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深夜。
她的身体深陷在床的中央像躺在一朵巨大的花托上。窗帘随着微风柔软地舞动。一种阴凉像株藤蔓爬满了整个房间。
她开始辗转反侧。被一团难以言状的感觉攫住了全身。如有瓶沙漏在她心里不停翻转。她从床上坐起,将睡衣披在身上。她捻开窗头灯看钟,十二点。
明天早上姿要从日本回来了。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她穿上拖鞋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水。她仰起头喝水。像一条冰凉的泥鳅顺着她的食道游动。
门铃突然响起。她一阵惊诧。这几天保姆请假回家了。她亲自去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是翰。他手扶门框冲着她笑。
喝多了……找不到钥匙……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他把手压在她的头发上,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
没有。她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他干笑了一声。收回他的手,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甩在沙发上。他踉跄地转身上楼。在踏上楼梯的时候踩空了,跌倒在地上。
璃……他无力地呼唤,像一匹病弱的马。
她走过去扶他起来。他的手臂搭着她的肩膀。她听到他很重地喘气,嘴里咕哝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她扶他一级一级地走上木头楼梯,很吃力地稳住他摇摆不定的身体。颈椎被他的手压得酸痛。她抬起脚迈上阶梯的时候,一只拖鞋从脚上脱落。她竟然没有察觉。
她搀着他走进了房间。银灰色的月光穿过落地大窗通透地笼罩整个屋子。他们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低矮的大床,床头柜上堆放着ELLE,瑞士刀,手机电池还有翰和姿的合影。只是它们都被镀上了一层银灰色。翰的脸也是。她畏惧这种颜色,它介于黑和白亮和暗之间,带有阴森的柔和。
翰躺在床上,双腿从床沿垂下。她第一次看到他酒醉的狼狈模样,像个陌生人。他身上的酒精气味让她觉的恶心。她转过身要离开。
璃--他突然拽住她。
干燥而有力的手掌。像钳子一样夹着她的手腕。
怎么?她望着他,有一丝慌乱。
他倏地站起来,直视她的眼睛。他用一只手轻轻搓揉她的脸。嘴里大口大口吐着酒气。
她开始瑟瑟地颤抖,如狂风中蝴蝶微弱的翅膀。他慢慢地向她逼近,她看到他的眼角和鼻翼布满了狰狞的皱纹。恐惧排山倒海地降临。于是,她像一头被蛛丝缠绕的昆虫拼命挣扎,想摆脱他的包围。但这都是徒劳。
他把她按在床上,像头凶残的兽。他沉重的身躯压迫着她的每一个器官。尖叫从她的喉咙口迸发。高亢的尖锐的狭长的嘹亮的连绵不断的响遏行云的。
翰在不断地痉挛。他的汗液滴在她的脸上。淋漓地流淌。她的手被他压住了因此无法把它们抹掉。就这样蒸发。她仿佛一头四肢被固定在木板上的青白色的蛙,手脚都在不协调地奋力抽动,却挣脱不了男人强劲的束缚。随之而来的是疼痛,椎心刺骨。她像张纸被毫不留情地戳穿。全身的关节同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碎了我破了我断了我裂了灾难来得猝不及防我被彻底地摧毁了。
男人躺在她身旁发出罪恶的梦呓。它们在她耳中张牙舞爪。疼痛还未熄灭,血滴已经凝固。她在紊乱中睁大眼睛,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仍处于振动的状态。屋顶上悬挂的那盏如蛇一样相互纠结的灯,晃晃悠悠。泛着悚人的银灰色光芒。
满房间都是一股咸湿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拾
湛蓝的天空上浮动着的云朵显的好洁白。它们恬静优美却又岌岌可危。随时会被狂风吹散。偶尔有孤单的鸟飞过,疾速消失在渺茫的天际。
我仰面望着天。一种温情在心里缓缓流动。眼泪落下。
我喜欢这样安静地观察。天空大海山峰树林街道桥梁商店车站。每一个场景里,陌生人行走。我仔细地分析他们头发的颜色眉毛的形状脖子的长度笑起来的皱纹鞋子上的灰尘。没有人留意我没有人对我笑我虚弱地靠着墙我想我会悄悄地化掉。连自己都无知无觉。
