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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之死(下)


          作者:宝玉还泪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09日

  我决定到叶家渡看病去。我早晨出发,走了约莫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走到一条狭窄的机耕路上。又走了很久我搭上一辆前往叶家渡的拖拉机。道路在山间盘旋,高低不平,我爬上拖拉机不久,便被巅得呕吐了一场,快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拖拉机吼叫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叶家渡,我下了拖拉机,又累又渴,我在叶家渡那条惟一的街道上挨家挨户地走过去,想找个能喝口水地方——我简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看病。我弯着腰,喘着粗气。我想我的模样一定吓人得很,不过我想,这一切很快就会好的,只要让我休息一会儿。然而既看不到医院,也看不到药店。我向好几个人打听,然而每次吃力地说个半天,他们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根本就听不懂我的话。很快这条街就走完了,我发现眼前是一片广阔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绵延不绝的山峦。我想我是否在梦游。田野里,稻粒开始变得饱满。我失望了,这失望是如此深厚,以至把饥饿、疲倦甚至疾病都给统统忘光了。我循着老路往回走,白云在田野、山脉和溪流上空快速旋转,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有一千次的开头和结局。我情绪又慢慢高涨起来,慢慢地,我又能挺着胸膛走路了,我恢复了对健康的自信。我相信,我回到永安的住处以后,疼痛就会消失。我相信我有抵抗疾病的力量。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要早起,晒一晒早晨六点钟的太阳,让自己心情舒畅,并对每件事情的前景都抱一种乐观的态度,相信自己是个好人,想信自己能做成许多了不起的事情——如果我每天都这样想,而不是像从前的从前那样老是忧心忡忡,我一定会越来越健康,越来越有力量的。

  我回到永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谷里传来雉鸡鸣叫的声音。主人已经睡去,鼾声很重很杂,好像有一大批人在睡觉打鼾。我感到累。空气闷热粘稠,紧紧贴着我的皮肤。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了,尤其是额头好像打了泉眼似的,汗水汩汩地冒出来,漫过我浓密的眉毛,淌进眼窝里。我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也无济于事,直到后来我跳进冰凉的溪水里,情况才有所好转。在溪水里,我像一片树叶漂了起来。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身体是多么虚弱,它距离真正的生活已经越来越遥远了。

  第二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阳光已经退出房间。我开始剧烈地咳嗽,无疑,这是昨天晚上溪水侵袭的结果。我集中起身体所有的力量对付咳嗽,然而这也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事情,咳嗽一声比一声悲惨,并且间隔越来越短。咳嗽是一种呼救的信号,但是没有人会听得见,主人们到远处干活去了。后来,来了一只野狗,它远远地站在门外,一边惘然地注视着我,一边学着我的腔调咳咳地叫着。最大的可能性是,这只狗根据我的声音把我当成了同类。

  我的肚子也每况愈下。在短短的一个上午里,我就上了五趟茅房。到了晚上,只要稍微想想自己的肚子,我就禁不住要到茅房去。真是可怕的腹泻,好像整个身体组织被变成了恐惧的夺路而走的液体。终于,连睡觉也变得不可能了。我上了床,只能坐着,而不能躺下去。后来,我想了个暂时忘却肚子的办法,那就是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对付蚊子。过了这么多天,蚊子也变得刁钻老练多了。这些蚊子,往往在我发现它们之前就吸饱了血,在我发现它们之后又能安全地跑掉。它们往往叮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脚底、脑门、脊背。对于这些蚊子,我丝毫不手软,我的手掌很快就沾满了自己的鲜血。有时候,我一巴掌打下去,就能拍扁四、五只蚊子,血溅开来,像五朵鲜艳的梅花。这时,我的心中荡漾起了隐秘的快感。我细细地观察这此比我弱小得多的飞虫,得意极了,以致对主人们在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件事情都没加以注意。我吵醒了他们,他们在提醒我,可是我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来,他们中的一个——我想是小儿子——用拳头使劲敲打板壁,我才恍然大悟,马上停止与蚊子的战斗。可是这时,我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大肠、小肠和胃好像被一只有力的手绞着,仿佛要绞尽那里的最后一滴水份。我跑到茅房里,蹲在那儿。我难受极了,好像大小肠都已经腐烂了,一小块一小块地掉下来。手纸是我到永安以后断断续续写下的手稿。这些手稿我曾经想带到山外去的呢。

