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冰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这也许并不是真名,但却是她唯一的名字。
翠冰从小没有父母,是她的师父在路上拾到她的,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婴儿。
她的师父是个冷漠的女子,有一大堆容貌姣好,性格可人的女徒弟,她对她们的要求很严格,但有的时候又很和蔼。翠冰童年的记忆几乎就是那没完没了的修行,有的时候是她自己修炼,有的时候是看师姐们修炼。由于天天生活在这种环境中,自然而然的也就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地师姐们的武功有多么了不起,一点儿也不觉地自己的生活与众不同。甚至觉得恐怕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向她们一样的厉害,过着跟他们一样的生活。
翠冰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六岁的时候。
那一天,修炼到黄昏的时候方才结束,已经累的动不了的翠冰躺在空无一人的练功场里,独自喘着粗气。一想到明日仍要如此,忍不住眼泪也跟着一起涌了出来。
这个时候,翠冰看到了那个男孩。
他跟翠冰也许差不多大,一袭微兰色练功袍跟他的脸一样脏兮兮的,看上去好像在泥潭里滚过一样。
翠冰不知道这个男孩从哪里来,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要干什么。她甚至从来没见过跟自己一样大的男孩,所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那个男孩子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冲着她笑。笑了一会儿之后,他伸出手,想替她抹抹眼泪,但伸到半截就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泥巴。于是只好把手收回来,改伸向口袋,从那里掏出了一条雪白的手帕,放在翠冰的手里。
翠冰仍然愣愣的看着,她很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男孩子又看了她片刻,终于站起来,冲她挤挤眼睛,以相当灵巧的身法跳上那棵大树,消失不见了。
过了许久,天色开始暗了,翠冰才爬起来,展开那条手绢擦了擦脸。
在手绢的一角,用紫色丝线绣着三个字:燕若水。
那天之后,翠冰一直在等着这个男孩子再次出现。她想把那条洗过的手绢还给他,但他却再没来了。
翠冰第二次见到燕若水,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天天气极好,翠冰奉师父之命独自到后山采晚饭用的蘑菇,要在太阳落山之前采三倍的量回来,而且都要是无毒的蘑菇。师父说这也是修炼的一种,可以借助在山上,林间跳跃锻炼腰腿功力。
翠冰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就看到他了。他怀里捧着一大堆药草,松果之类的东西,在树上跳来跳去的追松鼠。
虽然身材比以前高了些,面孔也略微变了,但翠冰仍然能肯定,那就是手绢的主人。因此,她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燕若水!你是燕若水吗?”翠冰喊道。
男孩立刻停下了动作,从树上跳下来,落在翠冰面前。看到翠冰脸孔的一瞬间,他也笑了。“是你哦。”他挠挠后脑勺。“你仍记得我啊?”
“自然了。”翠冰也笑了,学着他的口气说道,“你也还记得我啊?”
燕若水点点头。“嗯。不过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翠冰失笑。“你手绢上绣着呢!”
听到这句话,燕若水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讪讪笑了一声。
看到他的表情,翠冰笑得更厉害了。
之后,燕若水跟翠冰说了很多话。说些什么蛐蛐啊,如何抓麻雀啊,下棋啦,还有许多小孩子一起玩的游戏。这对于一直生活在“禁宫”中的翠冰来说,简直新鲜透了,比什么“气运丹田”“大小周天”之类的东西可有趣多了。
当天晚上翠冰回去的时候,正好是日落的时候。她的篓子里装着那么多的蘑菇,多得师父都不敢相信。师父当然不知道,是一个叫做燕若水的少年带着翠冰到了树林深处一块长满蘑菇的背阴处,然后跟她一起采了如此多的蘑菇。
在那块蘑菇地里,翠冰跟燕若水做了一个约定,就是每个月的最后一天,燕若水一定要到这里来,跟翠冰说说外面世界的故事。
这本来只是个小孩子的戏言,但翠冰和燕若水却相当认真地在实践着它。当时的翠冰认为,这就是所谓的“侠义”。
他们每次相聚的时候都是夜晚,在月亮底下听燕若水说故事,是翠冰感觉最幸福的时候。虽然燕若水的口才其实很差劲,一个很好很动听的故事叫他一讲就变得似乎除了打杀便没有别的,但翠冰却从来不觉得无聊。
有的时候,角色也会倒换一下,由翠冰来讲故事。她讲的故事往往比燕若水的更加乏味,但燕若水总来不打断她,也从来不说不好听。
十岁的时候,夏季的一个晚上,轮到燕若水讲故事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听我娘说,女孩子不喜欢侠客的故事。我就叫娘教了我一个女孩子喜欢听的故事,专门来说给你听。娘说的可好听了,不过不知道我说的好不好。”
当时不知道怎么着,翠冰突然觉得很感动。于是赶忙道:“没关系,你说的不好我也不生气。”