声音只是一些繁缛的点缀。为了对抗姿给的嘈杂我选择了沉默。于是我的思想独自在大脑里发酵。流出色彩斑斓的汁液。枯黄的树叶纷纷凋落,彩色的公车在大街上快乐地行使,绚烂的霓虹在夜的源头点燃。它们为我的思考伴舞。它们都好美。
每天放学以后我都不直接回家。我总要去书店里泡一会。不过我看的不是书,是一些画册。大部分是欧洲的油画。我对绘画完全不了解但我就是迷恋那些静止的图案,出于由始至终的对画面的向往。在欣赏它们的时候我感到有只手在挤压我的心脏,引起低沉的震撼。
有幅画是最让我难忘的。《忏悔中的玛德兰娜》。是乔治·德拉图尔的。十七世纪的法国画家。画的中心一束烛光,火苗细长。一个女人望着它侧身坐着,手托下巴在思忖。腿上放一只死人的头颅,她用另一只手扶着。那颗头颅在光和阴影的边界凸现。蜡烛旁边摆放一叠神圣厚重的书。
虔信与罪恶,光与影掺杂。消退的杀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伸手抚摸那颗躺在女人身上的头颅。
拾壹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帘的一丝缝隙流淌进房间。照亮了一束在金黄中摇曳的灰尘。她看着它们笑。灰尘有生命吗。如果有,我宁愿做一粒灰尘。至少这样可以欢快肆意地舞蹈。
她躺在那张水蓝色的大床上,头发如怒放的菊花的瓣一样散乱。全身赤裸,仅仅用被子的一角盖住腹部。她的胸口均匀地起伏,无声地吸收空气中所有的毒。翰已经离开,应该是去机场接姿了。房间里仍萦绕恶梦的余味。她将头转向右边,看到了床头柜上姿和翰的合影。他们都在甜蜜地笑。她把它抓起来狠狠掷向墙角。相框上的玻璃,碎了一地。
她重新闭上眼。像被冲到沙滩上的一只昏厥的人鱼。
一滩墨绿色的沼泽浮现在大脑皮层。她觉得全身正在逐步窒息。她在缓慢地下沉。阴险的泥和水草缠绕着她的手脚。身体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疼痛发作。浑浊中一个男人朝她游过来。他没有五官只有几道狰狞的皱纹。那些皱纹对她挤出怪异的形状越来越靠近。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鸣。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的那一丝阳光已经变得很强烈,突兀地烁烁闪动。她不知道她到底睡了多久。肩膀还在犹有余悸地颤抖。身体却仿佛结成了一块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警觉地用被子裹住身体。门开了。进来的人是姿。她穿件新买的浅褐色开襟衫。涂同色系的唇膏,脸上挂着端庄的笑。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她放下了手中的箱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疑惑地看璃。
我……璃攥紧了被角。
姿以她特有的敏感审视她的这间变得有些异样的房间。地板上散落一堆衣服。睡衣睡裤胸衣内裤全是白色。排出畸乱的形态。像是在斗争。其中还有一只黑色的男人袜子。她呆呆地凝视它们。恍然的表情在她脸上徐徐升起。她向璃走去。地上的玻璃片在她的践踏下发出尖厉的碎裂声。如一只妖魔的嚎叫。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睡在这里。她的语气冰冷。
璃把被子拉得高至肩膀。露出了她枯瘦的长颈。他,没和你回来吗。她问。
他去公司了。姿说,你回答我啊,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璃的思维里出现大片大片的黑色圆圈像太阳上氤绕的日斑。醒来之后重新回顾噩梦的内容这真的是一件残忍的事。
我被他强奸了。璃终于说。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地板上跳动的钢制弹珠铿锵短促。
--他在你不在的时候把我强奸了。接着她反复地说,声调一下高了八度。夹杂着她的哽咽。
姿愣怔地看璃。第一次发觉其实她和自己长得有点像。尤其是她优雅的鼻子。当然了,她是她的女儿。相似是应该的。她的女儿?这个从小沉静乖戾的小怪物竟然在她不留意的时候给予了她最沉重的袭击。
姿恨意陡生。
是昨晚的事吗。姿压低了声音问。
嗯。
那也就是说,你和翰在昨晚上床了!姿偏过脸,不再看她。
啊?
你没反抗是吧。你要是反抗的话,今天怎么还会睡在这张床上!
