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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花坠影


          作者:罗云川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15日

  一

  梅青在她生日这一天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确切地说是一封情书,而且是匿名的。对一个已结婚两年多的少妇来说,这不能不算是一个意外、一个“美丽的错误”。借用华丽一点的说法,这封情书的到来就好比一块重量不轻、速度很快的石头砸进了梅青原本平静的心湖,使得水花四溅,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经久不息,一直到她下班回归的家里。梅青回到家里,姿态颇为娴雅地脱掉脚上的高跟鞋,趿了一双前部有猫头装饰的绒面拖鞋径直走进铺着地毯的卧室。在做工考究的梳妆台前,她俯身朝镜子里照了照,看到镜中的梅青面色如常并不绯红;用手摸一摸,也不是很发烫。接着梅青似倚似坐地赖在床上,目光凝滞了一阵,然后打开先是挎在肩上后来拎在手中的真皮坤包,从里面请出那封信来。房间里除了自己还是自己,丈夫还没有回来,梅青有充足的时间再一遍或数遍温习它,就像在展览馆从容不迫地欣赏那些美丽的蝴蝶标本一样。现在,有一只蝴蝶不小心翩翩飞进了她的窗口。于是,一种醇厚、绵软而温馨的气息在她栖居的巢窠中弥漫开来,梅青感到自己渐次被一圈朦胧柔和的光环所笼罩,微微有些晕眩。当然,毫无疑问,这令人沉迷的气息和光环是源起于这封信,这封匿名的情书。

  意外是在下午晚些时候意外地发生的。那时候梅青正坐在办公室里整理一份材料,有一位同事手在她眼前一晃,一封信便轻巧地滑翔到她的桌面上。梅青不经意地瞥一眼,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信封上的字迹,收信人的单位地址以及姓名都不是手写体,是打印上去的,信封右下角印有“内详”字样。信封是很普通的一种,纸壁有点儿厚。又是一封公函,梅青立即作出了判断,置之不顾,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然而,信封上贴的邮票再次吸引了梅青的视线。那是一枚纪念邮票,它精致漂亮,梅青从面值上判断出这封信来自本埠。也有可能是一封私人信件给我祝贺生日的呢,梅青起了这样的念头的时候,就放下手头的工作,拿起信撕开来看。是谁写来的信呢?是谁还记着我的生日?些许遐思随着折叠的信纸一同被轻轻地抽出来了。

  需要说的是,梅青在把信完全展开时是很费了一番工夫的,因为信笺被叠成了过于复杂的样子,就如同猜一个晦涩难懂的灯谜,需要足够的时间和智慧。如果是一封公函那才见鬼呢,梅青想着,被拆展信纸这过程本身吸引了。“曲径通幽处”、“犹抱琵琶半遮面”,愈是欲露犹掩的愈具有神秘色彩,愈能激发起人的好奇心。梅青预感到信的内容一定会有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从纸笺复杂的折叠样式上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梅青开始阅读后,她才读了几行,执信的手指就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梅青的目光从信纸上飞速移开,瞟了瞟周围,看到没有人在注意她。梅青重新收回目光,以一种更加小心谨慎的方式继续读信。跟信封外面一样,信的内容也是打印出来的,印在一种有暗纹的笺纸上,假如不是有折叠褶纹的话,俨然是印刷精美的书页。事实上,梅青收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来信,是一封纯粹的情书。梅青虽然已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人,在她白皙柔润的腮颊上还是燃起了处女般的红晕,她感到耳根发热,然而欲罢不能,只得坚持着把信读下去,就跟带病坚持工作一样,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致梅青的这封情书写得真是太好了,简直可以说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或许若干年后把珍藏已久的它拿出来寄给《读者》一类的杂志发表,没准会引起轰动震撼整整一代人的心灵。整封信行文流畅,措辞得体,语言优美(而且没有错别字)。正如梅青预料的那样,信中向她生日表示热烈而真挚的祝福,除此以外,写信人还用诗一样的语言既炽热浓烈又含蓄委婉地诉说了对梅青由来已久的倾慕和爱恋。看得出,整封情书不会是从某本报刊抄袭的,所说的都出自写信人肺腑,有一种很真诚的味道。在这个假货满天飞的时代,这一点难能可贵,使梅青阅读的时候有些感动。信中在快收尾处说写信人他本周周末晚上八点将在一家名叫“湖畔茶苑”的地方等她,希望能够见她一面,如果她有空的话,请考虑给他一个谈话的机会。另外情书作者还一再强调他决不是什么坏人或闲极无聊的人,说不定还是梅青圈子里的一个熟人,等见了面就知道了。梅青看到,信末没有署名,落款只标明了时间。梅青在心中算了一下,发现此时离周末还有两天时间。

