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唱会推向了高潮。宝玉也学别人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支彩色小手电，站起来随着人群左右摇晃身体，与台上的女歌星同歌同舞，共同分享这个愉快的夜晚。大家都忘记了女歌星到底唱了几首歌，也许是三首，也许只有一首。正在这个时候，只见女歌星纵身一跳，像是舍身跳崖，又像是跳进了一条江里(她以这种方式把自己献给了南方的抗洪救灾?)，在台上消失不见了。大家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一首歌的暂时结束，女歌星还会出来的，没想到等了十分钟根本没见人影。正当全场哑了发愣翘盼之际，穿旗袍的主持人小姐出来了。她宣布说：“演唱会到此结束，谢谢大家光临，祝大家晚安!”

　　宝玉认为《红楼梦》是一本好书，他是在躺在一家小旅馆脏兮兮的床上读了部分章节后得出这个结论的。宝玉知道躺着看书对眼睛不好，容易得近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宝玉喜欢书中描写他初试云雨情、贾瑞起淫心凤姐毒设相思局和秦钟得趣馒头庵等几段文字。不过读着还不过瘾，因为宝玉觉得……书中的性描写太少了。即使有一些，也是一笔匆匆带过，语焉不详。因此宝玉不得不怀疑自己所买的这一套《红楼梦》并非是足本无框的。想到这一点，宝玉又有些兴趣索然了。性描写太少，而排版时错别字又太多。宝玉把书扔到一边去了。

　　“喂，请找一下钟连理先生……你侵犯了我的公民权利，我要起诉你!”在街上公共汽车站旁边的亭子里，有一个人在打磁卡电话，是贾宝玉。街上公共汽车蹒跚，蝗虫般的面的密集梗塞，交通十分拥挤。宝玉朝外面望一眼，皱起了眉头。

　　“嗨，您好!这是时装表演梦之队。恭喜发财贺喜发财黄道吉日良辰美景开张大吉婚礼丧事红白喜事三十六计走为上关门大吉偷税漏税亲朋好友财源滚滚发发发往死里发圣诞快乐情人节happy难道您不需要请一支时装表演队为您锦上添花吗实行三包实行三陪送货上门欧美风情柔情万种高雅脱俗纯天然高保真牙口倍儿棒物美价廉真诚奉献超时代享受包您满意买一送一大跳楼大出血大甩卖……”

　　　宝玉感到头皮发麻，脑袋嗡嗡作响，赶忙挂了电话。他揉了揉两边太阳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会不会拨错了呢?这样想着，他又重新拿起了话筒。

　　“喂，请找一下钟连理先生……你侵犯了我的公民权利，我要起诉你……”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歌声：“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宝玉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眼镜。现在它们就在他面前，在台下，排满整个大礼堂。我当年乡试中了第七名举人都没害近视，宝玉想，你们怎么就熬成这等模样了呢?于是他隐隐起了一股同情之心。女学生戴眼镜不好，太不好了，宝玉认为她们至少应该戴隐形眼镜。宝玉是应这所大学的学生会及名为“好了”文学社邀请前来作报告、演讲或名之曰交流的。来大礼堂之前校方领导在亲切接见他的时候说让他放下包袱解放思想，随便谈什么都行。不过另一位领导则暗示希望他能够就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问题跟学生多讲一讲。为何两位领导的指示不一样呢?宝玉不知道，其实两位领导是有矛盾的，因为名利上的事情，彼此积怨已久。

