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来说,十七岁的那年在我生命中似乎至关重要。
那一年我十七岁,正是朱晓琳在歌中所唱的那种年龄:背起行囊穿起那条发白的牛仔裤……我一直记得我生日那天的情景。我记起在我生日那天并没有像歌中所唱的那样穿起牛仔裤,更谈不上是发白的了。连我买来的那本书的封皮也不是发白的颜色而是淡淡的蓝色。事实上我一直就不喜欢穿牛仔裤,母亲教诲我说不喜欢穿就别穿,所以我就一直不穿。因为我这个人本来长得就瘦,套上牛仔裤两条腿就跟麻秆似的,更暴露了我在外形上的不足。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用纯蓝墨水在那本书的扉页上画下了一行鱼游般的文字:献给十七岁。我向母亲打听我能记事以前的事情,我问母亲我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母亲说那才不呢,母亲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有八斤半算是很重的了。也就是说我把那本书庄重地送给了我自己。那是在我生日那天的晚饭上,我问母亲我是怎么出生的。母亲说那还用问吗跟别人一样。我说总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本薄薄的书在我看来就跟别的书不一样。母亲忽然停住给我夹菜的筷子,与晚饭一起开始的笑容在母亲脸上冰冻般僵住。我解释说我不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啊。母亲说假如我不说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看着母亲。我看到母亲的眉尖微蹙起来。母亲说那时候我已经怀着你了有天晌午正巧吃了鱼,吃了不少的鱼,你爸爸批林批孔围海造田去了就剩我一个人在家里,我挺着个大肚子站在家门口,隔壁大嫂笑着对我说吃了那么多鱼可小心别把你家老二撑出来哦?哎,说来也怪,当天下午真的就生下了你。于是漆黑的夜晚我独自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点燃十七根蜡烛。在孤独而美丽的烛光中,泪水大滴大滴地涌进我眼眶里,又溢出来,流下,落下,打湿了那本书略显变色的浅蓝封面。我翻开书页,目光鱼样地游进去。那是一本关于河流、关于河流和鱼类的书。
(迁徙路途最远的是北极燕鸥。而洄游路线最长的鱼是大麻哈鱼。除此之外,大麻哈鱼为人们所记住还在于它的产卵。为了产卵,大麻哈鱼用自己的身体在水底的泥沙中拼命地翻滚,鳃烂掉了。产了卵后,它还要死在洞穴旁边,让新生的大麻哈鱼吃它的肉长大。)①
父亲也不能够清楚地说出那时候我和哥哥的确切年龄,父亲只笼统地说成是在我们小时候。母亲回忆说当时你们父子三人一进屋我就闻见了你们身上的那股鱼腥味,顷刻间它充满了整个房间。父亲回忆说我并没吃鱼吃鱼的是你们兄弟两个。母亲说对是这样的。父亲说那个时候我开车出差带着你们两个到了海边上。我们那里的人把高原湖泊一律叫做海。母亲说当时我赶紧烧水准备给你们洗澡。父亲说在海边上鱼是用澡盆那样大的盆子装着的,大盆大盆的,你们兄弟两个吃了个痛快。母亲说其实你们小时候够幸福的了我们像你们那么小的时候哪有这种好日子过。可是我并不知道我幸福,我童年的幸福都是我父母描述的。对于海边吃鱼这样一件事情我连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我打断父母的回忆,我问父亲说为什么平时很少见你吃鱼。母亲说你们兄弟两个腥气冲天浑身难闻得很。父亲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很爱吃鱼的,在海边上烧一堆枯枝败叶清水煮鱼也是常有的事。母亲说把我和哥哥按到澡盆里时(据说我和哥哥很得意很执拗不肯洗澡)洗澡水简直变成了一锅鲜鱼汤。我对父亲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他后来怎么不吃鱼了。母亲说当时多亏了外婆留下来的那些花骨朵别看它们枯瘪了却还香喷喷的撒到水里那股腥臭味道马上消失了屋子里变得清清爽爽有了春天的气息。沉默了一会儿,父亲说还不是因为你妈,你妈闻不惯我吃鱼后身上那股气味我就不再吃鱼了。我说那我宁可一辈子打光棍不结婚。什么你以后不结婚,母亲说,那不可能。
