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是和一架银色小飞机一起出现在新学期的教室里的。顾名思义大头的脑袋是有些偏大的,这颗大号的脑袋瓜使得他在过去两年多的小学生涯中一跃成为班上男生的“大王”,谁也没想到已经当了大王的大头还会在新学期开学的日子里带了一架银色小飞机来,真是别出心裁。这也证明了不是每个男生都能当大王的,大头脑袋瓜的确比别人的多一点东西。
十几个男生女生一窝蜂聚集在大头周围,观看他进行模拟飞行表演。大头笔挺地站在两排课桌椅间的空隙地带,一只手轻巧地把那架银色飞机高高地擎过头顶。男生和女生越来越多围过来的时候,大头的目光饱满地环越一圈,最后心无旁鹜地落在重新降低的小飞机上。随着长长“哧”的一声,大头操纵的飞机从桌面上优美地划过,起飞到三(3)班教室的天空中。大头的身子不再笔直得像棵树,它忽高忽低俯仰起来,灵活地配合着手的各种动作。大头拿着飞机一会儿让它爬升或俯冲,一会儿又让它扭麻花一样绕来绕去或翻着筋斗飞,看得人眼花缭乱。最令人叫绝的是大头还能够一边模仿出飞机飞行的声音,用他们刚学过的词语来说是叫做惟妙惟肖,让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围观的男生都拼命睁大眼睛,扎着蝴蝶结的女生则扑哧一阵笑,大头驾着他的飞机直直往前飞的时候他们就闪开让出一条道来。要不是上课铃响了的话,大头下一步真是要踩着椅子站到课桌上去让他的飞机达到最大爬高度的。我叔叔说最高能升到一万多米呢,大头意犹未尽地说。大头的飞机是大头的叔叔送给他的。据说大头的叔叔是开飞机的空军。
我最近收到我的朋友修远从远方城市寄来的一封信。修远在信里说某某你好,快祝福我吧,我就要幸福地结婚了。我看到修远幸福之情溢于言表我就笑了,我在心底默默地说那我就祝福他吧。其实婚姻这东西我辈实在不太清楚,所谓鞋子大小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最清楚。我继续读下去,我的朋友修远告诉我他起先是有两种选择可能的,有一个女的丰满健美,另一个则比较瘦削纤弱一些。我的朋友举棋不定,丧失了几个夜晚的睡眠并且伤透了脑筋。他最终选择了后者,现在她快做他的新娘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的朋友在信中写道,促使我做出决择的纯粹是出于偶然,是因为我家里人的一句话,我家里人见过她后悄悄地劝诫我说别要她她胸脯平得跟飞机场一样。天哪他们说了什么呀他们说到了飞机场。
我放下信纸,静静点燃一支烟,踱到窗畔去朝外面学院里空荡荡的冬天眺望。
飞机场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大头的模拟飞行表演无疑巩固了他“大王”的地位,课堂因为大头那架飞机的存在而有些骚动不安了,授课老师明显感觉到了三(3)班新学期欣欣向荣的新气象,于是课也讲得更加绘声绘色孜孜不倦了。拖堂成为无可避免的事情,有两三个男生急得猴似的,不断拿眼往大头那里睃。大头在最初的几天里却始终坐怀不乱,上课的时候大头总是把银色的飞机很隐蔽地藏在课桌抽屉里,不让老师看见,他像忠实的狗一样守护着它。课间是大头和他的拥护者最快乐的时光,但是大头总是自己一个人表演而不给别人玩,也不允许别人轻易摸他的飞机。隔些日子后在好些人的死谏恳求下,大头终于作出了放宽政策的决定,课堂上如同传接力棒一样悄悄传递着大头的那架飞机,许多双手的童年充分感受到了它作为金属的重量,它流畅的体线及银灰暗亮的光泽则被一双双眼睛的未来所记取。下课铃声一响,众多的男生蜂拥到大头座位旁纷纷伸出手跟他借飞机玩。大头借给其中要好的伙伴,让他搞模拟飞行,自己在旁边不厌其烦地指导,纠正伙伴做得不好看的动作。一些女生拿出棉花糖给大头吃,大头就笑哈哈的。
