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冬日有雨的周末傍晚，最享受的事情莫过于呆在被窝里看书。隔着窗帘看天色慢慢暗下来，如烟的雨丝将暮色凭添了几分朦胧，朦胧总是比清晰、坚硬要温暖许多，如烟似雾、又有些甜甜的奶油的味道。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就着橘黄的台灯看书里的晨起晨昏，看款款而来，匆匆而去的人们的悲喜，他们笑了，我的唇角亦绽开一朵小小的太阳花，他们哭了，我跟着泪湿枕畔。合上书，暮色已然苍茫，泪痕还在脸上，人物却是寻不到了，只剩下暖暖的被窝，橘黄的灯光。一切的风声雨声都在窗外，与我无关。他们的欢笑苦楚也关在了书里，我听见有人回家的脚步声，听见隔壁炒菜的声音，听见小雨轻踏雨蓬的声音，听见夜晚来临的声音……真实的温暖，真实的安全。我经常沉迷于这种温暖。我可以一整天不下楼，看书，听音乐，然后等待我渴盼的暮色降临，看天空变灰然后变暗，变成夜晚。

　　朋友频繁地呼我，她一个人在“真水无香”喝茶，她说没什么事，只是想见见我，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听得出来她的情绪很低落，她一直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她今天的声音让我很担心。我迅速地起床，洗涑，开始一切本该在早晨进行的工作，我实在不想出门，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暮色里，人们都赶着回家的时候，我却匆匆赶着出门。可我必须去，马上赶到她身边，我不能老让她一个人呆在那胡思乱想。我几乎是以军事化的速度收拾停当的，跑下楼才发现，我连雨伞也忘了带，幸好只是小雨，落在脸上痒痒的感觉。

　　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旁，我说去“真水无香”。这是一个渴望交流或者说渴望表达的司机，我一坐下就问我，“小姐是学生吗？”我不是太喜欢话多的司机，他们对着电台叽里哇啦个没完，脏话象炒糊的豆子一样在他们嘴边噼里啪啦接连爆炸，电台的噪音更让人难以忍受。我很宽容，对于话多的司机我总抱以微笑和沉默，只要求他们把电台的声音调小声一点。我理解他们的倾诉欲望，每天面对的都是寂寞公路，谁都想说话。这个司机的问题，却让我由衷地想笑，又是一个话多而且很自我的司机，我想起去年站在寒风中打车，一上车，那司机就凭我招手打车的姿势一口咬定我是个高中生，无论我怎么辩解他都不相信，我又想起上海街头那个误以为我是日本女孩的司机，还夸我的普通话比中国人说的好，这些误会总让我觉得很滑稽，于是我就笑了起来。“我看起来还象学生吗？我都很老了。”

　　“你能有多大？正是最美丽的青春年华，我都已经38了，唉……”于是，司机开始在他自己的叹息声中讲述他的烦恼，他的无奈，他的苦闷，他的不幸。我知道他问我是不是学生，只是在寻找一个话题，一个可以倾诉的借口而已。

