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年寒假(为什么时间总在假期?)，我和同乡老W到校外商店中采购了一批本地特产，准备第二天坐火车回家。我买的照例是茯苓夹饼和果脯。尽管家里人一再说它们很难吃，但我还得买，因为北京此外没别的了，真空包装的烤鸭又华而不实。回到学校，我发现楼门口有俩女孩一个在冲着我笑，等我走近了她说：还认识我吗？凌玉！我一下叫出了她的名字，想不到在我们学校能碰上她。她是我上回暑假(又是假期)在归乡的火车上认识的，我俩坐在同一条硬座长椅上谈了整整一夜。她与我都来自同一省份，只不过她比我先一站下火车罢了。后来新学期我收到了她从保定某学院寄来的信，说认识我这个朋友很高兴。经保定都是过路车，她们搭车很不方便就到北京来了。凌玉旁边的女孩长得有点黑，她有个高中同学在我们学校，住在我们楼，她俩火车票就是托这男生订的。现在她和凌玉来找他，他出去了不在。我把老W，凌玉把她同伴介绍一番，大家都是同乡，一起到老W寝室坐了。稍坐片刻我便提出她俩去我那里，因为老W他们寝室有好几人都还在，门窗紧闭使空气混浊难受。在我的寝室，凌玉把对老W寝室的不良感受说了出来，又把我的夸了一番。这当然啦，我们寝室人都走光了，房间被我扫得干干净净，还熏了香捂着，香气扑鼻。上回初见凌玉是束发白衫黑裙，现在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她烫了发(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女孩要烫发以显成熟,女人要直发以显年轻)。在稍微适应了我的寝室之后，凌玉跑过去看门后的明星挂历，说凯瑟琳·赫本太瘦了，像只猫；她的女伴则看看我的壁橱，根据几盒磁带的情况得出了我喜欢听苏芮的歌的结论。其后发生的事情是，我问凌玉会不会下五子棋，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就搬出棋盒棋纸来……爱因斯坦在谈到相对论时曾有过形象的说法，他说假使你一个人坐在火炉边你会感到时间漫长难熬，假使你是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待在一起，时间就会过得很快。爱因斯坦真了不起。

　　前面说过，凌玉女伴有高中同学在我们学校，其实不止一个，还有一个是女的，跟我高中同班同学何梦蓉住同一寝室。怎么会是这样呢？不是小说为了故事情节而虚构的吧？敢对天发誓绝对不是。原因很简单，那女的与何梦蓉学的是同一专业，由于需要此专业招收的学生大都来自我们省。下午五子棋游戏结束后，凌玉和女伴辞别而去，住到那女同学那里。晚上，我收拾了行李，听到有柔和的敲门声。是凌玉，她又跑过来看我。她告诉我说：跟某某(她女伴的同学)住一个宿舍的，还有一个同省人，叫何梦蓉，也是你们K市的，好像是你以前的同学。我说是我高中同学，怎么了？凌玉用她特有的纯稚声音说：我在她们宿舍见着她了，她妈妈后来也来了，何梦蓉她妈妈看着太年轻了。我笑了，问何梦蓉及她妈妈现在在宿舍吗。没，她们后来出去了，好像是去哪个朋友家。等凌玉说完，我就说何梦蓉她妈是显年轻，有这样一件事为证(我给她讲了下面的故事)──

　　在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正式进入大学之前，我们先到了北方一所陆军学院，在那里接受了很长时间的一段军训。红肩章绿军装，使我们看上去与正规学员没什么区别；上面对我们的要求相当严格，又完全跟正规学员一样了，而不仅仅是在外观上。我们所有的人就像一张张空白表格被相同内容填得满满的，日子也是这样：早操锻炼、打扫卫生、文化学习、军事操练、政治教育……周而复始循环反复千篇一律单调枯燥。室内不能开纱窗，走路禁止手插兜，男生不准留胡子，女生冬天不许穿高领毛衣，各种口头和书面的规章制度多得要命。一周之内，只有星期六晚上及星期天部分时间可以自由活动，这是我们普遍感到最幸福无比的时刻。按照规定，星期六晚上七点至第二天下午四点，男女学员可换穿便装活动。这样的周末夜晚，爱美的女生们纷纷抖落出花花绿绿的衣服，弄得军校内花枝招展，空气中隐隐弥散着的一种骚动不安的气息。男生们三五成群到大礼堂看一部极其庸俗的国产或香港闹剧片，回来还激动地谈论半天。有一回，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那个星期天中队楼门口值班员跑上二楼来推开我们班寝室门，说是有女生找我。在当时“女生”在男生中队是一个很敏感的词，在同屋同学兼战友的嬉笑声中，我赶忙下楼去。楼前光秃秃的白杨树下，伫立着三个女的，何梦蓉，何梦蓉她妈，还有我后来认识的凌玉的女伴的同学。何梦蓉她妈从K市出差到北方，顺便来军校看看女儿，还有我和另一高中同班同学。后来我们一同在学院四处转了转，拍了几张照片。北方的冬天，光秃秃的，实在没什么好拍的。