(在中美洲的河湖中,有一种四只眼睛的鱼,两只在上,两只在下。上面的两只眼是供露出水面时看的,下面的两只眼是供水下用的。)②
(非洲的有些河流和湖泊里,生活着一种肺鱼,夏季酷日把湖中的水蒸发干以后,它便钻入泥土中,不吃不喝,睡上三、四个月,雨季一到,它就出来了。)③
谁知道,世界上最大的鱼是什么鱼?生物老师问。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同时,我的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好的,就请你回答。蓝鲸,又叫剃刀鲸。我说。生物老师起初脸上还保持着浅浅的宜人的微笑,随即出现了一种迟疑片刻的神情。我还在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判决。嗯……正确的答案应该是鲸鲨。讲台上讲桌后黑板前生物老师说。天哪,刹那间我才意识到刚才我犯了多么荒唐的错误。鲸鱼根本不属于鱼类,鲸鱼跟人一样是哺乳动物。我也终于明白了生物老师片刻迟疑的原因。我坐在课椅上,通过前面同学密密麻麻的后脑勺和背影的间隙,我望着讲台上的生物老师,目光中斟满愧疚和感激。初中二年级的生物课上。生物老师没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出那个答案的荒谬性。那种感激来自我心灵深处。生物老师在很大程度上维护了我的自尊心,给我留了面子。洁白的纸上我拿笔一连写了数次:鲸鲨鲸鲨鲸鲨鲸鲨。还有别的字样。龄官划蔷。是的,龄官划蔷,多年以后我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当时生物老师说,到今天为止这一章就算全部讲完了,我这里有一些补充资料待会儿我把它抄在黑板上同学们如果有兴趣可以看一看做笔记。我看见生物老师朝我这边望来,轻柔地一瞥。我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生物老师转过身去往黑板上抄写补充资料。最大的海鱼:鲸鲨,最大的淡水鱼:鳇鱼,最短的鱼:潘达卡(鱼旁加假字的右边)虎鱼。生物老师的背影。我一笔一划地写字做笔记。飞得最高的鱼:飞鱼,生活史最长的鱼:矛尾鱼。生物老师的背影。我有几笔写歪了字形让我觉着不舒服。最毒的鱼:玫瑰毒鲉(鱼旁加由字),最会给鱼治病的鱼:霓红刺鳍鱼。生物老师的背影。写错字了,我涂掉重写。最冷的鱼:北极黑鱼,最热的鱼:范鳉(鱼旁加将字)鱼。生物老师写完,重新转回身来面向我们。但我想老师不过那一回的确是你错了。那一回指的是几个星期以前,下午生物兴趣小组活动时,我们几个同学凑在一起坐在一张课桌旁。后来生物老师朝我们走过来。她在我们那张课桌前停住了。那时我们正在为几月后将举行的生物知识竞赛做准备。可知道最大的蚯蚓产在哪一大洲?生物老师问我们。南美洲。我说。她表情平淡,摇了摇头。澳洲澳大利亚。我又说。生物老师点点头说对了,接着她转身离去。几个同学向我投来信服和钦佩的目光。老师(我多想叫你的名字而不叫你老师),然而你错了。我查过资料,最大的蚯蚓是南美洲的一种体长二十一米的鼻蚓属蚯蚓。但是,我宁愿故意放弃正确的答案,宁愿错一次,为了你。
(在老挝南部里皮滩附近的湄公河中,有一种美人鱼。这种鱼一旦发觉有人落水或者船只遇难时,就会召集它的同伴,把落水的人托出水面,然后摇摇尾巴离去。由于美人鱼能够造福于人,所以被当地人称之为“神鱼”。)
