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三十岁。我坐在阳台上,有光,有风,有一个用了很多年的386的笔记本。如果我什么都不想,那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但是我必须要想,想一个人,写他或者说感受他,这个人是罗大佑。在动笔之前,总觉得这是一个很顺利就会完成的任务--当写作变成一种谋生的手段,你不得不这样想。但现在,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费力的事。
因为我们除了他的歌对于他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学医科的大学生会是这样,不知道他为什么从台湾到香港又从香港回台湾,不知道他为什么从一个愤怒青年变成了一个基督徒……我们只是听过他的歌,一次次地感动,一次次地被征服,并且好象是一次次地走在我们的前面。罗大佑只是我们生活中的一段传说,刻在我们生命中的一段传说。一段传说就像一阵风,一个影子,飘渺无迹,无可追寻。1974年,我四岁。罗大佑写下了第一首歌。细究起来,时光的造化在无情之中也为我们慷慨地留下了可以永恒的瞬间。想一想,那时许多后来的罗大佑歌迷还没有出生,而彼时我们正在进行着批林批孔运动,即使是台湾,也是一个李敖柏杨不断地因为文字而羁绊入狱的时候。二十六年之后,罗大佑已经是华人音乐圈执翘楚之人物,而我们也经历了诸多变故,我们一点点地与罗大佑的心情接近,共鸣。二十六年间经历了多少事,而一切仿佛都已在歌声当中保存起来。而二十六年对于一个需要靠创造力、靠精神之火的燃烧才能维持自己地位的人来说,又是一个多么让人敬畏的数字。
(想到罗大佑总是会想起金庸,他们都是华人文化圈里的泰山牛耳一样的丰碑式人物,他们都为华人留下了一些传奇一样的财富。金庸用他排山倒海式的想象为百年多来屈辱的华人提供了一个最大的意淫空间,从他那里可以得到欲仙欲死的自慰式的宣泄;而罗大佑则用他细致的情感、敏锐的触觉让我们感到一种苍凉和无奈,从简简单单的歌中依稀可听见命运的浩叹,在感慨宿命,也在抗拒宿命。)
1983年,我十三岁。上初中的时候,一个正上大学的实习老师教我们唱一首歌,《童年》。
以前没有人听过这样的歌,没有人有这样的感觉。那时我们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唱着这首歌,真的不知道这种兴奋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敏感的孩子会从中听出一种叛逆和不安出来,但也是无法解释的不安,无意道出的叛逆。老师说,唱这首歌的人叫成方圆,那时我们还是不知道罗大佑这个名字。而这首歌也只有三段歌词,“隔壁班上的那个女孩为什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只在一些人的小歌本中神神秘秘地出现过,没有人知道它的出处,但流行已经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忐忑中暗暗流传。
(罗大佑以愤怒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但我们最能感受到的总是他的细致入微的情绪和感觉,如蚕丝缚茧般紧紧缠绕着一个人的情绪,化不开的感觉,理不清的思路。在一种近乎文字游戏般的层层意象背后,为我们勾勒出自己楚楚可怜的心境。罗大佑总是很讨巧,从《童年》到《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到《恋曲1980》和《恋曲1990》。)
1986年,我十六岁。高中时代。总是在一个无聊的没课的午后,几个人不知是谁先开始哼唱那段旋律,然后有人和着,直到很放肆地大声唱起,《明天会更好》。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青春终于酝酿成熟,有一点热情,有一点信誓旦旦,有一点不信任,有一点无所依托的豪情。迷幻的青春与蓬勃的力量纠合在一起,这可能是天底下最有活力最让人想往的一件事。当许多年之后我们在歌厅里重新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声嘶力竭中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纯真。
渐渐地电台里也开始放这首歌,整个社会的心态似乎就是这样,与那个时代一起的人们谁不相信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呢?
(歌者终归是歌者,而歌却不尽然是歌。奥威尔的《动物农庄》中就把歌放到了一个类似于崇高的地位上。当歌成为一种武器和战斗的号角的时候,误读就会成为一种必然。罗大佑以一个批判者的姿态兀自冷眼看着世界,但政客却要用他的才华为自己服务。有人解释说《明天会更好》这首歌是被欺骗而产生的,他不知道第二年当政的国民党会用与之相类似的口号来参加大选。当然他也不知道无意之中他会为一个时期的海峡彼岸的人提供一个鼓舞人心的道具。同样,他为香港所写的《东方之珠》也一样成为一个盛典的花边与点缀。这或许会是他所不能了解的事?)