于是燕若水就开始说了。他的故事很简单,就是说一个女子和一个书生从小就很要好,后来两个人都长大了,书生就决定要娶那个女子。但女子的父亲不同意,说,除非书生考取了功名,否则不能把女儿嫁给他,跟他一起挨饿。于是书生就上路了。临走的时候女子来送他,书生对女子发誓说,如果考不上功名就不回来。然后女子就开始等待,一直等了好几年,书生也没回来。但她仍然固执地等下去,她相信一定有那么一天,书生会回来娶她的。
书生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并不是变心了。那年他去赶考之后落了榜,因此就在京城住了下来,打算第二年再考。但在冬天的时候竟然生了病,又没有钱医治,这样拖了一段日子之后就病逝了。大家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捏着一支笔,正在些送给那个女子的诗词。
家乡的那个女子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仍然在等着,一直到她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仍然相信书生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也许就是明天。
这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但翠冰却被这个故事感动得大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翠冰总是觉得,她和燕若水将来便会似故事中的一对男女一样,天隔一方,生离死别,永生永世不能相见。燕若水却以为自己的故事说得太差,惹翠冰生气了,在一旁一边道歉一边连声安慰她。他语气越温柔,翠冰就哭得越厉害。
最后,到了翠冰应该回去的时间,她才抹干了眼泪站起来,对燕若水道:“你的故事说得太好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翠冰的师父曾经定下过一个规矩,就是徒弟在修炼了十年之后,就必须要到江湖上走动走动,给门派立下一些声威。翠冰自从知道这条规矩之后就总是爱缠着那些曾经出去过的师姐,要她们说一些见闻给自己听。师姐们当然总是捡那些好听的,光明的东西讲给她听。再加上燕若水说过的那些故事,渐渐的,翠冰的心中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一个轮廓,那是一个充满了阳光,漂亮的花草,善良的人们的世界。因此,她越来越迫不及待地想要到外面去了。
十一岁冬天的时候,在那个山坡上,月亮下,燕若水对翠冰说:“以后我可能不能再来赴这个约了。”
翠冰大吃一惊,道:“为什么?”
燕若水道:“因为爹说我的功夫差不多了,应该跟着爹一起到江湖上去磨练。”
翠冰不太懂“到江湖上去磨练”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燕若水要去外面那个世界了,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燕若水最喜欢玩,他不会再回到这个玩腻了的地方来了。因此翠冰的表情也变得黯淡起来,手指抓着身旁那已经没有树叶的树枝,闷闷不语。
燕若水似乎也揣摩到了翠冰的心情,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外面再怎么好玩,也不如这里好玩。”
翠冰摇摇头,低声道:“才不呢,外面有好些你喜欢的东西,你不会回来了。”说完又转头去抓树枝,眼泪却已在眼眶中打转。
燕若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有侧着头看着她。片刻之后,他挠了挠头,突然笑道:“娘说,喜欢一个女孩子就应该娶她。所以等你长大以后,嫁给我好不好?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到外面的世界玩了。”
翠冰愣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嫣然一笑。“好啊。”她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可以不算数的。”
黎明的时候,燕若水真的走了,而且再没回来。翠冰也曾经准时到山坡那里去赴约,期待燕若水能出现,但每次都失望而归。也因为这个,翠冰越来越期望十年的期限快些到。那个时候她也可以去外面的世界了,那里有花,有草,有好多善良的人,有好多好玩的东西,那里还有燕若水。
五年的时光终于过去了,翠冰也到了该出去的时间。她选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江南苏杭一带。诗词中不是都赞美过苏杭的美景吗?更重要的是,燕说水不是也说过他最喜爱的就是苏杭吗?
翠冰下山之后立刻直奔南方,时而步行时而乘车,虽然走了不少弯路,但总算在春季仍未过去的时候赶到了江南。
到达苏州城的那一刻,翠冰简直以为自己到了另外的国家。这里的房子如此精巧,这里的姑娘如此娇媚,这里的山水如此多姿。
翠冰觉得自己在这里真是格格不入极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燕若水在这里,这个理由就足够翠冰爱上这个南方城镇了。
翠冰在苏州闲逛了几日。她在湖畔,茶馆,客栈这些地方比在其他地方呆得时间多了很多,因为根据师姐们的经验,武林人士们都喜欢聚集在这种地方。
第五日的时候,翠冰因为腹中饥饿,便信步走入了湖畔一家酒楼,径直上了二楼。在那里,能看到这片碧绿湖水的全景。翠冰不知道这家酒楼是江湖中风雅人士的最爱,她只是觉得这里很别致。