中午简单的野餐过后,我们都呈现出一种因钓鱼而带来的散淡慵懒的状态。冷军拣了鱼塘边一片干净的草地躺下,仰面朝天,闭目养神。你问我看到了什么?我看见正午暖热的阳光金灿灿地晒在冷军帅气而安详的脸庞上。太晒了,替他撑把伞遮太阳。菲这样对我解释说。于是她果真这样做了,撑开一把阳伞,选择了一处恰当的位置把它支在草地上让冷军的面部栖息在一片阴影的温馨之中。另外一个同学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来,他说他要去散散步重振精神。沿着池塘边他愈走愈远。走我们到那边去坐着别打扰他睡觉,我对菲说。这样我和菲移到了不远处的池塘边坐下。在我们的近旁,鱼竿犹然还支在那里,钓丝的一段在微风中袅动。如此寂静的中午。现在我总可以说话了吧。她笑着说。不钓鱼了那当然。我也笑着说。菲在手指上缠绕着一根草茎,这时候她把它放开来,油亮柔绿的草茎轻盈地飘落在水面上。我们来猜谜语吧。好。我先让你猜一个,菲说。菲就把那个谜语说了出来,菲说:有头没有颈,身体冷冰冰;无腿能行千里,有翅难过山岭。我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谜底是不是我?我和菲忽然听见有人说。原来是躺在一边的冷军,他差点儿像子弹一样地迸射起来。冷冰冰,谜语刺激他联想到自己的尊姓。哪个说是你了?菲嗤嗤地笑着说冷军。菲笑的时候总爱以手掩口。可猜出来了?没有。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笨?我知道菲是在跟我开玩笑。我说,好,我笨你聪明,我也让你猜两个谜语。菲点点头表示同意。一把刀,水里漂,有眼睛,没眉毛。我指着水面上那根草茎说。鱼。菲说。还有一个:睡也是走,立也是走,坐也是走。还是鱼。菲笑盈盈的。水面上的浮漂蓦地动了一下。
(一般人总认为鱼类是沉默寡言的,其实不然,大海里有不少鱼类会发出动听的声音。
我国沿海的黄花鱼,堪称“鱼中歌星”,它能唱出“哗哗”、“咯咯”、“哥罗”等三种歌声。居住在濒临我国沿海的犬舌鱼,它的歌喉善鸣善啭,清脆多变,有时则像铃铛声。此外,尚有很多鱼类能“表演”独特的“节目”。如海鸡(又名鲂佛)会仿效雄鸡啼叫,鼓鱼会发出敲鼓声似的音响……
有个古老的传说:古希腊的海员在大海航行的时候,常常听到海妖在唱歌,十分优美动听,海员们往往听得入迷,忘记了划桨,任凭船儿漂流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最后船舶触礁沉没,海员们被海妖擒去。
实际上是古人无法解释大海里像音乐那样的声音而想像出来的神话。)④
一定要做得利索漂亮。我对自己提出了严格的要求。我试着在心里默诵一遍解剖程序,尽量使用教材上的原话:将鱼放在解剖盘里,用手握住鱼的头部,使腹部向上,从肛门向前剪开,沿着腹中线经过腹鳍中间向前剪到口后方。……正式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地涌进生物实验室,像往常一样井然有序坐好。年轻的女生物老师在电铃短暂颤动的余音中轻捷地走到前边讲桌后。不知为什么我对生物课越来越感兴趣。那天或许是鲫鱼,或许不是。在这一点上我记不清了。或许是青、草、鲢、鳙当中的一种,尤以后两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四个品种本省早先都没有,鲢(即白鲢)、鳙(即花鲢)是一九五八年从广东引进本省的。⑤鱼的解剖。日期:十二月二十日。这个日子邮戳一般印在我缄封的往事上。生物实验室三大扇玻璃窗晾满阳光,阳光又把窗格的影子变形地晾在我们的课桌上,晾在解剖盘里的鱼体上。生物老师稍许费力地平息了鲜鱼在学生尤其是在男生中间引起的短时间的骚乱。那时我觉得那些不安分的男生真是大惊小怪惹人讨厌。然后生物老师把目的要求、解剖要点重申了一遍:……再让鱼左侧向上,沿脊柱剪到鳃盖后缘,再沿肛门前开口剪到胸鳍前面。把左侧的鳃盖骨剪去,就可以观察内部结构了。我想一定要做得利索漂亮。没有一个声音比生物老师的更悦耳动听温馨沁人。大家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我们大合唱道。好,现在开始做实验。我探手从解剖盘中拿起解剖剪。锋刃闪出一种阳光与金属混合的光芒。