1988年,我十八岁。大学,刚上大学。纯情的人第一次为我们唱起了《光阴的故事》,而喜欢抱着吉他在走廊里狂吼的人则第一次让我们领教了《鹿港小镇》,当然还有《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比我高两年级有一个叫吴伟熙的人,很高,很有款,也一头长发,也戴着墨镜,更关键的是也有一副好嗓子,也有一把好吉他。他为我们在校园内最近距离地演绎着传奇一样的罗大佑。在毕业了几年之后,他还回到母校来参加一次校庆的演出,那时候已经没有他的同学了,
但他还是赢得了最多的掌声,奇怪的是有许多人都知道他,当年的校园歌星,哑着嗓子唱《鹿港小镇》的校园歌星。那时他已经是一家报社的文艺编辑,恰好李烈在他所在的那个城市里有自己的生意,据说他们很熟,也算是圆了一个梦吧。
这个时候罗大佑已经很清晰很立体地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蓦然回首,发现我们已经在他的歌声中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罗大佑写了很多很怀旧的歌,最有人气的当然就是《鹿港小镇》,据说他写这首歌的时候还从来没到过鹿港这个地方,在他的想像当中他感受到一种现代文明对固有生活的改变或者说是破坏。罗大佑的怀旧有时表现为一种拒斥,对城市文明的拒斥,还比如《未来的主人翁》中的“电脑儿童”,感觉上似乎颇有一种遗老气。也许每一个转型期,都会人这种声音出现,都会对固有的悠远的过去怀着一丝眷恋,罗大佑捕捉到了,并且用最细腻最煽情的方式为我们唱出来。不论这种情绪是否矫情,罗大佑的喟叹总是让人有为之扼腕的伤感,至少他不会让你无动于衷。)
1996年,我二十六岁。初冬,我毕业四年了,我工作在一个人浮于世的单位,我一点点消陈,一点点随波逐流,所有的感动和理想都一点点远离开我。罗大佑那时是《东方之珠》,是《滚滚红尘》,是《追梦人》。一个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名字,但也是一个被歌厅腐蚀过的名字。在卡拉OK的修饰下,吉他声成为一个很久远的记忆。
那天我和我老婆走在街上,想买一件棉衣。转到一个卖磁带的小店,无目的的寻找当中,突然发现蓝色封面的很格格不入的《罗大佑自选辑》,要价480元。太贵了,那时我们两人的收入加在一起也不过就一千多一点,而我还得买棉衣。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拿回来的不是棉衣,而是480元的三张CD碟,编号正版的《罗大佑自选辑》,我很庆幸自己的选择,虽然我们相信几十元钱肯定可以买下它的D版,虽然我们流露出来的对罗大佑的迫切使得狡猾的老板一点折扣也不给我们打,但我们还是感到快乐,真的是快乐。有一种感觉叫心动,就在那个时候。我们重新听起了罗大佑,很细致地听。
(罗大佑在1995年的时候检点了一次自己,在唱过了《恋曲2000》之后,他的愤怒,他的排斥,他的爱,他的恨,他的完全入世锋芒毕露的主张,都在这个自选辑中张扬出来。看他自己的选择,有的时候会感到一种陌生,为什么没有那首歌,为什么选了这一首?然后,你不得不承认,罗大佑是台湾的土壤中诞生的歌手,我们可以找到相同的感受,但在内心深处,文化的隔膜,意识形态的对立,价值取向上的细微差别,真实的罗大佑不一定在我们的感受之内。无意当中,我们也在误读着罗大佑。)
1999年,我二十九岁了。看电影《阿郎的故事》,周润发和张艾嘉的老片子,罗大佑做的电影音乐。有人说再也看不到这样完美的组合了。这是一个让人感动的故事。但是我还是想不到它会有这样一种力量——当阿郎在火中消逝,爱人与孩子绝望地奔向燃烧的大火与生命尽头的时候,《你的样子》,罗大佑唱起了《你的样子》,悲剧、痛苦、绝望在那一刻在那歌声当中似乎一下子凝固了,窒息在那一刻里。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也是最残忍的一段画面,因为那歌声。
(总是在不经意间,一首听惯的老歌让你有出其不意的感动。)
2000年,我三十岁。春天的时候,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一个人声鼎沸的日子。我在网上看远方的一场较量,我突然想起了《亚细亚的孤儿》。
有许多事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那种骨子里的痛,那种身世飘零的爱与哀愁。我们无法理解。那一天,我想很多人,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人会唱起这首歌,为自己无奈的命运,为一个无法判断的明天。他们会为这首歌而流下热泪。而我们真的很难理解,如《亚细亚的孤儿》中流露出的哀愁。人和人之间是怎样一种疏离啊?
不论是爱情,反叛,愤怒,疏离……罗大佑始终不能释怀的是自由。以前我们也许会感到这一点,但没有那一刻让我感到它的分量如此沉重。
是的,自由。我们喜欢罗大佑,只是因为我们同他一样热爱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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