这样就有更多的人团结在大头的周围。有男生从家里偷偷弄出包能把飞机擦得锃亮的粉屑带到学校来给了大头;飞机休息的时候就用一块桔红色绣花手巾蒙住,手巾是几个女生联合用零花钱买的;还有个男生更想得出来,在大头他们模拟飞行表演的过程中他故意拿自己叠的纸飞机迎头去撞大头威武的飞机,结果总是被撞得头歪翅折一片笑声。课间争先恐后向大头借飞机玩成为三(3)班在那年春天里最热闹的景观,大头不得不着手拟定一份有着严格的先后顺序的名单。卫东和豆芽的名字被大头列在了接近末尾的地方。实际上卫东和豆芽压根没冲大头伸手要过飞机,一次也没有。
卫东和豆芽才不玩大头的飞机呢。哗众取宠,卫东和豆芽在放学路上结伴同行的时候是这样评论大头的。
卫东和豆芽要到飞机场去的念头由此诞生。卫东和豆芽凑在地图前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飞机场在哪里。我听高年级学生说飞机场在东郊八公里远的地方,豆芽说,我们在那里能见到真正的飞机。卫东问豆芽说到时候我们能爬上飞机去坐一坐吗光看有什么意思隔三差五地不也有飞机在头顶上飞过吗。豆芽说,能不能坐飞机我不敢打保票,但我想在那里的空军叔叔看我们打老远的地方去一趟多不容易,说不定他们会送我们一架小飞机呢,比大头的还要大还要漂亮。正是这种说法鼓舞了卫东跟豆芽到飞场去的信心,除了从豆芽家出来时他塞给卫东的一大把炒花生和几本连环画外。他们商量好约定下星期六下午就到飞机场去,他们手指拉了勾的。大头的飞机实在有值得他耀武扬威的地方,物以稀为贵,开学以来揣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零碎钱大小商店满街逛成了卫东和豆芽唯一的课外活动内容,但还是没能在哪个柜台或橱窗找见过大头的那种飞机。现在卫东和豆芽要到飞机场去了。
星期六下午一向是没课的。那天胡乱扒过几口饭太阳还在头顶当空照的时候,卫东就赶到豆芽家去跟他会合。两个人相互眨了眨眼睛就往外走,豆芽妈追问理由,豆芽就说是去少年宫参加活动。豆芽妈掏出块包着的手帕找了几枚五分的镍币塞给他,豆芽没要。想不到你也会跟你爹妈撒谎,走到外面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卫东这样说。卫东看到豆芽脸有些红了,豆芽要卫东把戴着的红领巾摘下,豆芽解释说这样更便于行动。豆芽还不是一个少先队员。
直到踏进一大片麦田里很久以后卫东才肯把佩在脖子上的红领巾解下来叠整齐揣到裤兜里。那时候他们已经沿着向东边延伸的公路走出了老远,公路被两排树紧紧夹着变得狭窄起来,汽车开过后扬起的灰尘弄得他们不时以袖掩面很不舒服,卫东接受了豆芽的建议他们走下公路投到路旁广阔的田野里去依然往前走。那个星期六下午没一丝风,两个少年额角渐渐就有汗水簌簌往下掉落。还有多远啊?卫东望着青葱碧绿的田野说道。我跟你一样不知道,也许快到了吧,豆芽嚼着草根说,卫东你想不想解溲?卫东想了一想,终于解下红领巾,跟着豆芽往田野深处走了走,在一垄较高的苞谷丛前背对公路停了下来。这是从小在城市里成长的卫东从未有过的经验,他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永久地怀念。
重新走上公路不久太阳已有点往西偏的样子了,卫东和豆芽身体的影子在前面一个岔路口定格。有一个小摊,盛满有色饮料盖着四方形玻璃片的三五只玻璃杯搁在小桌上,还有桌后老婆婆充满皱纹的笑容。卫东舔了舔嘴唇,扭过头去看豆芽的表情。豆芽开口跟老婆婆说话了,豆芽说请问你老人家去飞机场怎么走。你说什么嗯嗯是的嘛这里就是了,他们看到老婆婆用颤抖的手指一下路又说,你们不喝点水再去?