  感冒和痢疾并没有使我进一步去考虑后果。此时此刻,我仍然认为生命是无所谓的。我想,即便我死了,那又没有什么,除了我自己,什么都不会发生变化。可是一想到自己一旦死去,便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上来,我便又产生了一丝担扰。会慢慢好起来吧,我的身体,我身体里的灵魂,我身体外的空气,树木,一切的一切。我这样想着,心情又慢慢变得舒畅起来。

  白天,我支撑着孱弱的身体走到屋外去,走到阳光里,有时还帮主人干点活。我没有向他们提起我的疾病。我想,用暴露自己的不幸来博取别人的同情,那是卑贱的。我再也握不起笔了,再也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思考问题了。我得集中所有的意志去对付疾病。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我的脑袋仅仅为了肉体而存在。但是我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没什么,这样我会活得比原先更加简单些,也更实在些。我反复叮嘱自己,一定要记住等病好以后,马上离开永安,然后摆脱掉所有的疾病和梦魇,好好地生活,在生活的表面生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逝去,然而疾病向我显示的征象却一天比一天险恶,半点好转的希望都没有。一个星期以后,我甚至都迈不出门槛了。晚上要上十多次茅房,并且开始便血,每次抓着墙壁蹲在那儿,好像除了大肠小肠,连胃和肺都烂了,叭嗒叭嗒往肚底坠,但不管你怎样拼命用劲,就是拉不出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对自己说,我的心脏甚至肋骨都会烂掉的。

  主人们好像发现了我正在患病。一天黄昏,我从床上爬起来,贴着墙壁挪到门口,在门槛上坐下,眺望远处的群山。夕阳的余辉像金子一样洒在这块寂寞而温和的土地上。女主人朝我走过来,问我是怎么搞的,都瘦得皮包骨头了。我吃了一惊,皮包骨头,这么严重吗?我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说,我病了。

  女主人叫来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让他们抬我躺到床上。她熬了一碗热汤给我喝,说它是专门治拉肚子的。汤是烧成了炭的猪骨头和炒焦的大麦和在一起煎成的,我不相信这碗乌黑的水对我会有帮助,但是我还是鼓着勇气喝下去。对于别人的好意我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可是没等女房东的脸上的肌肉舒展开,我就哇地一声狂吐起来。我已经滴水不进,因为喝水也吐。除了回到从前的地方去,我还有别的出路吗?我这样想。可是我还有回到过去,回到从前的力量吗?

  恍惚中我感觉到永安这块土地在颤抖。现在我知道,从我踏进永安的那一天开妈,永安就把我当成了一枚扎进来的刺,想方设法想把我同化,然后最后仅仅把我变成一颗坚硬的鸡眼而已。永安也因为我而疼痛。

  女主人问起了我的家乡。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起了平原、大河还有母亲,这些似乎都是年代久远的事物,沉淀在我的心底里,早已失去了任何意义。现在,一根外部的棍子捅进来,痛苦地搅动着。女主人让我用笔写下我的家庭住址,然后让他的二儿子带它到叶家渡去。她叫我相信,在叶家渡,他的儿子会找到把信捎到我家里的方法,让我家里的人前来接我回去。叶家渡有邮局吗?我问道,可是我说话已经含糊不清。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不过,我对许多东西都已经无所谓了,包括那封信。不顾一切地占据我的头脑的是那个我苦思冥想求之不得的问题,我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了毛病了: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我感到悲伤。然而我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沉沉地睡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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