在登上二楼的一瞬间,翠冰的呼吸停滞。燕若水!他就坐在那里,靠着栏杆,看着远处苍茫的湖水。
翠冰几乎就要走上去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一个清朗的笑声阻住了她。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燕若水并不是一个人的,四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与他在一起。
翠冰站在那里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暂且不要打扰他们。她在角落的一张桌子那里坐下,随便要了两个菜。但她的目光一直在盯着燕若水,也盯着燕若水的朋友。
那四个少年中,有一个衣饰华贵,看上去气质不凡。一个面色苍白异常,似乎有些体弱多病的样子。一个穿着一袭白衫,总是面无表情。剩下的一个一直在笑,看上去似乎非常可亲。这些人一看便知道并非凡人,燕若水坐在他们当中,倒也显得十分相称。
燕若水也不是当年的那个顽皮少年了。他身穿藏青色袍子,一言一行无不礼貌周到,虽然在说笑,但眉宇间仍然透着一股锐气。
看着看着,翠冰突然发觉,坐在那里的燕若水似乎有些陌生了。她开始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她要找的那个燕若水?况且五年过去,人的面目也有了改变。
翠冰喝了一口清汤,心绪宁静下来,但却宁静得有几分遗憾。
那些少年在翠冰坐下之后不久就离开了。他们离开之后,翠冰立刻叫来了小二,询问他关于那几个少年的事情。
小二对她这个问题似乎感到很惊讶,先取笑了翠冰两句,随后详细解释了一番:那个气质不凡,衣着华贵的是苏凉苏小侯,面色苍白异常的是静宁公子李静宁,面无表情的是久远公子燕久远,一直在笑的是沧澜公子古沧澜,至于那个身穿藏青色袍子的,就是若水公子燕若水了。这五个人是江湖七大公子中的五个,也是江湖上公认的后起之秀。
燕若水,那个人果然是燕若水。
翠冰的心思突然之间变得很复杂,既遗憾方才没上去跟他说话,现在已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又因方才自己的感觉而不安。这种心情是翠冰以前从没体验过的。
站在一旁的小二不知是看透了翠冰的心思,还是无意的随口唠叨,说道:“这几位公子现下都住在城中的‘福禄楼’,每天去拜访他们的江湖豪客可多着呢。”
当天晚上,翠冰也住进了苏州城最大的客栈——福禄楼。到了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燕若水。
燕若水和他的那些朋友住在这家客栈最好的五间房子里,自然一点都不难找。
可是,找到了又怎样呢?
翠冰在燕若水的门前站住,打算敲门的手在空中凝住了。我应当对他说什么?他恐怕早已不记得我了吧?就算记得,那又怎么样呢?
就在翠冰这样想的时候,房里传出了燕若水的声音:“阁下既然来了,又为何不敲门入内,而定要站在门口受风?”燕若水恐怕是把她当作了来拜访的江湖客,因此说了一番套话。
乍然听到燕若水的声音,翠冰不禁一惊,念头在瞬间转了七八转,凝在空中的手不知是该敲下去还是应该撤回来。
这时房内又传来了脚步声,显然燕若水见她迟迟不肯进来,便来亲自开门。
在燕若水走到门口之前,翠冰霍然转身,跑向自己房间去了。
在这之后的日子,翠冰每日都留心着燕若水的动静。他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翠冰都一清二楚。但究竟知道这些又怎么样,翠冰也不清楚。
这个时候翠冰才想到,自己以前总是在期待见到他,可是竟然没想到见到之后又应该做什么。难道要跟他说“你以前答应过说要娶我”?这不是太傻了吗?那么,说“我来还给你十年前你借给我的手绢”?更是愚不可及。
燕若水跟他的朋友此次来苏州,并不单纯是为了游山玩水。他们早已知道这里有一伙飞贼无法无天,四处闹事,因此一直在四处打听他们的老巢,计划一次把飞贼一网打尽。
春末的一天,他们一同去了苏州城郊的一个山寨。听到这个消息,苏州城几乎所有的百姓也都尾随而至,等着这五位公子胜利而归。
那一天翠冰也去了。她没有进山寨,而是跟百姓一起站在山下等着,仰首看着那座不易发现的山寨。不知道为什么,翠冰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燕若水说过的那个故事。一个书生和一个女子的故事。虽然后来读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更美的故事,但翠冰仍然觉得那个故事是最好听的。
两个时辰几乎都在在回忆中度过。当她把故事的每一个字都回忆起来,甚至连那天晚上的月光,山,风,花草都会在脑海里重现之后,山寨上的战斗也结束了。
五位公子把整个山寨杀了个鸡犬不留,他们自己虽不能说是毫发无伤,但也相差不多了。
当他们提着飞贼首领的首及从山寨中出来的时候,山下的百姓顿时欢声雷动。
在人群中的翠冰也笑了,甚至拍起了手掌。但她并不是在看飞贼的脑袋,她在看燕若水。看他那几乎染红的长衫,还有那双清澈到了空无一物的眼睛。
那天之后,翠冰就返回师父那里去了。师父并没有责备她没有替门派立下声威,反而很用心地听了她在江南的见闻。翠冰绘声绘色地说了山寨一战,但却并没有说出她一直在“跟踪”着燕若水。
再之后,翠冰就再也没有离开师门半步了。
师父谢世之后,翠冰成了掌门。她仍然严格要求着她的弟子,也仍然沿袭着师父的规定:每个修炼到了十年的弟子都要出去闯一闯,去看看江南,那个有花,有草,有阳光的大千世界。在那里,总有她们的故事在等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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