豆芽拉了卫东往前走,卫东其实是很想喝那种清凉的甜滋滋的饮料的,豆芽告诉他先找到飞机场再说。空气在不知不觉中沉静下来,乡村的泥屋瓦舍替代了先前一碧万顷的田野景致,狗汪汪叫的声音从那里断断续续地传来。豆芽捋了捋头发说快到飞机场了。飞机场快到了,卫东也说着,他们还一齐大声喊出来。喊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卫东低着头去看路面,感到脚板生疼,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空落的感觉。
那个星期六下午他们没能找到飞机场,在村口歪脖树下一个小伙子告诉卫东和豆芽飞机场在另外那一条岔路上。卖凉水的老婆婆说在这条路上的怎么会错呢,豆芽抓耳挠腮地辩解说。她耳朵背有点老糊涂了,小伙子不理会,丢下一句话走开去。卫东和豆芽面面相觑。
既然知道飞机场在另外一条路上,豆芽说就用不着急着去找了。反正以后我们还会来的,卫东听恢复平静的豆芽淡淡说道,现在先回家吧时间不早了。卫东也怕回去晚了被家长刮鼻子,就点了点头。
卫东跟豆芽返回时在岔路口凑钱买了两杯水喝,偏斜的阳光一缕缕散漫地照在老婆婆枯皱而慈和的脸上。卫东和豆芽愈拉愈长的影子指针般盯住朝往飞机场的道路。
在大头的飞机继续制造奇观的日子里,豆芽嘴巴凑近卫东耳朵说,玫丽下星期六要跟我们一块到飞机场去。
玫丽,玫丽是谁?卫东纳闷地问。豆芽一把捂住了卫东的嘴。况且卫东并没有答应豆芽一定要跟他再去飞机场的。
课间豆芽拉卫东逃离了闹哄哄的教室,跑到操场上远远地指着一个扎马尾发的女生给卫东看。那就是玫丽。玫丽是豆芽家隔壁的女孩,念小学五年级。卫东看到玫丽跟她的女伴在玩双人跳绳,花样变换复杂纷繁,玫丽的马尾发在阳光下一颠一颠的,暗紫色的绢结如蝴蝶一样飘飞翻舞。玫丽和她女伴的笑语暖暖地打在卫东的胸口上,他扯扯豆芽的衣袖说,来我们拉勾上吊吧,这个星期六谁不去谁小狗。是下星期六,豆芽一边伸过手来一边纠正说道。
到飞机场去到飞机场去到飞机场去。
卫东帮着在路旁掐了些青翠的杨柳枝,豆芽三下两下就编成了一顶凉帽捧给玫丽。五年级的玫丽把绿阴阴的柳叶帽端正地戴在了乌黑的发顶,玫丽笑得嘴角弯弯的,微微露出洁白的贝齿,她问他俩怎么不给自己也编顶柳帽戴。我们是男的我们不怕晒,豆芽走在田埂上笑笑的,一边把一小截柳枝含在唇间吹,吹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卫东看到一缕发丝从玫丽的鬓角边垂落下来,被游荡的风吹乱,她自己抬手抚平理好了。他们穿行在春天绿浪起伏的田野中,些许无名的野花被玫丽采撷了点缀装饰在柳叶帽上。玫丽一路上又蹦又跳说说笑笑的,完全不像马上就要毕业升学的文静的女孩。玫丽是那个春天里快乐的女王,卫东真想把她当做自己的姐姐。
不仅有五颜六色的凉水,在旁边的竹篮里还有炒瓜子、炒蚕豆和腌萝卜条。这是他们在岔路口小摊前新的发现。不过听说都不太卫生,班上的大头在校门口有回吃过了就拉肚子,卫东和豆芽就不敢买了吃。多好看的风筝,玫丽指着小摊后边惊叹起来,在那里低矮的树枝上悬挂着十多只斑斓的纸鸢。加上板线才两毛钱一只,卫东和豆芽都争先把手伸进裤兜里。风筝是由玫丽挑选的,她挑了只蜜蜂样的,花纹色彩都不太艳丽。豆芽说没准能用它跟空军叔叔换到一架小飞机呢。玫丽边走边把风筝摩挲了好几遍,卫东也探手去摸,离她更近了些。玫丽身上散发出树叶一样清冽的淡淡的香气,卫东闻到了。卫东偷偷地瞥豆芽一眼。我们到飞机场放风筝去,说话的玫丽眸子亮亮的。
