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宰割别人不如解剖自己。一个朋友这么对我说。你揭别人的伤疤,即使是为了他们好,也常常会招来即时的怒骂和不断的冷眼,而揭你自己的呢?他们一定会笑嘻嘻地看。虽然他们心中不免要嘲笑你的愚蠢,但毕竟达到了你想让他们知道伤疤下面是什么的目的。
我说,朋友,你误解我了,你没有弄清我的目的。我不仅想让他们知道伤疤下面是什么,我还想让他们有弄清伤疤下面是什么的欲望和手段。
朋友于是笑了。那你更应该解剖自己了啊。要做榜样,不要做喋喋不休的笨老师。他们也都不是孩子。
我只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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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我试图写过这样两篇文章,开始是《论爱情之不可操作性》,在心里想了好几天,终于无法落笔;后来则是《大欲断想》,构思之后动手,胡扯了几千字,也终于没有写完。
现在回想那时的心情,大约是反叛的心态居多。因为刚从一个美丽至极的梦中逃出来,悔恨无法挽回的庸俗。其次,也是想应用刚学会——或曰重新发现——的建立概念、区别定义、理清逻辑过程等科学思维的手段来对爱情这东西做一番学术研究。用时髦一些的话讲,就是解构爱情。
或许因为我不是学者,也没有什么锲而不舍的精神。在与爱情对峙了一阵儿之后,我的注意力便转到其它地方去了。于是我的心理历史上,出现了一个漫长的爱情不应期。这大概也是男性的通病。
这个不应期是我事后才总结概括并明确定义的。在它结束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已过了爱情的更年期。
在不应期里,我的理性告诉我,以我现在老而且穷,丑而且怪的状况,是不该主动去追求任何女孩子的。那无异于害了人家。所以,我时常用“戒急用忍”的格言警告我自己:高挂免战牌,不要和爱情纠缠。
然而爱情这家伙却跟我“没完”,她在今年突然发动,接连偷袭了我数次。每次偷袭都让我初而彷徨,继而失落,最后恨的牙根发痒。痒得难受。我的关于更年期的假设就这么完蛋了。
爱情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断问自己。反叛的心态似乎又洋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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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鸡不能用牛刀,解剖自己不能用斧头,这些我都知道。我对另一个朋友说。但为什么爱情不能用理性来分析?
如果你要用类比推理……我继续说。那你如何证明理性之于爱情和斧头之于我这两组概念之间的关系同构?或者说,为什么理性就是斧头,而不是解剖刀?
我不能证明。证明本身就是斧头的一种。让斧头解释自己不是斧头,跟让黑手党解释自己不是黑手党一样,一样莫名其妙,一样不可置信,也一样会漏洞百出。罗素说——全部的数学本质上都是重言式。依我看,全部的科学也不过如此。更何况你要分析爱情这么复杂的东西。朋友洋洋得意地说。
我只好问,那你说该用什么来分析爱情好呢?用感性么?古往今来不是已经有无数关于爱情的,感性的,语录式的结论了吗?似乎也没什么用。几乎每个新鲜人都还是要为了她而栽莫名其妙的跟头。
所以啊,爱情是不能分析的,只能用感性去体验她,爱她。
为什么不能分析?
因为分析这种活动本身就是理性的,而爱情是感性的,她属于真实世界,理性是对真实世界的背叛。
理性难道没有用么?
也许有用,但也只能用来分析自然界的死物,不能用来分析人。
那么,用感性来感觉感性的东西,算不算重言式?
重言式也是斧头的一种啊,我不过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已。朋友嘴里念念有词,脸色却似乎有些悻悻,终于总结说:不管怎么样,理性必然会压抑感性。“水至清则无鱼”,分析的太清楚了,生活就没了乐趣。
为什么理性就必然会压抑感性呢?难道对人体了解得非常清楚的医生们,在美妙的女人面前就不会有性冲动了么?而且,拿我自己来说,当我身处爱情的包围之中试图分析爱情的时候,并不觉得爱情会因此消失或缩减,甚至还增多了也不一定。
光被包围怎么够,你得融化在里面才行啊。朋友又笑了,笑得我有些楞。
当然当然,他接着说,我不是你,也许你已经融化了而自己不知道。其实,谁知道呢?他忽然有些感慨。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理性就必然会压抑感性?
这还需要回答?所有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什么孔孟之道,老庄之言啊,什么修士修女,尼姑和尚啊,什么“无欲则刚”、“爱情是盲目的”啊……朋友说得口滑起来。
你的意思是,瞎子才能有爱情,明眼的人也扮不了瞎子?
我不和你辩,你一定要分析我也没办法,反正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笑了。那且不管。但我始终认为,只有不健全的理性才会压抑感性。过去的人由于生活艰苦,害怕被感性冲昏头脑而失去生存的条件,才会尽可能地压抑自己的欲望。而在生存已有足够保障的现在,一旦我们理解了感性的逻辑必然性和她美的原因,就肯定会走向更完满的境界。假如……
我忽然停住,觉得自己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随你怎么搞吧,懒得和你斗嘴。朋友带着嘲讽的神气,看琼瑶去了。
我沉默,一边在心里暗骂--
爱情啊爱情,我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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