那时候就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实验进展得很顺利,我所在那张桌的三个人密切配合协调动手。我注意到生物老师她在教室里巡回走动。我默默计算着她离我们那张桌的距离以及走来过所要花费的时间。同伴提醒我说剪偏了偏离了腹中线。我赶忙调整过来。实际上我故意放慢了速度,我想等着生物老师走过来驻足看我解剖过程。到时候我一定会干得利索漂亮。她会说什么呢?脸上也许带着那种淡淡的然而叫你难忘的神情。笃笃笃笃,连生物老师也听见了那清晰的敲门声。我看见她朝教室门口走去。生物老师的背影。我不能否认她是年轻而又美丽的。门开了,露出一张面孔,本校一位青年男教师的脸。
门口那个人,看见了没有?趁老师不在,同伴有了说话的机会。教室也即实验室里也增添了几分热闹,人声喧杂。那个人是生物老师的男朋友,同伴说。生物老师有男朋友了?我问着,手中的剪子刹车似的顿住。生物老师有男朋友了,可我并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为什么要知道?听说生物老师春节就要结婚了。同伴补充一句说。我努力把视线从教室门口那个方向拉开移开避开。我开始继续解剖鱼。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几乎没有勇气讲下去了。几分钟后生物老师面颊泛着迷人的红晕重新返回到教室里来。蓦然之间我抬眼看见她,我的目光怎样也避不开她的身影。
老师罗云川的指头被解剖剪划破了。同伴向生物老师报告说。我想要阻止他就像想要阻止我手指冒出的血一样已经来不及了。
事故和故事就定格在十二月二十日那一天上。连同我最初的梦。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后的生物课上我很少再把手举得高高的积极主动回答生物老师的提问。这种习惯的改变也影响了我对其它课的态度。我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生物兴趣活动小组。那一个春节期间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坚持要离开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去外面旅行。我发誓从今往后坚决不主动接近任何一个女人。
直到我十七岁高二那年遇见了菲。
(海洋生物学家和动物保护学者根据鲸(尽管它们不是鱼)的行为和习性及实况考察,认为鲸群是受季节风、海温、冷暖流的影响,误入浅近滩,造成听觉失灵,盲目乱窜。由于它有很强的群体性,只要有一头搁浅,其余的就会尾随不舍,这就造成鲸群的“集体自杀”。
据研究,鲸的行动基本依靠听觉,它靠鼻部和咽喉部的气囊发出一种特殊的高频声波,利用回声定位来捕捉食物和辨别方向,一遇底质浅平的近海,就可能听觉失灵。
所以说,所谓的鲸鱼“集体自杀”实际上不是自杀而是蒙难。)⑥
哥哥弯腰俯身卷起裤脚。我想当时哥哥牛犊般结实的双腿一定映在了田埂边那条水沟的镜面上。我与其说是挽留不如说是害怕地一把拉住他,我说哥哥你别下水里面有水蛇。哥哥脱开我的手说不怕水蛇不咬人。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下到水里去了,并非清澈透底的流水淹没到他膝盖一线。由水中倒影、四周碧绿原野组成的静影开始流动起来,而空中的红蜻蜓彩蝴蝶又飞来飞去。哥哥是要捉鱼。在我脚旁的田埂上,放着我们带来的一系列劳动工具:铁桶铝盆竹簸箕,铝盆里还有玻璃罐头瓶和几个塑料袋。我先只在田埂上袖手观望,直到哥哥招呼我帮他的忙。我们用干土块和稀泥巴砌起来堵住了那条水沟通往另外水沟的出口。这样它就成了鱼儿的死胡同。于是我听见鱼儿跳水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另一种声音,我拍巴掌的声音。关于水蛇的念头已不知抛到何处去了。铁桶或铝盆递了下去,哥哥立在水沟尽头出口舀水往土垒另一侧的水沟里倒。我看着水线以不易觉察的老牛般的缓慢速度在哥哥的膝腿处降低。舀水声哗哗,高一阵低一阵。哥哥有时抬起一只手来,卷起的袖子朝脸颊上一抹。终于我弯腰俯身卷起裤脚。