飞机场果真在另外那条岔路上,远远就见田野尽头一带横亘的围墙,挡风遮雨的篷布和有些机尾亮闪闪的一角若隐若现。许多年后卫东从图书馆查资料了解到那是一处简易军用机场,抗战时期就有了的。我们找到飞机场了,三个人禁不住欢呼起来。玫丽一把扯下柳叶帽抛向空中,豆芽一个箭步蹿上去稳稳地接住了,几朵缤纷的野花撒落下来,有一瓣沾到了他头发上。豆芽接着就把凉帽扣到自已头上,乖乖的不敢疯癫了,因为他同卫东、玫丽一样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了在前方大门口荷枪站岗的哨兵。卫东看到玫丽把风筝藏在背后,同时空手伸过去替豆芽拿掉了头发上的花瓣,看得卫东胸口有点莫名其妙酸酸的。卫东望望天,看有没有鸟粪落下来掉在自己头上。
卫东、豆芽和玫丽被表情铁板一样严肃的岗哨挡住了脚步。军事重地闲人免进,豆芽琢磨着哨兵这一句话,过一会儿他用低柔的声音怯怯地说,我们是小学生走了十多公里来的叔叔你就让我们进去吧。就是嘛,我脚都打泡了,玫丽挺起胸脯帮腔说。卫东补充说进去只看一眼飞机就走。出入请出示证件,哨兵说机场内有你们认识的人吗。卫东注意到玫丽眼珠转了转,玫丽后来茫然地摇了摇头,豆芽也一副无可奈何沮丧的样子,柳叶帽都滑到他眉毛边上了。我们班大头的叔叔在里边开飞机,豆芽跟玫丽忽然听到卫东激动地喊道。卫东一向是不乐意主动提起大头的。但当哨兵接着问大头的叔叔的姓名时,卫东和豆芽都答不上来,最后哨兵很礼貌地冲他们摆了摆手。
他妈的,走出几百米远后豆芽回头遥遥地骂了哨兵一句,呼地一下把柳条枝编的凉帽甩向田里。卫东也觉得窝火憋气。老师说不许骂脏话,玫丽提醒豆芽说,豆芽的耳根就微微地红了。玫丽把风筝亮出来,他们跑进开阔的田野。卫东不得不承认豆芽是放风筝的一把好手,豆芽把风筝放得又高又稳,不像卫东笨手笨脚的。豆芽几乎是手把手教玫丽的,她咯咯笑着掣了线开跑,豆芽紧紧跟随,两个人差不多长短的身影翅翼般掠过大片的田野和卫东小小的面颊。卫东双手拢在嘴边成筒状,大声喊话说,别在飞机场边上放风筝,会撞上飞机的。可豆芽和玫丽不听,反而把一板的线都快放完了,风筝要像飞机一样摩到云朵了吧?你也快来玩呀我快扯不住了,玫丽望着卫东高声招呼说。卫东怔了片刻,拔腿跑过去,听到玫丽咿呀咿呀哼起一段歌来:晚霞中的红蜻蜓,飞到哪里去?童年时代遇见你,那是哪一天?……
是夕阳欲下未下、炊烟袅袅的时候了。
真正看到成群的飞机而大饱眼福是在第三次去飞机场的时候。
卫东跟豆芽,还有玫丽,轻车熟路地摸到了飞机场外面。既没有编柳叶帽也没有买耐看的风筝,这一回他们直奔目的地,总结经验教训的结果使他们懂得要正面避开岗哨的盘查还得自立更生另谋出路。翻墙进去的点子是玫丽最先想出来的,这多少让经常翻墙爬树的两个男孩感到有点智力上的惭愧。这算得了什么呢,玫丽边随卫东和豆芽往墙根走边说,我以前也上树爬房顶掏鸟窝豆芽你还记得吗?外面田野绿得更浓了,春天深处,玫丽穿着一袭湖蓝色的背带裙,沿墙根走的时候布裙下摆时而扫过卫东的裤腿,如同某些飞禽舒展的翎羽那样。卫东感到下午的阳光暖暖的,并不怎样的辣。
围墙也不见得有多高,上面不像某些人想像的那样架着高压电网。哨兵看不见我们了吧?豆芽说着并不停步,还一个劲地往前走,要走得远远的。早看不见了,玫丽俯腰拱膝把脚上的短袜往上提了提说,我们也看不见哨兵了。卫东跟着她停了下来,冲豆芽抱怨说还要走呀?卫东得到的回应是一片沉默,豆芽瘦长的身影只顾朝前游移飘去。背带裙幽馨的气息飘飘摇摇,蝶粉样扑进男孩翕动的鼻孔。
