域较空落,去那里的人似乎不太多。一些礁岩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楚后面的那一部分海滩,直觉告诉我,那就是我要找的去处。
我走了过去,在靠近礁岩的地方。拉着一溜彩色的绳索,隔开一片区域,旁边立了一块牌子,上面有荷英两种文字。看英文的意思就明白,翻成中文那就是“裸泳区”,这么说,这里就是了天体浴场了。我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微的紧张,一瞬间还似乎有点唇干舌燥的感觉。
我站在牌子旁停留了片刻。
说实话,进去我是一定要进去的,可是怎么进去却是要再想一想。
就这么T恤西裤加旅游鞋地走进去肯定不行。处于在这样的场合看上去,显然正经得近于古板。略加思索以后,我就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游泳短裤后我就再也不敢脱了,这是我的底线。把一堆衣物堆放在一块礁石上,找块石头压住,免得被风刮跑了,待回头出来再取。然后站起身来,将相机斜挂在肩上,前后看了看,镇定一下情绪,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晃晃悠悠地就走了进去。
这一片沙滩相对比较清静,远看不多的几把阳伞插在那里,左近都有或躺或卧,或坐或走的男女人众,显得有些稀稀落落的样子。
待走近前去,这才觉得眼前真的有些异样,异样在于人身上的颜色,平日里在海滩见到的人,各色各样的泳装争奇斗艳,这本身就构成海滩一道亮丽的风景。可现在这风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个个的男女身体都只剩下了深浅不同,或明或暗的单一色调,有的甚至是褐一片,白一块,黑一溜的,没有什么美的感觉,倒觉得有一种颜色对比的异样反差。
虽然我尽量装做目不斜视,毫不在意的样子,但眼睛其实还是在有意无意地四处扫描。细心的人一定可以看出我当时的神态,类似那种矫揉造作的假正经。
果然!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丝不挂。那一刻,我顿时有点走进单位大浴室的感觉,只不过浴室里清一色的都是男人,而这里却是男女老少一应俱全。除了各种猛男俊女极生动的身体展示外,也有一些老头和老太太发皱下垂的苍白皮囊,有中年男人发福的身体和啤酒肚,也有那种瘦得皮包骨的高条妇女。走到这裸泳区中心地带的时候,我甚至看见两个奇胖的女士在那里互相抹防晒油的笨拙动作。右边的海水里,有一些人在戏水,与外面不同的是,当你的眼睛望过去的时候,你不时可以感觉到你目光的焦点会情不自禁地落到那些晃动着的,因为没怎么晒太阳而泛着白光的臀部上去。于是,你会立刻意识到你是走进了一片类似伊甸园的圣地。
来的时候我还特意带了相机,想来上几张独一无二的天体海滩“写真”照片,回国时好向朋友炫耀。等进得这里之后,顿时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世界上最蠢的念头之一。
那一刻,挂在我光溜溜肩上的相机显得特别刺眼,仿佛就是我内心邪恶念头的罪证似的。尽管其实并没有人怎么在意我的存在,但是一如芒刺在背的我,总觉得有人在用讥讽和防范的眼光在盯住我身上的相机。此时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立刻把这玩意儿扔掉。可惜我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他是我的一笔不小的财产。于是我就只能很不自在的背负着这十字架,有点尴尬地走在海滩上。我那时侯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尴尬和狼狈的不是那些裸体的人们,倒是我这个有些披挂又有些预谋的参观者了。
这还不算。当我终于开始穿过人群比较集中,同时我本人又相对比较接近裸体人群的地带时,我终于发现,在这人人都一丝不挂的地方,最自然的是他们,而不是穿了条短裤的我。那条独一无二的黑色条纹短裤挂在我是躯体上,使我的身体变得非常的暧昧和不自然,以致于有些滑稽和可笑。
我在那会儿甚至产生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那就是立刻把短裤脱下来把相机包上,这样可以让我心安理得地在这片伊甸园中多停留一会儿,或许还可以在沙滩上坐上一阵,真正体会一下这天体运动的感觉。
但是当我真的把手伸向裤头的时候,我身上的文化羞耻感又跑出来阻止我的行动。我真的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能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赤裸着身体行走在海滩上,而且还是在无数人众,包括女性的目光注视之下。
于是我还是只好放弃了脱光了的念头。
一边是血液里流淌的东方文化传统,一边是眼前的西方文明现实影响,双方在这里短兵相接,形成无可回避的冲击和对立。就在这片特殊的海滩上,顿时把我这个自以为还算开放和现代的中国人抛掷于一种极其尴尬狼狈的地步。
如果要在这里坐下或着停留,那我就必须扔掉或者说脱掉一切伪装,在身体的形式和心理上都完全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是由于我的文化心理中的传统因素作祟,我尚未有勇气做到这一点,至少在当下是这样。于是我变得别无选择,那就是赶快打住,立刻向后转,退出这片禁地。
就这样动着念头的时候,我这人的身体已经往后转,显然自己在接受这唯一的选择方面没有一点犹豫,才想着就立刻付诸实施了。这当中我的文化的潜意识反应是如此的快捷,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当我终于退出天体海滩,重新站到那块标志牌前,开始一本正经地穿衣服的时候,回首望望刚刚逃离的那个方向,心里顿觉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的这次文化冒险,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以我个人的失败而告终结的。这并不是说我未曾进入那片特殊的自然之境,而是因为我在那环境中感受到的,不是某种作为人的精神自在,倒反而在这类不同文化的直接对话和冲突中,走入了一种被动和尴尬的地位。
看来,一个人所拥有的文化遗产,总是会在根本和关键的时刻冒将出来,影响和制约着他的行为。
尤其是在上述相对而言比较极端一点的碰撞时刻更是如此。
思索至此,我突然想起一个疑问,在天体海滩里游泳和晒太阳的人群当中,有没有中国人?或者说东方人呢?我刚才真的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现在还有没有必要再进去验证一下呢?看来,虽有可能,但我已经失去勇气了。因为假如我再次跑进去,那里的人们保不定会把我当作有毛病的人对待也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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