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5/2-4)
最近总醒得早,即使头天睡得很晚,也总要在凌晨六点多钟醒来。
今天也是一样。醒来时,天才有些白亮。朦胧中记起昨夜又没有做梦,心里有些慌乱。无梦的日子也已经很久了吧。我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却已经睡不着。恍恍惚惚地,想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压着枕头的脑壳渐渐便有些酸硬。转个身,也仍坚持不了多久,只得撑坐起来,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七点多了。
我爬起来,一边暗念着前几天未完成的几句诗,一边在桌前坐下,拿起纸笔,写道——
有空CALL我吧
假如虔诚可以感动你
我不害怕痛苦
却有些害怕荒凉
我的号码在说明档里
我的温柔在我的心里
细心的人终于会发现
它们有一种特异的美丽
而你无言 然后悄捷地走开
躲进无暇的夜和蓝色的雨
象惊惶的野兔 从容得有些忙乱
不小心留下一片 洗白了的雾痕
想飞奔抓住你的背影
看她焕发出将逝的光华
却忽然意识到孤坐的这里
只有四面年轻而没有内容的墙壁
时钟滴答 伴着窗外的车声 一起淹进水里
你 越来越象 我昨夜的一句呓语
我写得很累,感觉自己已不会写诗,于是坐在床边楞了很久,才想起昨天泡在桶里的衣服,便拎着凳子走进卫生间,洗漱完毕,坐下来很快地把衣服洗了,晾上,然后打开窗子,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外面仍在下着细雨。
肚子并不饿,嘴里却淡淡的。我烧了水,一边打开一包面,又摊开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看了两段,有些默然。便放下书,站起来,想把房间清理一下。
我的财产不多,很快就到了桌子。看到墙边书上堆着这段时间里收集来的零乱的名片——有朋友,有与工作有关的人物,也有莫名其妙的宣传品,便把它们一股脑儿扒在桌面上。听见水开了,过去冲了面盖好,才一张张拿起来看。熟悉或生疏的名字随着动作流进眼里,我的心渐渐又慌乱起来。赶忙把它们分类排好,一堆放在抽屉里,一堆丢进了垃圾筒。
一口口把面吃完,我站起来,想着应该拖下地板,便向地上看去,却不由怔住。
白色的瓷砖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弧形的头发,它们的曲率各不相同,偶尔还有优美得让人不忍逼视的相切或交叉。而墙角也有一组一组的黑点。那是被香杀死的夜虫的尸体。我隐约感觉到虫和发的最后呼吸凝结在空气里。连忙甩着头,走去打开另一扇窗,却已经没有力气再拖地了。
然而,当我躺在床上,抱着《历史研究》,不知不觉间,竟也奇迹般地睡了过去。
只是奇迹总不长久,醒来时也才十点多钟。还是没有梦。心情似乎安宁了些。于是又研究起历史来。不时看一看表,很快便已接近正午。
该去吃饭了吧。我想着,却不知道该吃什么,肚子也还不饿。我瞪着天花板,渐渐地,对音乐的渴望蜂拥着涨上来。搬到这里两个多月,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向往听到一点儿别的声音。
然而那也未必就行。我慢慢想起“青鸟殷勤为探看”的诗句。告诉自己:其实我更需要的,应该是“殷勤探看”的“青鸟”吧。至少,在现在,在倾诉与倾听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
但我什么都没有。我所有的,只有桌上闹钟的滴答和窗外风中的车声。最多,也就是在卫生间,把钟走换成清脆的水响,或者在晚上,加上风扇和日光灯管的沉哼。
我渐渐有些恼恨自己。
抬头又看看表,竟已十二点半了。
我忽然有了一个结论——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我的大脑其实都是一片空荡。
——荒凉!
——是的,荒凉。我最近特别钟爱这两个字。它们给我一种另类的愉悦,一种自恋式的甜蜜。
荒凉不也挺好。我努力笑了笑,一边想:也许,吃完饭,该去街上随便走走,或者竟跑去莲花山。
我穿好衣服,拿着《历史研究》,走下楼去。
雨竟还在下。我的伞忘在公司了,只好这么走出去。细密的雨珠按照概率,快而均匀地散在我的衣裤上,蒙在眼镜的玻璃前面。风是冷的。
我茫然走到那家常去的餐厅。几张熟悉的面孔,却没有认识我的表情。我仍旧点了饺子、饼和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一边努力研究历史,偶尔抬头看看电视。那是部看过的旧片。
吃到一半,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走进来。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也看了看我,然后走到远远的另一侧坐了,身后跟着位高大健壮、理着平头的男子。
我仍旧看着书,偶尔扫她两眼。饭总算吃完了,喉咙和肚子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烦腻。我倒满茶,点上烟,眼睛在书、电视和她之间慢慢转着。好久,我才终于明白:是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该走了。于是我站起身,走去付了钱,走到门外,站着,看了看雨中的群伞和伞下的人们,直走进去。
雨水在脸上冷冷地凝着。倒也省得我流泪。
算起来,那个我所渴望的东西,我已经苦苦追寻了有些日子了。而她只管远远地躲在朦胧里,从未,大概是不肯,或竟不敢给我一点温柔的希望。我呢,也就不能贸然冲上去,因为我似乎隐约地知道:我的生命,已经无法承受再一次严重的挫折,挫折之后,我将沉没,行尸走肉般地沉没。我是有顾忌的,我想,我不敢一下子全部投入。但我搞不清楚,她为什么竟一点反应也不肯有?难道真诚只能用悍不畏死来证明么?
怎奈现在的我,已吟不出“干脆一生全付”的诗句。
看见电话亭,我走进去,拨通远方的号码。母亲虚弱的声音传过来。她竟也病了。我匆匆安慰嘱咐了一阵儿,挂上电话,逃出来,站在雨中。
一刹那间,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
周围的一切渐渐荒凉起来。
荒凉的世界和荒凉的心相互激荡着,看不出谁是谁的原因。
你是知道我在哪里的,对不对?假如愿意,你可以很容易地发现我,对我的努力做出一些反应,对不对?假如完美只是历史中的一瞬,你也很想抓住她,以便远离过去和未来,对不对?假如我从此放弃了追寻,你也同样会后悔,同样会哀愁,同样会被你和我,以及这世界的荒凉刺痛,对不对?
忽然想起昨天的书,在萨特的《恶心》中,徘徊着一首歌——“在这些日子里,亲爱的,你会想念我。”因为这支歌,主角才相信:他可以冲出牢笼,创造一些哪怕转瞬间就将灭亡的东西,“它必须象钢铁一样美丽和坚实,它要使人们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
我们存在着,为了塑造我们的本质,我们选择,因为我们有充分的自由。只有对弱者,他人才是地狱。
然而,我的所有努力也算是一种创造么?我真的也能冲出牢笼么?我能使我的存在也具有一点让来者缅怀的本质么?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冲过去便能抓住缪斯女神衣角的这道崎岖的野径,是否竟是一条没有尽头,或将以悬崖结束的不归路。
我快步走回那个狭窄而无限的房间。
在这一刻,我确实不会写诗。但我相信,当我为这篇《琐记》划上最后一个句点,至少,我可以有一种宣泄殆尽,然后虚怀若谷的畅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