居然有现成的一些木板及砖块堆垒在墙下,俨然通往天堂的阶梯,他们一眼便发现了。是一个幸运的星期六下午。看来想窥探或进入飞机场内部的不止他们几个。相视笑过后豆芽舒臂试了试那堆砖木的牢固程度,引卫东动手把某些地方垫高、码齐整了。玫丽也要帮着捡砖头搬木板,卫东拦住她,小心弄脏了你的裙子。加固后在卫东和豆芽谦让和扶助下玫丽第一个爬上去,站到高出他们头顶的砖堆上扒住墙头往里张望。玫丽起先小心翼翼地猫着腰,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在墙头露出了脸。有风从田野上爽爽地袭来,鼓起少女玫丽的裙裾,她好像只顾眺望机场了,并没有注意到脚下风的玩笑。卫东和豆芽在下面手扶砖堆,一边鹿一般警觉地放哨,头都低低垂着。几朵醺酽的红晕在豆芽脸上烧燃,卫东则老是盯死自己的脚面,想像着玫丽面庞上幸福的表情。卫东脚上穿了一双新刷刷的球鞋,他拍了拍十公里左右的路途沾在上面的灰尘,鞋面又白刷刷的了。要是她问起的话我就如实回答说是开学时发给学习标兵的奖品,卫东老早就这么想好了,可来的路上玫丽并没有问他。他可是挑了这个星期六下午特意穿上的呵,他想藉奖得的白球鞋在玫丽眼里把豆芽比下去。玫丽抑制不往的欢笑声从上面飘下来,卫东瞅见豆芽依旧低着头,你看见什么了?豆芽的话音有些瓮声瓮声的。
视野中近处是几排火柴盒般的青砖平房,呆板而毫无生气,大大的窗洞果然是用木条作窗格的,人影三三两两点缀其间。更远一些的地方是平整敞阔的大场,看上去是水泥地,尺子量好的一样规规矩矩停着好些战斗机(卫东数一下有十二架之多,不过玫丽数过说是十三架),有的盖着灰黄的篷布让人联想到昏睡的夜鸟,没有盖篷布的则银光闪闪雄纠纠气昂昂的。是有一些空军模样的人或止或行于庞然大物旁下,令他们失望的是没有谁在玩那种小飞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架小飞机。作为补偿卫东、豆芽和玫丽只好轮流或并肩把真飞机看了又看,看得饱饱的。
在是否翻墙进去的问题上他们产生了严重的分歧,豆芽附随玫丽坚决主张把革命进行到底,不那么坚决的只有卫东,他勉强说不用进去了进去了也找不到什么,他想起哨兵钢蓝冰硬的面孔就有点犹豫害怕了。于是三个人重新聚在砖堆下面商讨,忽然间豆芽的眼神一愣,就有一群人顺着墙根摸过来了。
是七八个年龄个头参差不齐的男孩。领头的是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剃的光头比飞机还要明晃晃亮闪闪,一柄大弹弓在手上只一挥,卫东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手臂和红缨枪、棍棒之类团团围住了。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豆芽挺身护住卫东和玫丽。玫丽微垂了头轻轻咬着嘴唇,亮蛋(这个地区对剃光头的人普遍性的称呼)有些凶神恶煞的目光刀子般戳得卫东不禁颤栗了一下。卫东不敢直视的时候听见那帮人乐呵呵齐茬茬念唱起来,不种芝麻不种瓜闲来无事作响马若不留下买路钱砍下你的脑袋瓜。好像是程咬金的名言,卫东隐约记起在豆芽给他的小人书中读过的,同时看到豆芽攥紧了拳头。