璃死死咬着嘴唇。它渐渐变得煞白。
你嫁的男人把我强奸了这难道还是我的错吗我才十六岁还不知道脸上的痘痘什么时候会完全消退还没用过ANNA SUI的眼影还没有同学周末邀我去PARTY我在对人生踌躇不定的时候被那个男人毫不含糊地打击他使我最后幸存的一丝丝对未来的幻想彻底泯灭我现在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璃一口气说完这些,觉得心里一团淤血在散开。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流利地说话了。姿也诧异地看她。
别说这些了。姿马上疯狂地叫喊。事实明明是你在我的床上和我的男人过了一夜。我现在实在后悔当初把你生下来。在他死了以后你就成了我甩不掉的包袱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结婚了。你整天用仇视的目光看我而不说一句话那邪恶的样子使我感到害怕。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养你到现在不是吗。你倒好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和我的男人上了床是不是强奸我不管总之你确确实实和他上床了。他是我唯一的男人是我用了半生的修炼才得来的。他就是我生存的依靠我所有的财富博取到他的爱是我四十年来最大的成功所在。可是你像粒臭鸡蛋毁了我的一切还装作可怜地在我面前哭你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哭要哭也是我先哭才对啊。
姿将挎在肩上的手袋用力砸到璃的脑袋上。璃刹那止住了哭声。她抬头直直地望着姿。
又这样看我你又这样看我!我被你死鱼一样的眼睛看了十几年了我受够了我快疯了!姿扯着璃的肩膀把她整个人像只滑溜溜的螺蛳的肉体从被子里剥抽出来。璃被她拖到床下,惊骇地绻在床与床头柜的夹角,抱着腿缩成一团。
你在笑?你竟然在笑!你在笑我老了你终于可以赢我了对不对!她对准璃苍白的脸猛烈地抽了一个耳光。然后开始竭力哭嚎。早知道会是这样在你出生的那一刻我就应该把你掐死。如果你注定要在我的生命里作梗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你存在……姿用脚往璃光洁的身体上踹。不停地踹。
璃与家俱相互碰撞。骨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可是她丝毫不感到痛也许她的痛觉已经殆尽。头部随着姿的抽打而摇摆。里面的脑浆血液骨髓糅成一团,混浊地滚动。她把手向后伸,想支撑着什么爬起来。
忽然。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体。是那把瑞士刀。一股蒸腾的热气在她的血管间蜿蜒。
她蓦然站起,弹出刀片向姿的左胸扎去。这是心脏的部位。生物课上教过的。
明晃晃的刀跟随她的手勇往直前。先是软绵绵的,再往后有点硬了。但刀刃绝对永不回头。
这时许多五光十色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闪现。黄色的芒果花,头发自然卷曲牙齿白净的亲爱的爸爸,花花绿绿的积木块,一只在画中出现过的死人头颅。它们现在嗡嗡作响像一团长黑白花斑的蚊子,纷乱危险但都是那么让她着迷。它们是她漫长的青春期中所有的追逐。她抑制不住地笑了。
当刀片完全湮没在姿的体内,姿的惊愕被定格。她以一种很不美丽的表情死去。
暗红色的血液源源不绝像一条细丝可以不断从身体中抽出。一点一点地在地板上堆积。一种奇异的生长。它们静静喷吐浓郁的气息。她用手指蘸了蘸,含进嘴里,它被稀释在唾液中。一阵淡淡的腥膻。从姿的体内流出的血,味道好熟悉。当十六年前她还在她的腹中,就已经品尝过了。
她现在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状态。身体迅速地降温。在阴柔的空气中液化。她脚底踏着她母亲留有余温的血。冷与热棱角分明。她捡起地板上的衣服穿起来。弯下身的时候,她听见关节发出脆弱的响应。手上的血染在纯白的衣服上格外醒目。它们逐渐洇散。
她如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留下一排赤褐色的脚印。走到楼梯口,她看到一只绿格子拖鞋歪斜地躺在阶梯上。它像个占卜凶吉的先知,坐在那里等她。
拾贰
我躺在莽莽的海滩仿佛置身于辽远凄凉的寒武纪。那时的生命都在以含蓄的方式暗涌。详和美好地。
夜晚的大海有一种慑人心魄的魔力。澎湃的浪涛凶暴地向我挺进然后在瞬间褪去。月光如碎银缀饰黑蓝色的海面并随之激荡。海风穿透了我皮肤直注骨髓带来凛冽的快感。
我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沙滩上走过。女孩赤着脚,快乐地踢着沙子。男人手里提着女孩的凉鞋。
很冷啊,我们回家吧。男人微笑地说。
小女孩没有说话,专心地看沾在脚上的沙子。
爸爸,沙滩上的沙有多少粒啊。她突然问。
一阵海浪汹涌。涛声淹没了父亲的回答。
他们渐渐走远了。
我的脸抚摩着细致的沙。是啊,沙滩上的沙到底有多少粒啊,我也好想问。
但我要去问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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