  直到回到家中梅青还在猜写这封信的人会是谁,竟用了那么一种狡猾而有趣的方式。会不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呢?这种可能性不太大。梅青暗想自己不过是一家机关里的普通职员,又不是那些抛头露脸的电视主持人或影视歌坛明星,根本谈不上什么知名度,更不会有追星族一类人对她众星捧月穷追不舍。梅青没有那个福份。但是单位同事写信的可能性不能排除,梅青想起了上次她们头儿找她单独谈话的情景:头儿乜斜着眼睛,目光有如脱缰的野马,恣肆地奔腾在梅青饱满的乳峰和美丽的裙裾草原上。蹄声踢踏,硬硬地击在她的胸口。直到现在梅青每当想起那一幕还感到胸口隐隐作痛。眼下,一些同事、朋友等熟人的名字在她脑际一一掠过,但都若隐若现让人捉摸不定。有时候她不由自主会把一些名字在唇间念出来,表示是强调和重点的嫌疑对象。随着这项工作的深入展开,好些随风远去的往事片断又重新浮现出来,使梅青深深浅浅陷进去偶尔还难以自拔。也许跟大多数人一样,自从进入婚姻的二人世界后,跟以往的朋友在不知不觉中便划开一条界线渐渐疏远了。尤其是那些异性朋友,有的在短短几年间便与梅青断了往来联系。梅青猜想这封情书很可能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位写来的,带有诉说衷肠旧梦重温的意味。梅青听说过有一些大学生毕业后纷纷到南方沿海经济特区去淘金,但过不了几年又对这种物欲横流、精神匮乏的生活产生了厌烦情绪,一个个又重返校园攻读硕士、博士学位。现在有人寄来了这么一封迟到的情书,是不是倦鸟知归,要在情感上重返皈依梅青这所大学校呢?一个好女人便是一本好书和一所好学校啊。主啊,让洁白的羔羊返归天堂,让漂泊的游子回到温暖的家,让失学的孩子重返校园吧。

  当沸腾的校园重归平静以后,我们的梅青校长忽地转念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她怀疑这封所谓的情书会不会是某位朋友在搞恶作剧跟她开个玩笑。假如她大胆赴约扑了个空,上当受骗,她的故事很快就会在朋友中间被当做笑料广为流传。虽然从信的内容来看是温情脉脉,但谁知道这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隐藏着什么呢?不知怎么搞的,近年来西方的一些节日也逐渐在中国开始流行起来,情人节、愚人节……青年人尤其欢迎。今年四月一日梅青就闹了好几次笑话,梅青生怕自己又再过一次愚人节。不过话又说回来,愚人节什么节也罢,不过是游戏而已。是哪个调皮的学生在梅青的学校里玩游戏呢?梅青记得,在她上学时老师曾说过有两种学生是会被老师长久记住的,一种是学习好的学生,一种是调皮捣蛋的学生。是啊,调皮捣蛋的学生也是可爱的,他们充分显示个人欲望,富有创造力,会玩各种游戏,有时甚至会吸引老师一块参加到游戏中去。此时,面对这一封神秘而顽皮的来信,梅青产生了一种想当能与学生打成一片共同玩游戏的老师的念头。或者说梅青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她对这封柔情蜜意的情书感到认同和亲切,感觉好像摩挲到一块柔软细滑的丝绸一般。梅青跟它在无声的交流中开始形成了某种默契。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二

