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的父亲,也曾经是个一流的铸剑师。说“曾经”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死了。
被他自己铸成的剑杀死了。
***************[正文]
雪儿出生在一个叫作铸剑的村子。这村子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靠铸剑出名的。在这里的男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铸剑。所以在这里,每天最常听到的就是风箱的声音、打铁的声音……
雪儿的父亲,也曾经是个一流的铸剑师。说“曾经”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死了。
被他自己铸成的剑杀死了。
于是雪儿才和她的母亲一起从京城回到了这个村庄——父亲的故乡。
铸剑村还有一绝,就是这里唯一的一间客栈。一年四季,这客栈都能作出相应的野味,再配上山上清泉水酿出的烈酒,每年都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专程到这里来饱一次口福。
所以,客栈的小二们总是忙不过来的。所以,在生意最好的时候,雪儿总是要到客栈来帮忙。客栈的老板也总是会根据帮忙的天数,给雪儿一定数量的银子做为酬劳。
春天又到了。在铸剑村,这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总是特别短的。
因为很珍贵,所以,雪儿才更喜欢春天。
雪儿和他的相遇也是在春天。
那天,他坐在客栈二楼的一角,静静的看着远方。
他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吧,不是很高,更谈不上强壮。他的眉心是微微蹙着的,脸色很苍白,有一种少年时期特有的,男女莫辨的纤弱俊美。
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剑,和一壶酒。
酒已经喝干,他没有再叫。
剑是好剑,虽未出鞘,却也能隐隐感觉到那剑峰的寒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遗传了父亲血液的关系,雪儿对剑的好坏分外敏感。
正因为如此,她更想仔细看看这柄剑。
于是,雪儿走了过去,清了清喉咙,略有突兀地开口:“客官,能否借剑一观?”
他微微吃惊的样子,看了雪儿一眼,道:“这柄剑不是我的。”说着,他抓起了剑,倒转剑身,将剑柄递给了雪儿。补充道:“不过你要拿去看也无妨。”
雪儿感谢地微微一笑,轻轻握住剑柄,抽出了剑。
剑身薄如纸,清如水,寒气逼人。
“真是好剑。”雪儿轻轻赞道,因为激动而略略地脸红了。“龙泉庄铸成的,果然皆非凡品。”
他又露出诧异的表情。“姑娘,你懂得剑?”
雪儿微笑,将剑插了回去。“先父乃是铸剑师。”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也在铸剑。”
他笑着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什么。
第二日……第三日……
这个不知名的少年在这里盘桓了四天。每天破晓之前,他便已经坐在二楼角落的座位上,然后就再也不会移动,和那把剑一起,一直坐到日落西山。
日子每过一天,他的眉头就蹙得更加紧一分。
雪儿看得出来,他一定是在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而那个人拖一天没有赴约,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性也就大一分。
这几日里,只有雪儿给他送酒或送茶的时候,他才会松开眉头笑一笑。
很快地,第五日也过去了。
第五日的黄昏,他出现在雪儿家门口。
“我要走了。”他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在临走之前,我想看一看你铸的剑。可以么?”
雪儿看了看他,一语不发地返回屋里,拿出了一把黑鞘的短剑。
一把不论从外观和剑刃上都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剑。
他接了过去,凝视着剑锋。
雪儿道:“只是一把普通的剑而已,让你见笑了。”停了片刻,她垂下头,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道:“我对铸剑已完全失去信心了。”
他似乎根本没听到雪儿说什么,自顾自地道:“这把剑虽然不甚锋锐,但却有一种说不清的灵动之感。就像一条溪水一般,流淌不休,难以捉摸。”他将短剑还给雪儿,道:“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剑呢。千万莫要放弃了,数年之后,你定将是中原的铸剑名师。”
说完,他笑了。但眉心中却有淡淡的忧郁。
“再见了。”他说道,转身,走向落日的方向。
“请,请留步!”雪儿追上去叫住了他,“我叫夏雪儿。请问……”
“我叫燕久远。”他道,从雪儿身边擦过,继续走向他的方向。淡淡的,不经意地,他的手与雪儿的手摩擦了一下。“如果数年之后我还活着,希望我能有幸使用你的剑。”
燕久远!
他就是燕久远!名满天下的少侠!
雪儿站在那里,望向他离去的方向。手中握着的短剑还留有他的手温,可他的人却早已不见了。
可雪儿却仍然没有动,仍然楞楞的,痴痴的看着那条通向天边的路。
“雪儿!娘不是早已告诫过你,不要再铸剑了的吗?”
雪儿放下了那把刚刚做好剑鞘的新剑,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中年妇人。“娘,您莫要再说了。我打定主意,无论怎样亦不会放弃铸剑。”
“雪儿!”妇人在雪儿身旁坐了下来,柔声劝道:“娘不是不知道你有心继承父亲遗志,但你可知道,铸剑便如同入了江湖一般,你为一人铸出一把绝世名剑,让他去杀了他的仇家。他却可能因为害怕你再铸出一把同样的剑给他的仇人,而杀了你!这道理你可懂得?”
“我自然懂的。”雪儿笑了笑,“可是我不怕。娘,您别劝我了。”
妇人看着雪儿,半晌,幽幽叹道:“看来这次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雪儿看着手中的剑,微笑不语。
妇人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来,用一种母亲特有的痛心表情看着雪儿,一字一字道:“雪儿,有件事情娘怕你伤心,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你在铸剑方面是很没有天赋的。”
雪儿无声地笑了。
“娘,您没有铸过剑,甚至都不爱剑,所以关于剑的事情,你是不会懂的。”雪儿拿出了那把黑鞘短剑,“你知道吗?几日之前,有一个少侠说我很有才华。”
妇人微微蹙眉,道:“于是,你便相信了?你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也不愿相信为娘的劝告?”
