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带来的那个女孩子?”我坐在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对他说。
他坐在窗台上,手指里夹着一支MILD SEVEN。沉默的侧面似乎永远在生气。我不知道他究竟是遇到了太多值得生气的事情,还是习惯于用微怒的表情来掩盖他的思想。
“哦,那个涂‘香奈儿’香水的女孩,我记得。”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怎么了?”
香奈儿!我心想,我都不知道她用的香水叫做香奈儿。
“我的父母见过她了,对她很满意。”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死盯着他的脸,捕捉着他脸上肌肉的每一点动作。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仍然一副微怒的样子。这让我有点儿失望。“也就是说,如果她要成为你们家的儿媳妇,你父母是没有意见的了?”他淡淡地说,“恭喜了。”
恭喜了?哼!我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为什么要说‘如果她要成为我们家的儿媳妇’?”我问他,我故意把这个问题问得很露骨,而且语气恶劣。“难道她还有拒绝的可能吗?”
“我说你今天怎么了?”他转头看着我,眉头紧紧地虬结着,显然已经有点儿失去耐性了。“怎么总是抓住我的用词追问?”
我耸耸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只是抓住这一次而已,没有‘总是’。”
他愤愤地把视线重新投向窗外。“你又抓了一次。”
“好吧好吧。我们的交情很老了吧?现在我说我可能要结婚了,你除了‘恭喜’,就没有别的要说吗?”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的侧面。
他干脆把整个脸都拧向窗户,躲开了我的视线。
“我最近突然发现,其实她跟你在很多地方很相像。比如说,她虽然不吸烟,但却跟你一样喜欢‘MILD SEVEN’这个牌子。”我一边说一边从他的手指里取出了那根快要燃尽的烟,在烟灰盘里熄灭了。
“你不喜欢这个牌子?”他反问。语速很快,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的。
“对,我也喜欢。”我微笑着,说,“不过,她跟你一样喜欢玩危险的游戏,我不喜欢。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转过身来,双手用力拍在桌子上,发出“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东西都被震得跳了起来,一支钢笔甚至被震到了地板上。
我略略吓了一跳。虽然预料到他一定会发火,但没想到反映这么剧烈。
“我们把话摊开说好不好?!”他低声说,“你说这些拐弯抹角的话,究竟是想干什么?”
我看了看他那双结实,修长的手,说:“你太容易发火了,可能是钙质不足的关系。多吃些补品吧,对你有好处。”说完这句话我立刻后退了一步,以防他动手打我。“总之,我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老朋友,现在让步还来得及,我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反正你不会真的喜欢她,不是吗?”
“……你简直是个神经病。”
“也许吧。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开始恨我了,不妨动手除掉我。”我慢慢退向门口,打开了门。“如果你不怕司法机构的话。”
从他的家出来之后,我立刻转向一家营业到午夜的咖啡屋。她刚旅行回来,我说好要在那家咖啡屋跟她见面。
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四十五分钟,但她仍然在那里等着。穿着褐色的裙子,坐在靠窗的位置,让我一眼就能看到她。
我走入咖啡屋,在她对面坐下。
“你到哪里去了?”她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问我。“我等了你足足一个小时,喝了四杯咖啡。”
“咖啡喝得太多了,当心晚上睡不着,第二天会有黑眼圈的。”我笑着说,“对不起,我去我老朋友那里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啊……嗯。”她低下头去用勺子搅拌已经有点冷了的咖啡,用这个动作来掩盖自己脸上不太自然的表情。“……去朋友那里比我们的约会更加重要吗?”
“你选择现在的工作是对的,演艺圈肯定不适合你。”我低声说。
“嗯?你说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没什么。”我抬起头来笑了笑。本来我也打算对她说些不着边际,折磨神经的话,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跟这个单纯的女孩子玩这一套没什么意思。
“你还没告诉我,你不顾我们的约会,到他那里去干什么呢?”她把话题转了回来。
“我只是跟他随便聊聊……快把咖啡喝光吧,我们今天晚上去哪里消遣一下?”我看着她,虚伪地笑着。
一个月后,某个星期日下午,母亲打电话来询问我的近况。
一番寒暄之后,很自然的就扯到了我那个女朋友的事情上。
“我现在仍然在跟她交往啊!……嗯,还不就是那个样子?谈不上有什么大进展。”我说。
“怎么,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吗?我倒觉得那个姑娘挺不错的啊!你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她是个好姑娘,只不过跟我的朋友有暧昧关系。我心里想。“哪里啊,妈妈,我怎么可能有不满意的地方?”
“那为什么老是不肯安定下来?我倒不是催你快点结婚,但这样拖来拖去的,人家女孩儿该着急了吧?大好青春都叫你给蹉跎过去了。”
“哎哟,妈,你现在就跟她站在同一阵线上了,以后还不两个人一起来欺负我才怪。”我扬扬眉毛。那个女人才没蹉跎青春呢。她利用每一分时间,跟两个男人周旋。好个“好姑娘”!哼!
“好吧,我说不动你,回头叫你老爹来说你。”
“好好,我等着。那就这样了,再见,妈妈。”
我挂上了电话。等了片刻,又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
“喂,你好。星期天过得好吗?”
一听到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就变得低沉起来。“你打电话来干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女朋友在你那里吗?”我故意加重了后一句话的语气。
“不在!”他干脆地回答。“你一天比一天讨厌了。她不是跟你住在一起吗?你不在自己家里找,打电话来骚扰我干什么?”
“呵呵,你一天比一天缺钙了。”我笑起来。真正愉快的笑。“我是想告诉你,刚才我老妈打电话来,催我快点儿结婚。所以我想确定一下你们是否还有来往?”