花了我们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才把沟水舀得差不多了。你可以想像浅浅一层泥水中众鱼翻舞搅动的精彩场面。哥哥笑笑的,叫我去田埂上取簸箕下来。我禁不住要探手直接抓鱼。不久以后我和哥哥上得岸来,在邻近的清水沟里洗了洗糊满稀泥的脚腿,再一次欣赏了群鱼在水桶脸盆清水中密密麻麻地游着。最长的有巴掌那么大小,最短的还不及手指长。心里也密密麻麻起来。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哥哥你说我该分得多少鱼。我的话语拽住了哥哥喜悦的脚步。急什么回家再分也不迟。哥哥说。不就在这里分掉算了。我执拗地看着那些鱼。我知道我和哥哥之间出现了一种僵持的局面。你这个人真是太小气了斤斤计较那好马上就分给你。他让步了。哥哥指定盆里的是我的桶里的是他的。我想或许我根本不该得那么多鱼,但我并不推让。哥哥说走吧。哥哥看到的是我端着铝盆走到清水沟畔蹲下,我开始从盆里捧出一条鱼,轻轻地放到沟里去了。接着又是一条。一条,两条,三条……,我数着。干什么?哥哥的身形和话音一齐冲到我背后,他一把就揪住我的后衣领。大大小小一共十几条。你放掉了,它们早晚也还会被别人抓去的。哥哥冲我大呼。蓦地我愣住了,自我小小的指间,掬捧着的最后一条小鱼儿悄然滑落。
生日聚会搞得很有气氛。不是我的生日,是冷军的生日。我们在冷军家打扑克玩“拱猪”,在输掉的人手背上用圆珠笔画上一头猪,并且命令他或她大叫一声:我是猪。对输掉的冷军却不采取这种惩罚形式,只是嚷着把他换下,叫别的同学上场取而代之。我们分吃切好的生日大蛋糕,纷纷互相往鼻子、眼皮、腮颊上乱抹奶油,结果弄得一个笑一个。我们唱起忧伤而美丽的歌,这些歌声将久久萦绕在我们未来的记忆中。后来便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冷军的生日便饭,如果不是因为当时菲也在场的话,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或许平淡无奇不值一提。大家围着圆桌各自落座,我发现菲就坐我的左侧。开始我还不大注意。晚饭时候冷军说你们几个女同学别客气莫害羞,冷军还热情地夹菜往她们碗里送去。我们几个男生笑着嚷开了:男女不平等。那时候我感到我端着的碗里多了一点什么东西。是菲的。菲把冷军夹给她的一块蒸咸鱼转移到了我碗里。菲说太辣了我吃不了。我侧头看见菲微张着嘴,如一尾喘息的鱼。辣着了吗快点喝口汤。我放下碗说。没事儿。菲粲然一笑。
是在冷军生日后的下一个星期天,我们四个人便去了准许垂钓的一处鱼塘钓鱼。
我们四个人却只有三副钓竿。他们让我和菲共用一副钓鱼竿。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我协助冷军装鱼竿弄鱼饵。菲跑到一边站立着欣赏池塘风景去了。菲的彩裙在水面的反光中款款舒展,展览着她那只有一次的青春。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不知道菲是不是来自海底,来自碧海深处童话般的水晶宫。冷军轻声对我说带女的一起出来钓鱼简直是个错误。我说也许是吧不过是她自愿来的。冷军说你就没想想原因?我说不得而知。