“不是的。”雪儿的语气仍然是淡淡的,没有丝毫火气的。“我本就打算修习铸剑,他的话只是给了我一个动力和一个信心而已。”
对,信心。
燕久远是江湖上有名的少年侠客,见过的宝剑定然不少。这样一个人,居然称赞我有铸剑的才华!
所以,我不应该放弃。
我应该继续努力下去,直到有一天,铸出一把足以傲视天下同类的剑来为止。
那一定会是一把很适合他的剑。
三个月之后,听到传闻,燕久远三次挑战之后击败了名震天下的玉鬼手,为死去的朋友复了仇。
第四个月,收到燕久远托人送来的一块上好铁胎,以及一封短笺。上书:夏姑娘:不知近来可好?因受伤而未能前去造访,深感歉意。铁胎一块,略表情谊。
翌年,同月,收到第二块铁胎。短信一封。
这两块铁胎雪儿一直都没有动用,因为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三年,娘亲过世。
同年,雪儿艺满师承。
雪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虽然已休息了一晚,但身体却仍然疲倦的好象被抽空了,只不过精神却分外的愉快。
她终于使用了那两块铁胎。
历时两个月,终于在前天晚上铸成了一把绝顶锋锐的宝剑。
一想到那把剑,雪儿就觉得很满意。而一想到他见到这把剑将会出现的表情,雪儿便会不由自主的笑出来。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燕久远来了。像在信里约定的那样,他准时的来了。
雪儿看着他,微笑。
他也看着雪儿,道:“近来可好?”
三年后的重逢,开头却只是这样淡淡的一句问候。
雪儿点点头。
“仍然在铸剑么?”
雪儿又点点头。
“可曾用到那两块铁胎?”
雪儿仍然点头。转身返回屋里,拿出了那用布绦包着的无柄剑。
“这是三年来我最为满意的一把剑。”雪儿笑道,“托你的福。如果没有那么好的铁胎,便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剑。”
燕久远愉快的笑起来,把剑接了过去。
雪儿闭上了眼睛,在心中猜想着他看过剑之后将出现的表情。是愉快?是狂喜?还是不敢相信?……
可是,当雪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到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漠然、遗憾、忧愁、不满,揉在一起的表情。
“……你……不满意么?”雪儿的声音怯怯的,小小的。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不。这是一把很锋锐的剑。”
雪儿如释重负。
“不过,它却是一把很普通的剑。”
燕久远看着雪儿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一把比较锋锐的凡剑而已。三年的磨练,却只炼出了这样一把剑……”他几乎是残酷的摇了摇头,“你不应该修习铸剑的。”
寂静。
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楚。
“可是……你说过我是有才华的,不是吗?”
他又摇了摇头。毫不留情的砸碎了雪儿最后一点希望。
“试想,假如一把剑真的能让人感到灵光四溢,它又怎会是‘凡剑’?”他说道,“所以,我当时只是作为朋友,随便劝说你一下而已。就像你劝说遇到不顺事的友人一样。”
燕久远将剑重新裹好,向雪儿递去。“你是一个不错的铸剑师,可能有朝一日会铸出吹毛立断的锋锐兵器。但,你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铸剑大师。你的剑没有‘生命’。”他看着她,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雪儿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默默地接过了那柄剑,她转过了身。
“你走吧。”她说,声音还是小小的,轻柔的。但却已变得冰冷。“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燕久远叹息,转身离开了那个小屋。
马车上。
楚兰婷沉默已久,此时突然开口:“小久,你说得太过分了。”
燕久远看着马车外的风景,道:“我只是说真话而已。”
楚兰婷道:“那不是真话。你明明是真心称赞她的才华的,此时却又为何不承认?你难道不懂,你这样说对夏姑娘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吗?”
“我当然懂。”燕久远笑了。“所以我才那样说的。”
“为什么?你明明喜欢她的,为何要故意伤害她。”
“对,我想她也是喜欢我的。”
燕久远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忧郁。“我承认,她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她给我看的第一把剑,有一种活生生的灵气。所以,我才称赞她。可是……可能是由于师傅的指导无方,这一次她给我看的剑,那种灵气却只剩下一点点了。可她自己却仍未察觉。这样下去,她会真的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铸剑师,永难出头。她会在哀叹自己怀才不遇中度过一生。与其让她那样痛苦,还不如让她恨我算了。”
燕久远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续道:“这样,也许她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女人,找到一个普通女人的幸福。”
楚兰婷皱了皱眉,道:“如果你告诉她,你喜欢她,便不需要说那番伤人的话了。”
“不行的。”燕久远仍然看着远方渐渐落下的斜阳,道:“她喜欢的是真正的英雄,不是我。”
“可你并没有问过她。也许她喜欢的是你。”
“假如她如此说,那也只是把心中的英雄形象硬套到我身上来了而已。”他摇了摇头,“我不要。所以,我才说了那番话。我想,她现在一定恨极了我。仇恨跟爱意不一样,仇恨更难忘记。或许她将来会成亲生子,但却永远不会忘记我--毁掉她理想的人。”
楚兰婷无言。
“这样,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便是无可取代的。”燕久远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字道:“其实那把剑是绝品,只是她此生此世再也造不出第二把那样的剑了。”
后来,铸剑女就嫁人了。听说对方是江南的书香门第,一点也不会武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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