　　这是一个脆弱的男人，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一个对生活充满抱怨，活得痛苦无比的男人。他觉得生活对于他来说灰暗无比，因为他30岁才结婚，而且他的妻子太庸俗，他不爱她；他觉得他活得很不值得，总是在深夜等在灯火酒绿的娱乐场所外，别人欢歌笑语，莺歌燕舞，自己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快乐而潇洒，而自己象一个守株待兔的可怜农人，蜷缩在车里盯住每一位过往的人，希望他们可以是那只撞死在木桩上的兔子，对自己招招手。他抱怨他连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都没有进去过，他不停地说，我不知道我这么累活着是为啥，为了让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活得更好？他还说他想把自己的郁闷和烦恼写成一本书，让他的后代知道他是曾经活得多么痛苦和不易。他的这句话让我想发笑，这样的男人如果快乐那才真是不正常。他的唠叨让我很厌烦，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行业，你就要努力去做，不要抱怨什么，每个人都会有不尽人意的时候，你怎么知道别人充满笑容的脸上刚刚是不是泪水恣肆？别人的烦恼，没有必要在你面前哭。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选择我做听众，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愿意听他说话，这是一段有些距离的路程，他可以从容地释放他的压力、郁闷和悲伤，他也知道，我不会打断他，他需要的不是安慰，是倾听。我为这个司机感到悲哀，仅仅听他诉说我就已经感到很累，何况他自己。他说，他不停地说。我一直保持微笑的面容。虽然也许他看不到我的笑容，我们中间隔着一块很厚的玻璃，还有很粗的两根钢筋。但是，他可以听到我的安静。终于到了，付车钱的时候，我说，希望你能找到快乐，它一直在的，只要你肯发现。你开车的时候如果只看路面，车辆和红绿灯，什么都不想，也许你就会快乐起来，而且会很安全。他说，谢谢你听我说，也祝愿你快乐。

　　“真水无香”完全模仿了“白夜酒吧”的装修，除了门口多了三盏落地的淡蓝色的不闪烁的霓虹灯，除了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壁炉，什么都模仿“白夜”，从吧台、桌布、椅子到书架。这让我觉得极不舒服，我对盗版一直很厌恶。看到朋友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壁炉旁翻一本杂志，我知道她并没有真正在看，她的眼神是游离的。我想对她说我刚刚坐了一个很有趣的司机的车，但是我忽然发现我根本没看那司机的长相，我也忘记了他的声音，我只记得谈话内容，而没有声音和图象的内容显得苍白而无趣。于是，我什么都没说。

　　我要了一杯白开水，忽然想起这个水吧的名字，就笑了起来。我想让气氛轻松一下，于是找东找西地开始说话，我说今天可真冷啊，她说哦，我说这水吧完全就是模仿白夜酒吧，我说你在这里坐很久啦，她说晤……她的魂灵似乎还飘在她眼神游离的世界里，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她忽然象下决心似地对我说：“丑丑，你千万不能结婚！”她还没结婚，甚至没有固定的男朋友，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这样对我说。然后她跟我说她身边的朋友，3个大学同学，一直都很要好，从他们谈恋爱到结婚，到现在大家都被婚姻折磨得心力交瘁想要逃离围城，她一直亲眼目睹，从羡慕他们的幸福到现在庆幸自己的自由，同情他们的不幸，这种转变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很无奈，她说时间能证明什么，他们全都是恋爱了5年以上，感情已经很稳定了，一直如胶似漆，所以才选择了走进婚姻，而现在结婚还不到两年，已经互相伤害了半年了。她的眼睛红红的，我以为她哭过，她说没有，她每天都很晚才能睡觉，轮流陪那几个受伤的朋友，劝说他们，或者只是安静地陪她们在一起，有时候到通宵。她从她朋友失败的婚姻里面看尽了爱情的绝望。她摇摇头，天啦，你不知道，夫妻反目以后那种伤害、那种歇斯底里太吓人了，一生要是经历一次这种失败的婚姻，你就会对整个人生都充满绝望，你的一生也就完了。她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以前他们是怎样小心呵护我的同学的，一点小感冒也会让他们惊慌失措，现在呢，太可怕了，什么恶毒的语言都能说出来，什么恶毒的事情都能做出来。怎么会是这样呢？都是同一个人啊，前后差异实在太大了，人善变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同一张嘴，可以说出让人心醉的甜言蜜语，也能发射出涂满毒液的箭，箭箭都足以要你的命。她说她的好朋友已经被折磨得神经质了，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离开那个现在变得凶残无比的男人。她有一个心爱的玻璃碗，那是在她嫁给他以前就一直用来盛饭的，她想去取回来。于是，我朋友就陪她去了，那个男人打开门，一年以前眼里的温柔已经全部换成了凶光。女人小声说，我来拿我的碗。连看一眼男人的兴趣都没有，便径直走向原本属于她的厨房，男人却抢先一步，拿过那碗然后摔在地上，“咣！”玻璃破碎的声音，晶莹剔透的碗瞬间变成了一堆玻璃渣。尖锐而锋利，每一块玻璃都可以划伤你的眼睛和心，血流不止。女人的脸色随着刺耳的玻璃撞击地板的声音变得惨白，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象一尊雕塑。她已经没有力气争吵了。我的朋友第一次看到以前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人会有如此恶毒、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他的心里已经只剩下仇恨和伤害。