我要把鱼竿递给菲。菲说你钓我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我、冷军和另一个同学隔开一定距离一字排开坐下。翟翟(上加竹字头)竹竿,以钓于淇。菲起先站在我的后侧。竹竿倒让我想起船篙,之所以想起船篙而没想起别的什么是源于相关的一个谜语: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不提倒也罢,提起来泪洒江河。说的就是船篙。是谁一会儿站到我身旁来了?是菲,只会是菲。我在心中暗自祝愿冷军他们能多钓些鱼起来。水塘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种柔和清新的感觉溢满我的全身。菲在我身旁轻手轻脚地坐下来,望着池面。她头顶戴着的纯白色凉帽不知不觉映入我的眼帘。仿佛有了某种感应似的,菲也侧过头来。她刚想说话我忙腾出只手来竖起食指在自己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菲顽皮地眨了一下一只眼睛。鱼竿被我晃了一下。几乎整个上午菲就这样在我身旁静静地坐着,除了冷军他俩钓起鱼来她偶尔跑过去看看以外。当我钓起的第一条鱼在丝线钩上摇头摆尾时,菲发出一阵欢呼,高兴得拍起了巴掌。
中午休息时分,菲跟我玩起了猜谜语的游戏。其实我不想说话,我宁愿就这样和菲静静地坐一中午,甚至整个下午。本来我可以说更多的谜语给菲猜的,可当冰雪聪明的菲准确无误地猜中第二个谜语后,鱼竿的浮漂突然有了动静。我和菲几乎是同时发觉这个现象的。菲与我不约而同都抢着去抓鱼竿。天哪,那时瞬间我们的手到了竹竿上相同的地方,偶然之间菲的手触到了我的手,我们的手碰到了一起。
(非洲尼罗河出产的一种梭子鱼嗅觉十分灵敏,身上带有弱电流,尾巴具有发射电脉冲的功能。如果水受到化学污染,它们发射的电脉冲频率在两分钟内,就会下降到二百次以下。如饮水正常,它们在水中自由嬉游,每分钟发射四百至八百次高频脉冲。)⑦
(在北美洲太平洋沿岸,有一种体内含有大量脂肪的鱼。它们被当地人晒干后,用灯芯穿入腹内,点燃插起来就成了一盏鱼灯。)⑧
外婆吃鱼从来不吐鱼刺。在这一点上外婆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可外婆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给我讲过故事,没有安徒生童话,更没有她自己的任何一个故事,那情形就跟从不见她在饭桌上留下一根鱼刺一点鱼骨头一模一样,干干净净空白虚无,同时引起神秘的想像。父亲及母亲倒向我提起过一点,他们说外婆吃鱼不吐鱼刺是跟她所经历过的战争年代有关。不然外婆也不会被分给一套房子一个人住着。我后来才了解到,外婆退下来时已是师级干部待遇,外婆是我们那座城市里尚存的少数几个红军女战士之一。
谁也不曾料到外婆会忽然间那么快就离我们远去了,并且仅仅是由于一根鱼刺。那根鱼刺在外婆扒下碗里最后一口粥时卡住了她的咽喉。我在学校接到电话一边抹着眼泪赶到外婆家的时候,母亲早已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
老红军女战士经常在那套宽敞然而却显得空旷的房子里训我。外婆家比起父母家离我们学校要近一些,所以有时候放学后我愿意到外婆那里去,替外婆拖拖地板,擦窗子,给水族缸里的热带鱼多投一些合成饲料;更多的是看看书,或者做作业温习功课,尤其是在临近期末考试的那一段时间。背景往往是养着金鱼或热带鱼的水族缸,外婆就站在房间里对我进行批评教育。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外婆的身板极其硬朗,一站就是半小时也不会累。外婆教育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在外婆面前从不顶一句嘴。外婆尤其告诫我说不要约女同学出去看电影逛马路上冷饮店不要递字条给她们但送贺年卡明信片可以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们处在这种年龄最危险……。外婆您参加红军投身革命的时候有多大,我忍不住好奇地问。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没错,十六、七岁吧。我感到外婆沧桑的面上隐约闪过一些什么。
外婆静静地平躺在她的床上,身体覆盖着洗得发白的被单,面容安详,好像睡熟了。永远地睡熟了。