势单力薄的他们到底躲不掉亮蛋一伙人的抢劫。搜身是在离砖堆较远的地方进行的,精明的亮蛋担心卫东他们狗急跳墙可能会拣砖头砸就采取了远离砖堆的预防措施。亮蛋没有对玫丽实行搜身,只是又像摸又像抓地动了一下她扎成马尾状的束发。玫丽厌恶地甩一下头发,朝地上呸地啐一口,被搜身的卫东和豆芽眼睛喷火忿忿地瞪着亮蛋。他俩数目不多的零碎钱统统被他们抄去了,连同卫东叠好揣着的红领巾。豆芽顺势推搡着要跳上前去,被卫东的手扯住了衣角,他怕豆芽吃哑巴亏。那帮人愈发张牙舞爪了,末了亮蛋还用穿着的尖头皮鞋在卫东的白球鞋脚面上狠狠地碾了一下,疼得卫东快要哭出来了,强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玫丽没有哭。
玫丽是在返回的路上哭的。亮晶晶的液滴在眼睫毛下雪也似的融化洇开来,玫丽背过脸去用手偷偷地抹眼泪。玫丽没带着小手绢,玫丽穿的是没有兜的背带裙,而卫东的红领巾又被抢走了。返回的道路杨花飘雪蜂蝶踏浪,是视而不见的道路,玫丽嘤嘤的哭声使卫东和豆芽成了春天之外耷拉着脑袋的稻草人和只会走路的哑巴。
卫东和豆芽开始照着武术书练拳,他们是在回去后当天作出这个决定的,他们要找亮蛋一伙人算账。豆芽在家中被窝里打着手电缝制了几副小沙袋,照着书上说的那样把它们盛满了铁砂裹绑在左右小腿上,据说这样能够增强腿部力量。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豆芽念念有词,打着沙包绑腿在学校体育课上跳高,结果差点扭了脚。豆芽要送两副给卫东,卫东收下了却没把它们绑在腿上。半星期以后卫东和豆芽能以拳掌震裂瓦片了,但还劈不开普通的砖块。看来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还不够,豆芽望着安然无恙的砖头以及肿痛的手掌说道,卫东我想请大头出山帮忙你看好不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卫东不满地跑开去,我们自己的事,跟大头什么关系!
豆芽终究把事情告诉了大头。他们还欺负五年级的玫丽,揪她的头发,豆芽委屈地说着。
玫丽,玫丽是谁?当大头眉毛一挑问过以后,豆芽就缠他去到阳光盛开的操场上。那就是玫丽,豆芽朝远远的那边扬了扬下巴。两只灰褐的鸟划着弧线从澄澈的天边飞过,玫丽倚在一株青青的枇杷树下,双手交叠着抱在胸前,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大头眼里好久绿汪汪一片,卫东想大头从此在瞳孔里种下了一棵树,一棵挺拔而美丽的树。
第二天以后三(3)班的同学很不习惯地发现了大头的飞机从教室里消失无踪了。我怕影响学习,大头向眼睛睁得鸡蛋大的同学解释道。大头把飞机收了起来,用银色粉屑仔细擦了又擦,换上一块红绸布鲜艳地盖着,找个图案锦绣的纸盒装了,在一个星期六的午后小心翼翼地捧到了豆芽家。卫东赶到豆芽家的时侯大头已经在那里了。大头眼角洋溢着酒醉般的神情,卫东和豆芽听见他说,等收拾了亮蛋他们回来我就把小飞机送给玫丽。
大头在腰间牛皮带上别了一股两节棍,另一侧还插了把用铁丝和单车链条做成的火药枪。卫东和豆芽也自藏了家伙。他们说好了不带玫丽去,也不告诉她是去报仇雪恨,但临走时还是跟她打了个招呼。只听见一阵清脆剔透的响声,玫丽从她家串珠门帘后露出脸来,卫东第一次发现玫丽的脸原是有些苍白的。我不去了,玫丽含苞欲放笑着说,我们班下星期就要组织去飞机场参观看表演了,有花样跳伞还有编队飞行、魔幻喷气。你们要不要带风筝去放我这就去取了来?
