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璃捧着一大包雪白雪白冒着香气的爆米花。车窗外的风景在朦胧中绵延。她忘了戴眼镜,只看到高速两旁的灌木和远处的山都是绿色的。山和天空没有明显的界限,浑然一体,就像威廉·透纳的画。她揉了揉眼,不习惯这样直白的观察。
翰手扶方向盘,姿坐他身边以一种半倾斜的姿势像只灵活的小鸟不停地对他说话。坐在后座的璃开始局促不安起来。她无法再专心地欣赏窗外风景。她抓了一大把爆米花一下子塞到嘴里。白色的小玩意纷纷发出清脆的炸裂声。她的脸被奇怪的快感轻轻敲打。她继续大把大把地吃爆米花。姿转过头瞥了她一眼。显然姿强烈的表达欲已被她发出的让人稍感不愉快的声音所打击。可是她像只无辜的无尾熊睁着眼睛看她的母亲,没作出任何反应。
又吃这种东西,你不怕长痘痘啊。姿说。
璃把爆米花的纸袋口扎好,放在一边。她不想和姿多讲。困倦适时地降临,她闭起眼靠在椅背上。阳光隔着眼皮变成一层绯红的纱,她觉得被它柔柔覆盖着好舒服。她喜欢这样打盹。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快到机场了,又听见姿在滔滔不绝地说话。璃皱起眉轻轻打了个喷嚏。
翰立刻伸手将冷气关小。
形形色色的人像一只只色彩艳丽的热带鱼穿梭在机场的大厅里。姿从翰的手中接过她的箱子。她尖长的指甲从他的手背上划过。刻下一道白色轨迹。
疼吗?她很紧张地。
他摇摇头。
要按时给我打电话。她揉着他的手说。
他点头,好的。
姿又对站在一旁东张西望的璃说,你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嗯。璃说。目光却停留在一个巨幅广告上。上面笑盈盈的东方美人,明眸皓齿。
回去的路上,翰要璃坐在前座,原先姿坐的位置。车厢里遗留着姿身上呛鼻的香水味道。照后镜上挂一串中国结,红彤彤地摆动如一只淌血的飞蛾。
你十六岁是吧。翰突然说。
她被问得措手不及,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说,呃,是的。
翰侧过头看璃。她的眼球像一颗磨砂的黑色玻璃球,泛着呆滞的光。眉毛稀疏平直。侧面的鼻子构成一道优美弧线,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像个久病初愈的人,有种不健康的妩媚。
在读高一吗?他问。
是。璃说。
平时很少看你出去玩。功课很忙吗?
不会,不会啊。璃的嗓音轻飘沙哑。
冷气是不是开太大了?
不。还好。璃用手捋着刘海。
我很可怕吗。
啊?
翰笑着说那你为什么那么不自在。
会吗?她偏过头问他。和他看她的目光相遇。
只是玩笑。他过了很久说。
陆
在葱郁的树上无数黄色小花盛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这些幽眇的花朵一定是天使的笑靥,不然我不会那么着迷。我看到青色的果实长出来,它们在夏天一点一点胀大最终结成黄色的肾脏形状。我总是把头紧紧贴着窗户,我想我能闻到它们馥郁的香气。
我的座位挨着窗。教室外种了很多芒果树。天天我就不停地看着它们。每一年都有新的花朵开放然后凋敝,果实成熟然后被采摘。我托着下巴想生命其实也不过如此。
看的时间久了我会发呆,回过神之后继续再看。我知道这样戴着眼镜长久地使用眼睛会让它们像生锈的螺丝一样无法转动,但是我不能停止观察不能摘下眼镜。和这个凶猛的世界接触我要有一层玻璃做保护,这一点在我小学五年级第一次戴上眼镜时就已经发觉了。
下课。我还在望着窗外的芒果树,但我的视线被人群遮挡。很多人在喧闹行走可是没有人停留在我身边。有也没用。如果有谁想要和我交谈除了好的是吗其他我就说不清什么了。十几年来我的自卑,压抑,嫉愤把我逼入了自闭的绝境,终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语言障碍。这和姿脱不了关系。不是因为她我就不会厌恶说话,可是我拒绝她的同时也拒绝了所有人;如果她没有让我天天穿那些该死的黯淡的衣服,在那群新鲜又健康的同学面前我怎么会觉得慌张。
我最怕上课被提问。我惧怕老师同学睽睽的目光。仿佛芒刺在背。不管我知不知道答案,我注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透过眼前那层让我感觉安全的玻璃直勾勾地凝望黑板,等待着被允许坐下。
在姿难得参加的几次家长会上,老师都会向姿告状,要么说我上课心不在焉要么说我考试成绩太低。姿听完了就回来打我。她打我的时候有很多道具。塑料拖鞋衣架皮带湿浴巾或者干脆用她的手掌。她平时不是和男人约会就是跟朋友打牌根本不管我读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打我。我只能大声地哭。