(鱼类的种类繁多,其睡眠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只因为它们没有眼睑,睡觉时无法闭上眼睛,使我们看不出它们在睡觉。也由于同样的原因,鱼类死去也永不瞑目。)⑨
我完全可以想像若干年以后的情景。
正如有人预料的那样,若干年后我和菲结了婚。包括冷军在内的一部分同学应邀参加了我们那种被叫做婚礼的仪式。我和菲的婚姻被认为是郎才女貌的完美结合。渐渐地我和菲便拥有了几室一厅的宽敞住房,室内装修和家俱摆设透出高雅别致的情调。菲的服装首饰以及我的藏书逐年累月地增多。我了解菲,她并不是一个兴趣低下的俗气女人,我们一同过着很充实的精神生活。有的时候在舒适而温馨的灯光下,我们姿势优雅地喝着味道醇正的饮料,菲向我提起了点点滴滴的往事。汗水和泪水,歌声和笑声,过去校园生活的片断宛如灯光一样亮起来,在房间里铺展开来,在我们的回忆中铺展开来。那样的夜晚略带一些感伤的气氛情调,然而也充满着甜蜜,这样更加深了我对菲的感情。
那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菲已经做好了晚饭等着我。我进门后按照惯例和菲拉了一下手,我们彼此的手触碰在一起。菲说吃饭了。我觉察到菲的面色稍有与平常不同的地方。于是我看到饭桌上不多不少的菜肴当中有一碗蒸咸鱼。顿时我有点感动。菲肯定还记得的,一直记着的。缕缕深远悠长的柔情自我心头升腾而起,缠绕住菲甚至我自己。我看着饭桌对面的菲。说实话那一刻菲在我眼中无比美丽,很容易我想起了她如花灿烂的少女时代。我看着菲。一如菲看着我。
还记得在冷军家那一回吗?菲说。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一天是冷军过生日我们去他家玩蒸咸鱼就是蒸咸鱼你搛了一块给我你说太辣了吃不了。我如同一个孩子似地期待着菲的眼神。罗云川,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的妻子菲对丈夫说。怎么啦?话刚出口我立即沉默了,我一如既往看着菲。她说,原谅我就在今天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事实。馥郁喷香的勾人回忆的蒸咸鱼。我想说的是那一回我给你夹咸鱼不是因为我不爱吃它或者太辣了吃不了相反我很爱吃蒸咸鱼不管是太辣的还是太咸的我把它送到你碗里是因为我想引起你的注意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注意也好。馥郁喷香的蒸咸鱼勾人回忆。你应该知道那时我被你深深吸引住了具体说来是你的气质你那种忧郁的不可知的而又孤高的气质吸引了我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更重要的是现在。勾人回忆的蒸咸鱼馥郁喷香。我以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前额,指头卡压在两边太阳穴上。菲说,但现在我才发现我才发现我并不真正爱你原谅我吧是的我不爱你当我们走到目前这一步时我才发现这一点你不是真正适合于我我也的确不是你最合适的人选其实也许这是早就注定了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想想看吧在对鱼的兴趣上我们都不一样你不喜欢金鱼可是我喜欢结婚后你就永远告别了鱼竿可我是多么地希望你能带我出去走走即使钓不到一条鱼也行啊我们之间不可能会有真正美好的结局这从那一回钓鱼就可以看出我们一起去抓鱼竿结果空空荡荡什么也没钓起来这说明我们的合作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当时我就有一种直觉预感你不要不相信女人的直觉当我回想起来时我感到那种危险的预感如今终于应验了我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你你说呢?