　　朋友忽然就停下来了，不说话，只闷头喝她面前的柠檬水。很久，我们俩一句话都不说，我今天晚上注定了只能当一位听众，一位识趣而不多言的听众。隔了很久，她说，看他们那样我都累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结婚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最后也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一生后悔的结果，我真是不想结婚了，我无法忍受一个以前深爱自己的男人有一天这样在我面前咆哮，这样野蛮和绝情。她说，我同学以前那么坚强、活泼、乐观，现在居然被折磨成这样，已经完全崩溃了，看着她我真是心疼。婚姻是个魔窟，把人变的面目全非。

　　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劝慰，也不是鼓励，她只需要倾听。我很感动，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傍晚她选中了我作她的倾听者，我也知道她肯定踌躇了很久才给我打的传呼，今晚我会陪她一直坐下去，听她讲述，不管夜多么深。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我知道她不会因为她同学失败的婚姻而对婚姻绝望的，她绝对不会，她一定还会忍不住去憧憬、受诱惑，最后把手放在那个她梦想给她幸福的人的掌心。她会的，因为女人都是这样，即使对生活，对所有东西都绝望的时候，还会对爱情抱有希望。女人的希望注定了女人永远都是守望者，只听说过望夫崖，没听说过望妻崖。张爱铃与胡兰成、于凤至和张学良、断肠人总是痴情的弱女子。我想起那天看过的一部影片介绍《怒海惊情》，情节很简单的一部片子，演员只有3个，包括一条宠物狗。故事发生在海上，情节很干净，不复杂也不冗长，蓝天碧海，两个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一个强盗。善良的夫妇救起被困海中的男人，他原来是个强盗。他将丈夫丢弃在海上，带着新婚的女人驾船离去。女人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回去救自己的丈夫，一个女人是无论如何敌不过一个男人的，何况他是个强盗。女人在所有的努力和企图都失败以后，和强盗成为了好朋友，然后在适当的时机，趁强盗不注意，利用女人特有的智慧制服了强盗。先将强盗用麻药麻昏，然后把他封在舱底。她将船又重新驶回茫茫大海寻找她的丈夫，信号弹也快用完了，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在她已经快绝望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丈夫奄奄一息地躺在一艘小木船上，旁边是丈夫在昏迷以前所做的最后一次求生努力，他点燃了旁边快要沉入海底的轮船。妻子终于救回了已经快要与死神握手的丈夫，解说员说，这就是女人，只有女人才能创造出这种奇迹，因为她心里的爱情。因为爱情，她才拥有这样超人的勇敢、智慧和勇气，她才会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女人是将爱情看来胜过一切的傻瓜，为爱疯狂、甜蜜和憔悴。她们更傻的是，总希望男人也象自己一样，象自己那样对待爱情。

　　不知道已经是深夜还是已经是凌晨了，我一直没看时间，也不在乎现在是几点了。整个水吧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客人了，吧台的小姐不停地在打哈欠，朋友说，走吧。我说我送你回家，她说不用了，我又没喝酒，我还回我同学那，她肯定又一夜没睡，我去陪陪她。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她不会绝望的，她依然心怀希望。因为，如果你要去安慰一个绝望的人，告诉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那么你必须首先让自己的心里充满希望，必须先让自己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很美好。所以，我不担心她。

　　我们打了两辆车，各自离去。她向北，我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