  马竹开门进家的时候,一阵浓郁的烹饪香味钻进他的鼻孔,使他忍不住想说“好香”或“味道好极了”。除了房门紧闭的卧室外,整套房间里都充溢着这大片的饭菜香味。在如沐如浴的家庭气息中,马竹一边褪去外衣一边朝厨房里张望,看到妻子系着一条深蓝扎染围裙正在那里忙着,听到动静她还侧回头给了马竹一朵熟悉的微笑。马竹也习惯性地报以一笑,他从妻子的笑靥中观测出她今天的天气状况:晴,而且绝对是万里无云的那种晴。同时,客厅饭桌上己摆好的一些菜也扑进马竹的视野,让他找到了回家的感觉马竹曾在杂志上看到过一则外国幽默,说是丈夫对新婚的妻子说她在厨房里要像主妇,在客厅里要像贵妇,在卧室里要像荡妇,并要求她把以上的记下来写成标签贴在房间里。后来丈夫查看妻子贴的标签,看到她写的是:在厨房里要像贵妇 ,在客厅里要像荡妇 ,在卧室里要像主妇。不知怎么搞的,此刻马竹很自然地想起了这则幽默,在煤气、锅铲菜肴混杂的声响中,马竹带着一些想法拐进了厨房。这回妻子没有看他,只是专心致志稔熟地翻炒着锅里的鱼香肉丝,马竹从后面贴近了她,双手游过去搂住妻子的腰,完成合围后抚在柔和的腹部。“死鬼,没看我正忙着,”妻子语气强硬地抗议说,“搞什么突然袭击!”马竹看到妻子手上却做出了跟话语相反的呼应,她炒菜的动作明显停顿下来。“我就是要搞突然袭击!”马竹帮助妻子将手离开了锅铲,妻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马竹双手在她胸腹上搓揉游抚,马竹用下颏摩挲着她颈后的发丝,嗅着了飘柔二合一洗发膏的气味。当马竹手臂箍着妻子的腰往客厅或卧室方向挪动脚步退走的时刻,细心的妻子并没忘记伸手暂时关掉了煤气灶。会客厅的真皮长沙发上,马竹解开了妻子做饭时穿的围裙,但当他要突破妻子腰带的防线时遭到了顽强抵抗,妻子说:“不行,现在不行。”马竹松手的瞬间,妻子很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整了整围裙,毫无表情地又走进了厨房,把马竹疑惑不解的眼神抛在了脑后。

  在摆好菜肴、杯盘碟碗的圆形餐桌旁,马竹和妻子面对面坐了下来。已是夕阳斜沉时分,外面起了一阵风,掠过城市的街巷,树梢颤出沙沙的响声,马竹家的窗帘在晚风中起伏如波。这个时候,马竹对屋外的一切无动于衷,他只关心眼前的餐桌和对面的妻子。妻子已换上了一套时下流行的咖啡色裙装,显出几分素雅和恬静,在傍晚光线柔和的房间中,妻子有一种容光焕发的风采。于是,像打量一个在街上迎面走来的陌生的漂亮女人那样,马竹对妻子凝视了足足有一两分钟。“看什么看,都成黄脸婆了!”马竹听到妻子娇嗔地说了一句,言语中似乎饱含着一些暗示或期盼。她今天肯定碰上什么高兴事儿了,不然不会颇有兴致和耐心地为他奉献出一桌视觉嗅觉都很舒服的饭菜,而且还特意在桌上放了两瓶桂花陈酒。菜肴在数量上不算丰富,但却精致美观,跟二人世界的家庭气氛很谐调。马竹记起,以前有时候他下班回家妻子懒懒地躺在床上或沙发上,说是身上不舒服,不想做饭,马竹只好带她下馆子或由他来操刀主厨。这种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马竹清楚地知道有时是真的,有时只是妻子的一个借口。

  “怎么搞得那么有情调啊,”在给妻子及自己斟酒时马竹笑了,“是不是又遇上了什么喜事?”