　　“和大家一样，我也是个青年，青年人和青年人的心是相通的。”这是宝玉的开场白，立刻招来了一阵嘘声。“你们嘘我?这很好，”宝玉稳住阵脚继续说，“这说明至少同学们还看得起我，即使没有把我当做一个朋友，也把我当成了一个敌人。敌人是什么?是你的对立面，是参照物，是另一个自我!我认为，人孤独的根源并不在于没有朋友，而在于没有敌人，尤其是跟你实力相当的劲敌、对手!没有对手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是缺憾的人生，没有对手的人是真正孤独的人，是深刻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人!(掌声，喝彩声)难怪真正的武林高人，并不是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玄妙深沉之人，而是一直在寻找对手的人，孤独求败。寻找对手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人生只有在对手身上才能得到印证。萨特认为他人即地狱，其实不然(嘘声，掌声)，他人即自我，此即彼，彼即此，假到真时真亦假，有为无处有还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物我合一而道生焉。同学们，你们想一想，是不是这样?你们谈恋爱、找朋友何尝不是在寻找另一个自我?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夏娃还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变成的呢!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妇女能顶半边天!(笑声，掌声)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你们起哄也好，鼓掌也好，说明你们对我不冷漠，你们还是爱我的，你们的血总是热的。同学们，你们有着令人羡慕的青春年华，你们有着超人的智商和才能，你们素质很高，这就为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宝玉感到不是他在驾驭语言，而是语言在带着他往前走了。照例有许多纸条递上来堆在宝玉面前的台桌上，等待着他给予回答。部分纸条上面写的是这样的：今年的TOFEL和GRE难度如何，我有希望考上吗?大学里应不应该给学生发避孕套?我的初恋情人今天举行婚礼，新郎不是我。食堂伙食太差了怎么办?自行车倒了该由谁来扶?为什么女生可以进男生楼而男生不能进女生楼?请注意，操场东边是同性恋的聚集地。管毕业分配的马老头是个老混蛋!星期二下午澡堂为什么不开放?我的电子邮件丢了。现当代文学大师重新排名有没有道理?金庸真的给现代文学带来了一场革命吗？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为什么不把大学建在农村?试论学校哈佛餐厅的后殖民性。导师要我答应做他的情人，导师是一匹老色狼。您对本届学生会选举有何看法?强烈要求取消英语四、六级考试，打倒文化霸权主义!克林顿能否连任美国总统及其对中美关系的影响?啊哈，我一下赚了一万块!小弟不幸遗失爱人所赠胸花一枚，若有哪位学哥学姐拾得归还，不胜感激，定有重谢!李小丽的奖学金是卖x卖来的。怎样才能留京?火车票又涨价了，是不是不让我们回家了?关于举办校园诗歌朗诵大赛的通知。……我是不是两地分居的受害者?提醒广大同学注意，经常往留学生楼跑的杨某某是我前任女友，现已跟我无任何关系。系里为什么不给我们订一份《花花公子》?马拉多纳会不会转会到四川全兴队?湖南同乡会的同学们请注意了……圆明园艺术画展有什么意义?“人”真的死了吗?我被当场解构了吗?斑马乐队还会不会来我们学校演出?煎饼和比萨饼哪个更好吃?吃一份麦当劳就等于吃到了美国文化吗?呼吁大家团结起来，统一提高对留学生汉语家教收费标准，由原来的每小时15元提高到每小时20元。请你给我算算我能不能保送上研?你不是贾宝玉，你是个大骗子，滚蛋!为什么要对学生宿舍拉闸限电而外面商品房终日灯火通明?王朔能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吗?我想在九号楼旁边开一个咖啡馆，现招聘服务小姐若干名……

　　金发女郎捧着一个小瓶子款款走向宝玉。宝玉亦两眼含情迎上前去。她的头要比他高出一截。

　　　两人浪漫地依偎在一起。金发女郎用夹生的中国话柔声问道:“这一切，你觉得像是幻境吗?”

　　　宝玉转过脸来，对着镜头(对于他而言，灯光过于强烈了，他不得不眨了一下眼)，一个雄浑有力的男音(配音)响起：“不是幻境，是幻酒。”

　　幻酒，不是一种酒，是一种春药的名字。

　　　营业大厅内万头攒动。宝玉一直密切注视着墙上的大屏幕，股市行情在他心中攀升跌落，浮浮沉沉。“滴、滴、滴”，响起了一阵传呼机的声音。起码有十个人赶紧低头看自己腰间。宝玉也低头看自己腰间，知道是家里人在呼他了。宝玉走出证券交易公司的营业大厅，感到稍微松了一口气。天气和能见度都很好。街上有卖花的，宝玉买了一束红玫瑰捧着，然后拦了一辆的士，钻进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1996年11月20日--11月26日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