没有带风筝,大头带着卫东、豆芽跳上一辆开往东郊的公共汽车。卫东和豆芽才知道到飞机场有一半还多的路程是可以坐车去的,在此之前他俩一直都以为步行是理所当然的唯一的方式。玫丽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卫东暗暗想着的时候,他们热爱的飞机场就快到了。
穿火箭头皮鞋手执弹弓的亮蛋和那伙坏小子在哪儿呢?卫东、豆芽和大头在围墙外转悠老半天,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大头不禁疑问了,你们不是在骗我吧?骗你是小狗,卫东和豆芽口气坚决,还要带大头去看墙根那片砖堆。后来就瞠目结舌了,原因是他俩看到那片曾给了他们欢乐的砖堆早已如亮蛋那帮人一样无影无踪了。他们只得在机场外面漫无边际地游逛。
一架喷气式战斗机从他们看不见的跑道上起飞了,引擎的轰响和鹰击长空的雄姿拉仰了他们头颈,把少年的目光牵出老远。会不会是你叔叔开的飞机,豆芽啧啧地问大头。才想起大头是有个叔叔在里面当空军的,卫东就说要大头带他俩进飞机场去看看。谁告诉你们我叔叔是这里面的?一切复归平静时大头讪讪地说,我叔叔在几千公里远的新疆呢。等到了岔路口小摊前,大头一口气灌了两杯凉饮,卫东还见他抓一大把炒瓜子装进口袋里。大头不要炒蚕豆,蚕豆吃了屁多,隔会儿回去大头要给玫丽送飞机去呢。卫东可不想再掺和着去。
星期六的晚上卫东陪着父母在家中看电视,外面响起了几分急促的敲门声。是豆芽,他面色黯淡,朝开门的卫东妈身后的卫东努了努嘴。两个人并排走出去,一直到一处僻静的拐角豆芽才停住。幽黄昏暗的路灯下,豆芽用颤抖的声音对卫东说,玫丽死了。
玫丽是下午在街上被一辆飞驰的机动车撞倒的。玫丽上街是去买精制盐、酱油和烧酒的,玫丽的父亲平常有饭时喝一点烧酒的习惯。玫丽就到街上去了。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星期六下午,天气好得令人心碎,鸽哨悠扬忽远又忽近,城市的空气中飘散着粉尘和行道树、花朵混杂的气息,周末松弛闲散的生活气息。吸引少女玫丽视线的更主要的是天空中一架飞翔的战斗机,它尾部喷出的气流划出了一弧乳白的悠长不散的玉带。一弯长虹横贯少女十几岁春夏的天空,它是如此的赏心悦目,以致玫丽久久不肯收回视线低下头来。我们的伙伴玫丽一定在想着什么吧,要不然她是不会在横穿马路时走神的。急刹车以及玻璃瓶碎裂的尖利声音蓦地响彻整条街道,一些人看到一个穿湖蓝色背带裙扎马尾发的女孩被汽车弹了出去,那一瞬间她的姿势有如一只腾空飞翔的鸟儿。
玫丽她们班下星期就要组织去飞机场了。
去飞机场参观、看表演实际上是全校性的活动。校园里如同过节般热闹,三(3)班的班主任老师在集合学生站队的时候收到了有人捎来的两张请假条。
卫东和豆芽再也不到飞机场去了。
这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我的朋友修远,也就是当年的豆芽,要在元旦结婚了。此刻,我倚在一九九三年十一月苍白的窗口,正考虑着要不要给他写封信或拍封庆贺电报什么的。
1993.11.12─11.16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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