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来说说那个跟了我后半辈子的硬面笔记本,就是做会议记录的那个。里面的纸张很挺刮,可是,说僵硬也许更恰当一点,钢笔在上面写字,感觉就好象耕地的犁划到了石头一样。我每次都想用钢笔尖在上面戳弄一个破洞出来,并随便把翻开来的一页撕掉,可这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我还想在上面画上一个鸡蛋,那可是我小时侯最喜欢吃和能够吃到的最美味的食品之一,毕竟,六几年的时候可不象现在这样。当我生日的时候,大人总会想法为我煮上一个红皮鸡蛋,红红的蛋壳衬托着我的红领巾无比鲜艳,“飘荡在我的胸前”。在听他们发言的同时,我就想画一个红色的鸡蛋上去,有次我还真带了一只红钢笔,可后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一个鸡蛋和那么多严肃的发言记录放在一起,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你说是不是?
合上记录本,我把它递给王主任,就在王主任微笑着接过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消失,不是物理上的那种,借用一下现在的一个词汇,而是觉得随着我们的手的分开,在中间好象升起了一团透明的雾,而慢慢地,雾不再透明,但是却开始扩散到我的周围,并且变得坚固,象一堵墙一样,它一层一层地被我看不见的东西所升起着,我不再听到他们挪动桌椅的声音,他们的面目也开始在我的眼里融化。我自己感到轻飘飘的,房间也开始轻飘飘的,人们之间的招呼声也变的轻飘飘的,我知道,我不能再在单位呆下去了,我已经完成我今天的使命--记录一次会议,接下来,我该放自己的假了,并且,说实话,即使在我活着的时候,开完会之后的时间,无非就是等着中午去食堂吃饭,然后打牌,然后在下午眯上一会儿,接着就是,串岗了。现在既然我又听不到他们的话,我不如出去做点自己的事情。
我用不着吃午饭,所以我首先回家,自然,家里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静,厨房里被妻子收拾得很干净,垃圾筒里是一个空的塑料袋,里面还残余着一层牛奶,煤气关着,水龙头也关着,早上妻子洗的衬衫还挂在阳台上,我摸了摸。有些湿,还没有干透,路上的梧桐树上没有多少叶子了,树干上有些地方的树皮剥落了,颜色比周围浅一点,好象听到了一只鸟的叫声,可我抬头想天空望去,却看不见,也许是一只受冻的小麻雀。我来到卧室,宽大的双人床是我们新婚时从商店里订购来的,睡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很结实,我擦了擦镜子上的灰,梳妆台上,有妻子的几根头发,长长的,耷拉在边上,没有以前那么黑了,有一根还略微有些发白。电话铃响了,我刚想去接,后来又一想,没接。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我还是控制住了接电话的冲动。女儿现在自己住一个房间,那里原来是我当作写字间用的地方,小床上坐着一个布袋熊,是半年前去中海乐园的时候在路上买回来的,小床下面是一个大箱子,里面盛着我不少书,家里放不下,就放到这里面了。我打开箱子,稍微有些霉味,我都快几乎把这个箱子给忘记了,最上面的一本书已经没有封面了,好象是《红岩》什么的,接下去是一些选集和苏联的小说。女儿没有兴趣看这个,她也太小。我来到客厅,说是客厅,就是一个过道而已,桌子上已经抹过了,碗也洗干净了,我早上坐过的椅子还在,我摸了摸,冰凉。窗户紧关着,把手有些生锈,旁边的挂历上,不知道是哪里的山水面对着我。我突然想到,妻子应该知道我死了,她就是电台的,可她为什么没回来呢?也许出去采访了?没回来也正好,我就用现在的时间给妻子写一封信,交代一些事情。
可是当我拿出笔的时候,竟然忘记了拿纸,我到卧室的抽屉里去找了半天,找到三张有些揉皱的纸,可是当我坐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多少可以说的,说照顾孩子吗?用不着,说照顾老人吗?更不用,说节哀顺变吗?好象这是别人的语气,至于什么遗产,那也没多少,我存折小数点后面的数字老婆比我还清楚,至于债务,也没什么。不过,钓鱼的事情是做不到了,不过这和家人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葬礼还是有几句话要交代的。于是,我告诉妻子,我的葬礼不要请什么人,生前那些不相干的人已经把我给烦透了,我不想在我最后的告别仪式上还见到某些人,比如郁欣,也不要各自的单位送什么挽联、讲什么话什么的,我倒是想在自己的身体上覆盖上一面什么旗子之类的,可这不可能,我把这句话给勾掉了,至于什么从简啊,不要铺张的话,我就不说了,跟自己的老婆还客气什么。另外我希望葬礼能在后天举行,不要拖,也不要提前。我给自己留了一天的时间,我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怎么就死了呢?
