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小说《永远有多远》被选为首届老舍文学奖的候选作品,尽管最后未能得奖,此事仍然可以视为对它的创作成就的相当肯定,同时,它即将被改编成电视剧的消息也在被媒体大肆炒作。其实,这部小说的成功是从一开始就可以预期的:它属于一个已经在文坛上获得稳定地位、其作品总在被期待中的作家;它轻松通俗地讲述发生在城市中的情感故事;它提供一些关于爱情、道德、人生选择的联想线索。这最后一点,因为它可以使小说的读者、评论者确认自己品味良好,读的是一部"有意义的好小说",所以并非不重要。
然而,也许,正是这部小说如此光滑的成功,它与大众市场如此热烈的拥抱,使人们开始有意追究,它流畅讲述的故事的真实面目究竟如何。于是,我们必须结识故事的主人公,白大省。
白大省--她的名字真是令人过目难忘,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城市女孩的名字难得如此粗陋。--也许,你最终会明白,这个名字中包含着作者始终没有明言的机心,即她认为,这个人物只配这么称呼。她丑陋:"当她描眉打鬓、涂胭脂抹粉时,她在镜子里看见的是一个比平常的自己难看一千倍的自己。"她蠢笨:童年时面对偶像"大春"的一次垂青居然"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休克了过去,长大了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时候也总是先伸右手再伸左手;她人尽可欺:小时候被称作"白地主"、被她恭恭敬敬伺候的姥姥斥骂,长大了被一个又一个男人利用又抛弃,连她居住多年的老房也因即将拆迁,便被弟弟夺去。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被所有的人都认为不如自己、可以尽情欺辱的可怜虫。然而,一种意味深长的赞美,也通过胡同里的老人之口,被作者给予白大省:"这孩子仁义着呐。"她将毫无芥蒂、毫无理由,作者自己也承认是"莫名其妙"的善良、温情、宽容和服从奉献给所有的人,特别是男人们:他们当中的第一个想通过和她谈恋爱而留京,在结识了一个日本女留学生后就消失了;第二个上了她的床,不过是跟她的表妹一起;第三个热爱在她家白吃白喝外加穷"白话",当她逼他除了感谢再说点别的时便扬长而去。
白大省的不幸和执着都显得那么不可理喻,以致于作者也感到需要一个解释。她说:"事情一开始她(白大省)给自己制定的就是一个低标准,一个忘我的、为他人付出的、让人有点心酸的低标准。她彷佛早有预感,这世上的男人对她的爱意永远也赶不上她对他们的痴情。"
问题是这个白大省何至于如此自欺、自弃?她的自卑怎么就那么根深蒂固?那些一无是处的男人怎么就能令她那么痴情呢?从作者漫画式的笔法里找不到答案:白大省一激动就爱打嗝"像个游手好闲的老爷们儿",她念叨着弟弟小时候得过百日咳小肠疝气脑膜炎实在可怜就把房子让给了他。读者还来不及被白大省的善良所感动,就会深深体会到她是多么的可怜、可笑甚至可恨,并感到自己正在被情节所捉弄:当白大省和童年时的情敌"西单小六"重逢的时候:白大省表白说,她从来都没有恨过这个破坏了自己的初恋的"坏女孩",而且"从小她就巴望自己能变成像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骄傲,貌美,让男人围着,想跟谁好就跟谁好。"而在小说的结尾,那个没去成日本的昔日男友需要找个人照顾两岁的女儿,想到了白大省。他的求婚辞是如此强硬;"我要和你结婚,而且你不能拒绝我,我知道你也不会拒绝我。""就因为你宽厚善良,就因为你纯、你好。"--这大概是善良这种品质所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了。
好人就是活该!通过白大省的故事,读者明白的是这么一个道理。真、善、美、自我牺牲、克制私欲,所有这些人性中的美好成分,通过铁凝对白大省的塑造,变得充满滑稽、尴尬、自虐的色彩。而在对面,那些毫无道德自省的人们,活得洒脱、自在、理直气壮,让白大省叹服。通过白大省的自怨自艾,铁凝剥去了她的美德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我现在成为的这种'好人'根本就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她似乎要抛弃自己背负了那么多年的"赤裸裸的善良"了,然而,作者最终给她安排的结局却是,她将和那负心的前男友结婚,因为她看到了孩子的脏手绢儿,嗅到了上面的馊奶味儿,她觉得这父女俩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如果她拒绝了他的求婚,她会"良心永远不安。"通过这个让所有头脑健全的人都无法接受的安排,作者为白大省设置的道德体系陷入了彻底的紊乱,而我们也发现了作者自己的漏洞: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在把懦弱和崇高、善良和愚昧混为一谈。
情节的发展全靠人为设置的巧合、错误或无法改正的性格弱点来推动,这是所有拙劣故事的共同特征,习见于港台电视剧,《永远有多远》也符合这一规律。令人羞愤的是这一次善良成了所有荒谬情节和人物命运中的罪魁祸首。读者必须首先承认白大省是善良的,然后还要和她一起承担作者那饱含嘲讽和伪善的怜悯,然而,善良何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个好心的读者也许会如此为白大省一厢情愿,而忽略她身上深刻的伪造痕迹。当善良被扭曲成如此模样之后,旁观会感到轻松:我也许不那么善良,但也不那么愚不可及。这种效果,正可解释《永远有多远》的为何可以流行:也正像所有的拙劣故事一样,它唤起肤浅的感慨,却完全不触发自省。
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引导读者触摸白大省式的女性的"温暖而可靠的肉感",男性的"地母情结"在此一掠而过。这使我想起了另一位作家海岩在新著《玉观音》题记中的话:"她们用她们的宽容、善良,使我们幸福"(大意),对女性是同样的期待,同样的藐视,只是其中之一,却是出自女性作家之笔。在小说结尾,铁凝点题说:
"就为了她(白大省)的不可救药,我永远恨她。永远有多远?
"就为了她的不可救药,我永远爱她,永远有多远?"
其实整个故事跟"永远有多远"这个命题没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像白大省这样的"善良"是可耻的,像铁凝这样奢谈善良,是可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