常常在放学以后我等待同学们都离开了才走出教室。站到芒果树下,我踮起脚尖摘下成熟的芒果我轻吻着它们说可爱的小宝贝也许你就是我来上学唯一的意义了。
柒
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她没有在看。她只是想听到一些快乐,积极,正常的人的说话声。她拿着一把指甲刀在修剪指甲。刀口利落地绞断她透明的指甲。月牙形的小碎片撒在沙发上,她捡起它们,捧在手心里端详。
电视上一个女人用台湾腔调的国语说话。大家下午好今天要向大家推荐一种新的美白面膜下面请王小姐为我们做详细介绍……这是姿每期必看的节目。她换了个频道。在播放MTV。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眨着媚眼扭动细腰。原来年轻女孩的笑容是可以如此放肆。她不也是年轻的女孩吗。遥控器从手中滑落,碰倒了茶几上的一杯牛奶。白色液体构成一道潺潺细流。
张阿姨。她抬头对楼上叫。一个脸色黑黄的女人踩着笨重的脚步从楼上跑下。璃对她指了指狼藉的茶几就转身走进房间。
璃在床上躺下。有柔和的香味从浅紫色缀花被套上升起,浸袭到她的肺部。她深深地呼吸,像靠在礁石旁张着腮休憩的鱼。舒服得有点不真实。窗户露出天空的一角。像片灰白的补丁。她总觉得伸出手就可以将它揭开。就连她这间套着浴室的房间以及房间里的书桌,书架,小柜子她也感到通通不可靠。它们像是布景。一觉睡醒也许她就会像聊斋中的书生一样发现自己躺在荒芜的山中。华丽来得太过仓促。给她带来的惊多于喜。
电话玲响。她提起话筒。喂。
璃。是我啊。翰的声音。
喔。
中午我们在外面吃饭好吗。
好。
下午有重要的事。在外面吃会快点。他接着说。
嗯。
那你稍等一会,我马上去接你。
璃收了线。她从衣橱里拿出一条纯白色one-piece裙。上个周末独自逛街时用翰给她的零花钱买的。她想起那天在商店里试穿的时候小姐反复地说你穿这件真的很不错真的很不错。真的很不错?她换上了裙子,站到浴室里的全身镜前。她扯下发圈散开头发,用梳子在头部中间条了一条线。她学着MTV里的金发女孩弯起嘴对镜子笑。她的样子像一朵顷刻间盛开的昙花。不用煮饭了。我们在外面吃。她对保姆说。
出门之前,她从窗口向下望,翰的墨绿色BMW已经等在楼下了。
捌
姿以女主人的姿态走进了那套华美的复式房子。她趾高气昂地环视屋子里的沙发电视音箱酒柜。我清晰地看到她眼里的得意神情。她几年来苦苦梦寐苦苦追求的一切终于得以实现。
曾经在无数个冗长的夜晚,我和姿在那间阴暗破败的屋子里度过。自我上了初中以后,她就经常在晚饭后对我喋喋不休。
我从来不是宿命的女人,所以我会活得更辛苦。
我知道我的美丽和它的价值我想要将它一一兑现。
女人一生中鲜艳的部分很短暂但我会努力把它拉长。我清楚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我不能放弃最后的挣扎。
我要改变我的人生仅仅是通过一个男人。
姿说过的话。有些还记得,有些已忘了。她说这些只是因为想说并不是要说给我听。我看得出来。因此在她说的时候我总是低着头不言不语。
她有过几次惨败的经历。
我看到她垂丧着头回家。把手袋扔在地上,坐在沙发上用力甩掉穿在脚上的高跟鞋。她点起一支烟,狠很吸了一口。然后开始不停地骂我。没有缘故。
我望着她不说话。
--不要这样盯着我。她看我这样子骂得更凶了。说到气急的时候,她就随手抓起身边的一盒抽纸或者遥控器或者一团衣服向我丢过来。我惊惶地蜷缩在角落,无处躲藏。
她有时会抱着枕头坐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哭。那哭声听起来真的很绝望。像一张大布被猛烈地撕扯。破裂的声音,一下一下。不停地。我离她很远地站着,冷冷看她。她栗红色的头发凌乱地遮住眼睛,露出一张变了形的嘶喊的嘴。像个伤心的厉鬼。我看得心悸。
不过第二天她又焕然一新地去上班了。她是个不易被挫败的女人。
终于,她得到了一个能改变她人生的男人,并和他结婚了。她退了那套容纳着我的伤心和恐惧的房子,带上香水衣服睫毛膏和我住到了那个叫做翰的离过婚的有钱男人家。她辞了工作在家里当全职太太,整天和朋友去逛街打牌喝茶做脸,她不再打骂我还经常对我堆出一脸笑有时还会给我买几件衣服。她的人生如她所望地改变了。
一个弱肉强食的追逐游戏。她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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