　　过了一段时间，轮到我在中队楼门口值班。我扎着武装带，军官们经过时我起立敬礼，没人打扰时我坐在桌后把值班记事簿翻了翻。在记事簿的某一页，我稍带惊奇地发现了我本人的大名，一行文字赫然入目：某年某月某日，二十二中队有三个女生找罗云川。看罢我稍微回想了一下，不禁发出了会心的微微一笑。　　

　　想想看，何梦蓉她妈有多年轻啊。

　　这是在桑(sun)城，世界上最高的城市，海拨3650米。我认为3650这个数字很有意思，一年有365天，翻十倍不就是3650吗？一九九六年元月那个暖冬夜晚，邻居S君造访了我的住处。听了后半段他的叙述后，我惊奇地感到他已经说出了的跟我想说而尚未说出口的简直一模一样。如果换了我说，我会跟他说得毫厘不爽。茶已续过好几次水了，夜已深(马上想到下面的歌词：“夜已深／还有什么人／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尽管话正投机，S还是起身礼貌地向我告辞。就在他即将跨出我已经拥有而尚未命名的书房门口那一刻，我像挽留时间那样对他再次发出了挽留的邀唤，我说：“今晚上你别走了，就在我这儿睡吧。”他回过头来，先是满脸惊讶，又恢复笑容说：“我看你是讲故事讲痴了，怎么就忘了我是住在你对面的呢？”“即便如此你也还是留下来吧！”我再四挽留，致使他戏谑地说：“跟你挤一张床睡吗？”同时瞟了瞟我那张窄小的单人床。我点了点头。“搞同性恋？”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惹怒了我，我冷冷对他说：“我看你才是听故事讲故事弄呆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姓赵啊，哦，不对，姓罗，”S忽地拍着后脑勺，恍然大悟：“哇，对了，原来我和你是一个人。”幽默滑稽的结尾。

　　　　　　　　　附件一：遮蔽性

　　故事中高中同学在何梦蓉家聚会那段，实际上少提了一个女生及她的妹妹。女生名叫边萍，那天下午她和她妹妹一块到何梦蓉家。姐妹俩是在晚饭前离去的，原因是她家搬了家，住得比较偏僻，在天黑前回去比较让父母放心。我挽留她俩，提出晚了可以送她们回去，未果。

　　边萍大学是在东北念的。我在北京学校里的时候，曾对何梦蓉说我为写小说给边萍虚构了一个名字叫“陈雪雁”，我给她讲了一个跟一只雪雁有关的故事(省略)。个把月后何梦蓉又跑来找我，说她给边萍写了一封信，把雪雁的故事告诉了她，边萍给何梦蓉回了一封信，说她听了雪雁的故事后很感动，她说她很喜欢我为她取的“陈雪雁”这个虚构的名字，何梦蓉又把边萍(陈雪雁)的感动转述给我听。

　　为什么我不直接给边萍(陈雪雁)写封信告诉她呢？

　　　　　　　　　附件二：可能性

　　那天夜里在何梦蓉家，何梦蓉在场的时候，吴玉刚笑着对我和她(主要针对她)说：“我当初为什么不考你们学校？如果考了又将会是什么一种情况？”我知道他是指他与何梦蓉之间。我想起，在K市读书的我从前的女友，有一次笑着问我：“你怎么不考K大？你在K大的话……”我报之一笑。

　　　　　　　　　　附件三：相似性

　　凌玉在火车上跟我进过，她刚进大学报到那天，引起了系里一位老师的注意。那老师打量她一眼，便进屋拉了另一位老师出来，一边大声说道：“快来看，长得太像了！”两位老师在凌玉面前惊呆了，搞得被看者也呆了。

　　凌玉后来了解到，她长得酷似学院前几届的一位女生。那女生跟凌玉一样，来自同一省份，并且都在同一个系。

　　　　　　　　　　附件四：连续性(偶然性?)

　　世界上有些事真叫人难以相信。我要说的是，那天早上我和吴玉刚从何梦蓉家出来，在公共汽车站分了手，我骑车回家(他还叮嘱我骑慢点,怕我酒还没醒)。回到家中我便倒头睡觉，后来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叫醒了。我爬起来接电话。是找我的，对方是个女的，说我是某某。酒犹未醒，迷糊间我没听清，以为是昨天聚会的另一个缺席者，一个高中女同学。我对听筒说：我们昨天晚上在何梦蓉家，我喝多了，现在还是昏沉沉的……听到对方说：“何梦蓉，可就是上回在你们学校见着的？我上K市来了，住在我表姐这里，我们能不能见见面？”“你是凌玉！”我惊呼一声，“你什么时候上K市来的？”她的嗓音依然纯稚，她说，昨天刚上来的。

　　重逢的时候，看到凌玉头顶偏后盘着一个发髻，正当青春的样子。当时我没有想起上回见到的何梦蓉她妈。

　　　　　　　　　　　　　　　　　　1996.1.26─1.27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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