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季特别地热,是我的大学生涯也是学生生涯里最后一个夏季。对于即将离校的我们来说,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是躁热和紧张的。站在社会的门槛前,我们无比恐慌,我们象摆在菜市场的萝卜白菜一样任人挑选,最后连降价也处理不掉。有的人整日骑着那辆进校的时候从老生手里买来,现在又即将转卖到新生手里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手车到处游荡,寻找可以散发自己简历的公司。不管这个公司对自己感不感兴趣,需不需要人,也不管这个公司所从事的业务和自己的专业对口不对口,见着公司就送,哪怕门是锁上的,也要从门缝里塞进去。我们像一群刚刚离开母亲庇佑的小动物,因为怕饿,拼命寻找食物,什么都吃。而更多的人,则绝望地放弃了一切努力,认命地等待国家分配,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他们整日除了睡觉就是看小说、泡录象厅,甚至我们班的男生集体泡麻将馆,前途在他们看来缈不可卜和充满希望是一个样子。也许,这一把就糊了也未可知。
我没有背景,我父母均是老实善良的农民,在他们劳苦的一生里最亲近的便是土地,除了土地,他们一无所有。我对自己说过,无论我读书或是找工作,我都绝不会让我父母为了我去面对别人的冷眼和倨傲,我绝不要。所以,当我父母准备拿上那些他们省吃俭用凑起来的土特产和钱去为我求人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我顶着烈日到处应聘,像散发传单一样寄出我单薄的简历。在离校只有两个月的时候,两家电台几乎同时录用了我,我选择了一家年轻人居多的电台做,我想年轻人之间相处应该容易一些吧。然后,我做了一档音乐节目的策划和编辑。也许是大学时候每天都听收音机的缘故,我很渴望自己能到电台做编辑或者主持人。我喜欢感觉自己的声音穿透城市的夜色,然后温暖人们。我喜欢用自己的声音去抚慰那些忧伤的心,让他们变得和我一样快乐。我喜欢对每一只认真的耳朵讲述真、善与美的故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飘散开来,我知道,我的声音在传递爱。我一直梦想这样的生活。
我所在的学校和我所要上班的地方连起来刚好是这个城市的对角线,从西南角到东北角,需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我每天都骑车上班,看着太阳一点点从城市的高楼后面走出来,我总疑心她是不是昨晚就住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幢楼里。下班的时候,又一点一点看他们收起自己的裙角和笑脸,最后躲起来。我觉得上班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上班应该是另外一种心境和时代了,上班就意味着我真正地长大了,我开始挣钱了,我有了自己的同事。我已经上班了,而我的同学们还是学生,他们还在看录象看小说睡懒觉,我为自己的早熟无比兴奋。有人问我,“上哪去?”我总是提高声音说,“我上班去!”生怕别人听不见的样子。当我真正开始工作,我才发现我所面对的工作全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们节目组只有我和我的主持人,主持人上节目的要求就是念好我编的稿子,上节目时不要迟到就行了。每一档节目都是独立的,广告也自己拉,所以,主持人主要忙于拉广告,广告数量直接影响到他自己的收入。我要负责策划节目和编辑每一句主持人说的话,每一段音乐,主持人总是在每天节目开播前几分钟才出现,一下节目便匆匆离去。有一次我听到他在节目里念稿子的时候念了一个错别字,后来我在编节目的时候就特别注意在比较生僻的字旁边注上拼音。
我每晚在宿舍工作到凌晨1点,同学们都酣然入梦,我还在努力地想每一句广告词,每一段文字应该配什么风格的音乐,可我丝毫不觉得累,我以为这只是节目的开始。后来,主持人接了几个策划,他把商家的想法和所要求的内容大致对我说一下以后就走了。我花了两个星期,没日没夜地写,当然这不能影响正常的电台节目工作。最后终于写完了,策划案很成功,商家不仅在电台做了广告,有两个商家还将策划实施的权利全权交给了我的主持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如果有明星莅临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周边的城市,我们都会闻风而动,全力追击。我不是追星族,可是我必须表现得比追星族还要狂热,努力地捕捉或者制造他们的八卦新闻,问诸如你喜爱什么颜色,你喜欢的食物是什么,你最喜欢的女生的样子,甚至你喜欢穿什么睡衣睡觉。这些问题问起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我忽然觉得我想要的好象不是这种生活。仅仅一个多月,我就厌倦了。我不喜欢像绿头苍蝇一样围着那些其实也许话也说不顺溜的明星们转,我不喜欢听在节目里温情款款,文质彬彬的主持人下了节目以后满口脏话,我也不喜欢看那些在节目里宣扬友爱、美丽、善良的主持人之间的互相倾轧。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力很脆弱,我无法在一块充满庸俗和尔虞我诈的土壤上存活。
在电台上班两个月以后,也就是我毕业的时候,我向主持人递交了辞职信。他很吃惊,试图挽留我。我是一个认真的人,我喜欢做任何事情都善始善终。我说,我会为你编好两周的节目,两周的时间足够你从容地招聘新的节目编辑。他看我去意已决,说,你很有才华,这里确实不适合你,感谢你这两个月来为我编辑的高质量节目。他说完后,伸出手来和我握手道别。我说,我也谢谢你,你让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抽回自己的手,站在他的办公桌面前,欲言又止。他问我,还有事?我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不是清高,可要从我口里面说出“钱”字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以前谈好说试用期3个月,每个月1000块钱,管中午的饭。两个月了,我不仅没见到一分钱,连中午饭也是我自己掏钱买的盒饭。我是个穷学生,我一名不文,可是我想要得到我本该得到的报酬。我说,“关于,我的工资,嗯……”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他要钱。他说,“哦,这个,你也知道,我们节目刚刚开播,还没什么广告收入。虽然我知道你挺辛苦的,但是实在没办法,我也没钱了呀。嗯,这样吧,你就委屈一下,我给你两百块钱作辛苦费,好不好?”我愣在那里,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真想把钱撕碎了扔在他那张充满了虚伪笑容的脸上!可是,我做不出来,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最后,我说,“既然你也这么困难,那两百块钱算是我交给你的学费好了。”我背上我的包转身离去。
回到宿舍,同学都说我笨,应该收下那两百块钱,然后大骂他一顿。我笑笑说,我天生就不会骂人,没办法。
后来又见到那个主持人一次。九八年特大洪灾的时候,我参加抗洪救灾志愿者,在一次义演中他是主持人,他还演唱了一首《让世界充满爱》,声情并茂。他在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小女生的尖叫声中谢幕,脸上写满了善良和爱,我甚至看到了他的眼里有泪光闪烁。我忽然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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