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7/26-27)
那样的夜,就该有那样的细雨;那样的雨,就该有那样的莲花;那样的莲,就该开在那样的雨夜。我想。
即使在深圳这样一个讲究绿化的城市,莲花山也算得上是一个独特而美丽的去处。我住的单身公寓离那里很近,带着各式各样的心情闲荡过去,也不过十几二十分钟的脚程。于是,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找一段时间,把自己抛在山坡上如茵的绿草里,看看天,看看云,看看飘摇的风筝,和牵着那些风筝的人。周末到莲花山信步,渐渐成了我的习惯。
后来,我更喜欢上了莲花山的夜晚。当天空一片青灰的时候,坐在面对红荔路的斜坡上,脚下是灯火通明的马路和呻吟不止的车龙,前面是黑黝黝的空地和空地上密密麻麻的琥珀一般的昏黄,远处是中世纪城堡似的中银大厦和后面遥不可及的繁华。每次,只要坐上五分钟,我的心情就会忽然清朗起来,清朗得象一面镜子,仿佛整个世界也都一下子变得容易把握了。
此外,我也非常喜欢雨。大约是因为我在四季酷热的泰国住了太久的缘故吧,每个雨天,在我,都象是一个节日。瓢泼大雨也好,连绵细雨也好,总能促使我不由自主地找个袋子,把身上所有怕湿的东西装起来,然后在雨中踢水。偶尔,我会低哼起那只幽歌——“在没人的雨中更显得孤寂,但我脸上并不流露出痕迹,每当小雨飘过总唤起我的回忆。……”不过在哼的时候,我并不常有孤寂的惨淡,因为我的回忆总在雨丝中迅速散落,不见一点涟漪的影子。
然而,我在莲花山却从未有过夜雨共至的体验。那是令我一直都有些遗憾的。曾令我遗憾了很久的另一点是:在莲花山上,我竟然没有看见过莲花。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朋友指着塘边的角落,告诉我那几片小而圆的绿叶就是水莲的叶子时,忽然便有一根沉灰满布的弦在我心里辗转地颤动起来。那莫名的感觉,使我呆望着浅水的池塘沉醉了很久。直到朋友推了推我,我才突然明白,那飘荡飞舞在心里的,其实并不仅仅是往日的沉灰,还有我从未放弃的梦想。
从那天起,我便时常有意无意地踱过去看她。看得久了,我渐渐发现,她的绿竟有着与众不同的清纯稚嫩,象是刚从什么地方“迁居”而来,和周围的水草显得颇不协调。但她仍旧只管那么自由自在地绿着,在细弱的水波上浮出几弯悦目却不夺目的光晕。我没有朱自清那样的笔,我也没见过多少令我心旌动摇的绿,我描绘不出那几片绿叶究竟有着如何的动人之处。我只知道,她那看似平常的绿,泛着一点水白的绿,在光影下若有若无的绿,令沧桑的我也渐渐目光温柔下去,欣欣然似乎又有了少年时的心情。
只是,有时,看着她平和宁静的风姿,我又会不由自主地想:她为什么会孤零零地寂寞于这池塘的角落,远离关注的目光,也没有亲友的簇拥?即使将来她终于能够绽放吧,那绽放也将很快被流光吞没,留不下半点青春的影子,难道她竟对自己毫不顾惜么?还是,她也曾有过隐秘的悲伤与哀愁?那么,在她旧日的梦里,曾有着怎样美妙动人的幻想?她旧日的幻想,又是否也和我一样终于在残风冷月下破灭?而当她孤身前来,徘徊在水草与残枝之间,任纷杂的脚步和无睹般的扫视从身边掠过,她又有着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些问题令我多少有些惶恐,因为我总担心,在她选择了这样一个角落,这样一种生活和绽放的方式之后,我目光里那种沧桑后不再纯洁的温柔,会不会竟是玷污了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到了莲花山,我终于还是会忍不住要去看她。即使只是偷偷摸摸的一两眼。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那几片叶子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似乎大了些,也圆润了些。她是否真的会就这样成熟和老去,度过无花无梦的一生呢?倘若绽放总不免要凋零,无花而又无梦,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她就不会轻易鄙弃我关注的目光。我现在所能做的,也许只有等,在我还愿意等的时候,即使我从不敢保证地老天荒。
而冥冥之中真的有着天意吧。上个周末,我寒宵的梦里,第一次见到她的,竟是一张盈盈的笑脸。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跑到那浅水的潭边,惊喜地看到了一支秀挺清嫩的荷箭。
“小荷才露尖尖角”。是的,她那并不如何“峥嵘”的头角,可不就是尖尖的么?而在尖角下面,却又有如此圆润的花苞和如此娇弱的荷杆,全然被茸茸的绿色包裹着,和浮在水面的荷叶相比,干而且白。白如不施铅华的少女,干如羞急待嫁的新妇。在她绝世的神光前面,我只能让自己继续目瞪口呆下去,似乎她迷离的光泽竟有着凝固时间,也凝固这整个世界的魔力。魔力笼罩之下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自己,把所有的肉体和灵魂都抛进那片迷离,然后,在喜乐的沉醉中,试着和她共谱一曲生命与死亡的轻歌。而我唯一的盼望,是不要太快,甚至在我的有生之年,不要听到这歌的尽头。
整整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去看她。于是,她的花苞日渐圆满,她的颜色日渐丰润,她的丰姿也就日渐绰约起来。只有荷杆,却依然伶仃细弱如不堪风雨的山草。使我总想伸出我的手,用温暖和宽厚给她一点支持和安慰。然而,周围却总有纷杂的人流,让我不愿,或者竟是不能随意表达我惨淡的柔情。也许这也不过是借口,因为我的潜意识里,一直都还有莫名的担心,担心我风霜满布的手,亵渎了她的玉洁冰清。
直到昨天的夜里,我坐在浅水的池塘边,看着她,不觉已是一个多小时。天渐渐地黑下去,远处的车声也渐渐地低沉下去,而夜渐渐地凉了。她那样自由自在地荡漾在昏黑的夜色里,轻柔得仿佛要随微风而起。然后,奇迹般的,雨丝从风中飘出来,在带雨的微风和随风的细雨之间,世界忽然静得象一幕哑剧,车声人声,风声雨声,甚至还有我的呼吸声,一下子便都不见了。于是,就在这无边的静谧里,幽幽跳动的生机掩盖了她的圆润和细弱,她的全身也在晶莹的水珠包裹中渐渐晶莹剔透起来,再也看不到往日孤清的痕迹。于是,白便越发地白,绿也越发地绿,那刹那间的娇媚,与轻舞的婀娜交相辉映着,把绿与白融成了一片夺目的辉煌。而从辉煌里散射出来的光晕,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脸,也照亮了天,照亮了地,照亮了天地间所有的一切。于是,她的尖角优雅地裂出一道缝隙,又静止一般地张开了。当她终于素面朝天的时候,玉一般的白和梦一般的粉红,把伏身而下的几朵云,映成了一片红亮,而带雨的微风和随风的细雨,也都在一刹那间,溶化进青紫的虚空里。于是,我伸出我颤抖的手,用最虔诚的心情,靠近她温软而娇嫩的肌肤,祷告着,不是要给她温暖宽厚的支持与安慰,而是要她赐给我温暖宽厚的支持与安慰,哪怕我能得到的,仅仅只是一个短暂而永恒的纪念。
这样的夜,就该有这样的细雨;这样的雨,就该有这样的莲花;这样的莲,就该开在这样的雨夜。在夜雨和莲花之间的我,真切地体会到的,又岂止是充溢满胸的喜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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