我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和菲心平气和友好地离了婚,撒开手各走各的。
(世界上某些地区曾出现过所谓的“鱼雨”。造成“鱼雨”的主要原因是海里的鱼群由于抵挡不住飓风龙卷风之类的强劲气流而连同部分海水被卷起裹挟到空中,随风而去,最后降落在陆地上。“鱼雨”对于陆地上的居民来说可能是一笔意外的财富,对于鱼类来说则是一种灾难和不幸。)
(我们人类喜欢将结婚看成是一件富于罗曼气息的幸福之事。但对于鱼、昆虫、爬行动物、两栖动物,甚至大多数哺乳动物来说,它们可不懂爱情、罗曼史。)⑩
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鮣(鱼旁加印字)鱼般的菲扳着我的肩膀摇晃。
哦没想什么。
你的思想可别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滑不溜秋的让人抓也抓不住。菲的纤指在我鼻尖上比较狠劲地一下划过。嗯,别发愣了,吻吻我。菲闭上了眼睛。
初遇时第一眼看上去我猛地感到菲长得像一个人,我简直怀疑菲的脸孔是那个人的翻版。
菲长得像我初中时代的生物老师。
(冷军曾向我讲过他所见的一种叫做抗浪鱼的鱼类。这种产于本省抚仙湖的鱼,体形纤细,长不过半尺,可却偏偏喜欢波浪,喜欢逆浪而游。当地渔民利用它的特性,在近岸濒湖之处,巧妙设置竹篓,支起水车不停蹬踏,鼓起浪来,鱼儿寻浪而至,有去无回。由此无数抗浪鱼陷入渔人的圈套,成为人们盘中美餐。可它们还在游呀游呀,冷军说,它们天性就是喜欢跟波浪抗争的啊。)
我在水中游个不停游个不停游个不停。
我的祖先是一种野生的金鲫鱼。我们经历了由野生到池养再到盆养的过程,生存环境变化很大,所以在形态和生理上也相应地起了变化。盆养之后,我们活动的范围狭小,不存在激烈的生存竞争,所以原先利于快速游泳的体形,已不再是生存的需要了,逐渐变得长宽而尾部分页,便于在静止状态中保持平衡,由于无需逃避敌害,行动也变得缓慢了。再说由于人们不断追新猎奇,于是各种各样鳞色的变异品种被保存,天长日久,我们终于成了五彩缤纷奇形怪状的观赏鱼类。○
可是这一切我不知道啊。此时此刻我只知道在水族箱的水中悠哉游哉恍若空无所依。水面纤长安静的草藻,水底细腻暄软的铺沙,以及柔和流动的清水,让我感受到自己存在的真实性。隔着透明的玻璃和玻璃的透明,我似乎轻而易举能够看清外面的偌大的世界。一个人的身影几经折射反射等等投映在我鼓鼓的大眼睛里。我看到那个人坐在写字台前,头埋得很低。日日夜夜他大概都如此这般。他好像在看一本什么书。我应该看得出书的封皮是浅蓝色的,只要我具备识别颜色的本领的话。好些时候我看到他手里擒一支笔,埋头伏案时而疾速时而缓慢地写着什么。他是谁?他在干什么呢?我不知道。一种不知一种隔膜一种悲哀。想到这里我摆动尾页,孕妇般的身体又悠哉游哉。
我不知道。
1992.8.1─8.14 昆明
附 录注:①据刘晓庆《我之路》
②据《春城晚报》之《奇特的动物》(原载《北京日报》)
③据王化清《“夏眠”的动物》(原载《春城晚报》)
④据《文摘周刊》之《能歌鱼》(原载《新民晚报》)
⑤据阿茫《待到秋日张网时》(原载《春城晚报》)
⑥据《文摘周刊》之《鲸鱼“集体自杀”原委》(原载《人民日报》)
⑦据《文摘周刊(报)》之《环保大军中的“特种部队”》(原载《青年知识报》)
⑧据《春城晚报》之《奇特的动物》(原载《北京日报》)
⑨据陈银瑞《鱼要睡眠吗?》(原载《春城晚报》)
⑩据《文摘周刊》之《动物的一夫一妻制》(原载《新民晚报》)
○据梁祖霞《漫话金鱼》(原载《春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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