我走出了家门,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以后,就要在一片开阔的地方,面对妻子和女儿了,她们将会为我落泪,为我献上白色的菊花或别的什么花,而且我不能表示我的谢意,她们也将只在一年中的特定的几个时刻来看我。我现在这样想,可到那时,很可能,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所以,趁现在我还没死透的时候,我要用一天的时间去寻找我的死因,去看一些旧友,去做一些平时没来得及做的事。
我来到我的好友熊的家里,他刚刚拒绝了一个陌生人的送礼,我看着他的大脑袋,油光光的,在中学的时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大家都说他很有正义感,也很有前途,现在也确实是有了前途,可没了正义感,他送走了那个送礼的,又忙着打电话,听声音好象在运动做进一步的前途,或者说仕途,当然,他看不见我,我呆在他富丽的大厅里,见他忽然在沙发上叹气,就去敲了敲他的头,象以前常做的那样,他猛的一抬头,好象有些惊醒,站起来踱了几步,又陷了进去,瞧他好象在等一个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我就不再打扰他,静悄悄地离开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着,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地灭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现在该干什么,我什么都可以感觉得到,可是就是感觉不到自己,想着熊,恐怕也是和我一样的情形,他在那里踱步,想的是他自己吗?可是我分明看到许多本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变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反而自己本来的那些被重重掩盖起来了,当我真正觉得自由的时候,我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了?我看过了我的好友,我还想去看看当初的农场,还有那个姑娘,可是我担心,自己看到的也许不是真的,姑娘不再是当年的姑娘,说不定她现在变得无比势利,无比肥胖,而那些艰苦岁月的美好风景,估计也已经被游人们污染得差不多了,哪里才是我真正要去的地方呢?
我想了起来,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死因,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我诞生的时候,是那么健康,充满了活力,父母疼爱我,邻居夸奖我,然后读书,知道了不少东西,更混淆了不少东西,我唱着学习别人的歌曲,为不同的人物所激励着,并且积极地前进着,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前进的步伐慢了,我始终是一个好学生,跟在老师的后面,如今他已是垂暮之年,可他没有死,我刚才路过了他的房子,灯光下,他的儿子,也是一个老师,正在批改着什么,子继父业,我继承了什么呢?我一直在走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踏上这条路的,路上很平坦,路上也有很多和我一样不苟言笑的人,我们彼此之间谁也不理谁,或许,我们并不是在一条路上走着,否则,我们怎么会交错而过,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会有不同的人和我们分离,而我,是行进中的大军中的一员,也许是其中掉队的一个,所以才会中途就死去,但在走的时候,我是兴高采烈的,我踩着一致的步点,响亮地喊着口令,时而跑步,时而歇息,就象王主任在念报纸一样。
想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可是我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消失,自己的步子也沉重起来,可我坚持着往回走,我的父亲,在背后慈祥地望着我,还有路边的不少人,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他们都在鼓励着我,我也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可是每往前走一步,我都感到巨大的痛苦,那种痛苦,甚至是在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象到的,我可怕地感觉到,我正慢慢丧失着思考的能力,我把剩下的全部能量都集中到自己的眼睛上,以看清朝向葬礼的道路。
终于,我来到了门口,我看见自己躺在那里,仪式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我看到了妻子,我看到了小玉,我还看到了王主任,还看到了郁欣,她的眼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还看到了话筒,我质问我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违背了我的遗言,可是她听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终于明白我死了,并且明白了我的死因。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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