我知道他一定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我必须让他知道,他除了放开她之外没有别的选择。我要让他自己说出来,他不爱她。
“……真生气了吗?抱歉,我知道我的玩笑过分了。”我放软口气,“我是认真要跟她结婚的。你放手吧?嗯?”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你根本不爱她吧?如果我现在放手,她只能选择跟你在一起,然后痛苦一辈子。我不会那么做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当救世主吗?我爱不爱她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没什么关系吧?”
“你搞错了。我爱她,所以我在乎她的幸福与否!”他一字一顿,用力地说,“现在应该放手的是你!”
我愣住。“你说,你,爱她?!你疯了吗?”我的语调有点失常,变得古怪,“等等,你该不会是意气用事了吧?如果是这样,我……”
“我看你没弄明白。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截断了我的话,语气冷静坚定。我感觉我们的地位似乎颠倒了,现在我落到了捉弄的一方。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把思绪整理清楚。“好吧,你们相爱是吧?那么就让她自己来告诉我,她选择你而不选择我吧。若非如此,休想我会放手!”
说完,我极度粗暴地摔下了听筒,点燃了一支香烟。
MILD SEVEN缓缓燃烧着,特有的香气温柔地蔓延开来。
真是,我在干什么?这场拉力赛我不可能失败的。第一,那个“好姑娘”是个现实的人,看重金钱和保障。我恰好能给她提供这个。更何况交往两年了,她不见得对我没有感情。所以让她亲自拒绝我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二,他很可能只是一时昏头。或许我应该给他一段时间,让他把所得所失考虑清楚。冷静下来之后多半就会自动放手了。
第三,我手里还有一张一直都没动用过的王牌。不过这个王牌太伤感情,能不用尽量还是不要用的好。
想来想去,最后的赢家一定是我。
我熄灭了香烟,伸展一下身体,决定为了给晚上储备精力,回房间睡个午觉。
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就坐在我的床头看着我。
我向她笑笑。“几点了?”
“八点。”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天,我睡了足足五个小时。”我从床上起来,坐在床边整了整衣服(我有合衣睡午觉的习惯)。我想她应该听说了今天下午我提出的条件。如果我没猜错,现在就是她开口的时候了。
“我知道今天下午你给他打过电话了。”她说,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你一向比别人敏感,我早应该料到你已经知道一切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别停顿。
“我也考虑过很多,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金钱可以去赚,保障可以自己铸造,但真正的两情相悦却是可遇不可求得。对不起。”
果然如此。看来第一条他们已经突破了,那么第二条也无从谈起。
“你……你是说,我爱你爱得不够?”我问,“你确定他是爱你的吗?”
她坚定地点点头。“他说过,他爱我胜过爱MILD SEVEN。”
她这句话深深触怒了我。我一下子跳起来,扬起手险些甩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幸好在打到她脸上之前忍住了。但她已经被我这举动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
“保障,金钱……?”我慢慢把手抽回来,尽量把口气放缓。“你大概不知道他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吧?他吸过毒的!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他肯定会被解雇,而且从此在本市就别想找到体面的工作了!在这座城市里求生有多么艰难,你也不是不知道吧?”我想我此时一定像个十足十的恶棍。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为了分开他们,这是我最后的一招了。
出乎意料,她听到这些话之后并没有太惊讶,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他跟我说过的。以前是以前,现在他已经戒掉了。”她说,“而且有了前车之鉴,我想他不会再次踏入泥潭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反驳。
“他也猜到,你一定会用这件事情作为最后的王牌。”她缓缓地,优雅地站了起来,说,“所以我们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十点钟的火车,现在我必须走了。”
我的大脑在这个时候似乎变得迟钝了许多,一直看着她走到门口,伸手去转门把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等一等!”我叫了她一声。在她动作停顿下来的时候,我冲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拖到卫生间里,用大毛巾把她的双手绑在还没开始使用的暖气管道上。
“你在这里等着!”我几乎是吼叫着说,“你们哪儿也去不了的!”
说完这句话我就冲出了家门。
不是我的过错。我们在火车站碰到,然后到附近的桥上交谈,不幸碰到索要钱财的流氓,反抗之下他被对方刺伤了。那几个小流氓见到伤了人,立刻就逃跑了。不是我的错。
我在心里想着。我刺伤他的那柄匕首已经被我扔下桥了,应该再也找不到了。镇定一点,他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这只不过是一些小流氓蓄意伤人罢了!跟我没有关系的!
我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躺在病床上,点滴液挂在床头,氧气罩放在他的脸上。
她也在这里。我把伤者送到医院之后她正好挣脱了捆绑,接到了我打回家里的电话,于是赶忙带着钱来了。
一片寂静中,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开口说:“你干的吧?为什么这么做?”
“不是我干的。我们在桥上谈话的时候遇到了一群持刀抢劫的不良少年……”
“谎言。”她走过来推了我一把,迫使我的后背贴在椅子靠背上。“究竟为什么干这种事情?!”
我看着她的眼睛,视线却无法集中。“……我不可以让你离开。”我有气无力地说。“别离开我。”
“……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吗?”她直起腰来,俯视着我。她的表情如此平静,平静到了冷酷的地步。在我凝视她的时候,她突然出手狠狠地抽了我一记响亮耳光。
“再见了。”她从我身边擦过,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我这里来了。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啊?真是太荒唐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烟,缓缓地,仔细地摆到了床头柜上。
那是一盒MILD SEVEN。
惨淡的月光从没完全拉拢的窗帘里射进来,照在烟盒上,也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对不起,我昏头了。”我低声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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