  一直注意看他、眼眸若有所盼的妻子,这时略显羞涩,她说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嗯……,那让我来猜一猜,”丈夫好像进入了某部电影,“发奖金了涨工资了提职称了要不就是在哪家商场看中了一套称心如意可又买不起的时髦衣服?”

  在餐桌对面,妻子垂眼看看酒杯,她柔媚的笑靥掩饰了内心的失望,片刻之间,她的情绪犹如地震中的房屋倏地断裂坍塌。不过她还是振作精神给了丈夫一点提示:“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看到丈夫做出的反应是偷偷瞥了一下腕上的“西铁城”,他略微思索片刻,然后像个小学生样如实回答了这一天的日期。“你再想想,你最近一次给别人献花是在什么时候?”妻子循循善诱,使马竹觉得假如她当人民教师的话一定会成为其中的优秀分子。  什么时候……是啊,三年前马竹抱着一大捧红玫瑰奔到一位女子的住处,那一天正是她的生日。“天哪,我怎么搞忘了,”突然的回想尚未结束,马竹弹簧似的从高背靠椅上蹦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在门口一边回头大声说:“真抱歉,亲爱的。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这一幕简直就像演电影一样。飞出家门的马竹看不到的是,妻子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嘟起了嘴,这个动作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马竹再度出现在家门口时,他手里多了一些东西,左手是一包彩色蜡烛,右手是一个大蛋糕,再往上是稍显粗重的喘息。“亲爱的,蛋糕!”马竹的话音迫不及待地冒出来,寻找它唯一的听众,一边抬手将蛋糕往高处拎了拎。话音的后半部分明显软下来,因为,让马竹感到吃惊的是,他看到餐桌旁已空空的了,剩了满桌子菜在那里完好如初,满斟的高脚酒杯一滴也未动。卧室的门是关着的,马竹蹑手蹑脚推开,看见妻子歪在床上,神情恹恹的,见他进来只是翻转身体把一片咖啡色的背影留给了他。说真格的,妻子的躯体自有一种动人之处,马竹觉察得出。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任凭你马竹软言软语百般缠绕、赔礼道歉连哄带骗,妻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也并不火冒三丈,带出一连串的粗野脏话,她只是一声不吭,不理睬别人,此种方式在这座城市里被称为“生闷气”,是很憋人──既憋自己又憋别人的一种。事情的直接后果是,在当天夜里,当马竹试图以肌肤相亲来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劝慰对方的时候,妻子冷冷地推开了他。整整一夜,马竹和妻子处在一种冷战的僵持状态中。

                三

  应该说,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的确是日益提高了。譬如现在,自从实行了五天工作制,星期五摇身一变成了周末,人们拥有了更多的休息时间,当然,同时也拥有了更多的油盐酱醋鸡毛蒜皮婆媳纠纷夫妻翻脸的机率。不过大方向上来说还是好的,休闲的概念渐入人心,人们有更多的时间用于逛街购物,致使城市里商场的零售额一下比从前翻了一番。年轻一代则热衷于凑成一群或成双成对地到上百公里甚至更远的地方作两三天的旅游,旅游鞋及其它物品还有避孕专柜用品的销售也直线上升。在城市里,迪厅、卡拉OK和旱冰场方兴未艾,强劲或悱恻的音乐和巨型霓红灯广告招揽着过往行人。有精明的生意人还开辟了一种新形式的“音乐酒吧”,在这种新型啤酒屋里,任何客人只要愿意,都可以随意用自己携带或酒吧提供的乐器(一般有吉它)弹奏或演唱,很有些美国乡村的情调。这便是城市周末场景的一个轮廓。如果镜头摇近一些的话,我们能够清楚看到,在这个周末的黄昏,在城市不太繁华的一条街的人行道上,袅袅走来了一个女人,笃笃笃笃的鞋跟响声没能够溢出画面,喇叭车铃嘈杂市声将它无情地淹没了。

  女人其实是坐出租车来的。女人在与不太繁华街道相交的另一条路上下了车,付款的时候女人对男司机咕哝了一句什么,弄得司机的脸色有些难看。出租车开走的同时,女人的身影融进了路旁一家大商场的玻璃转门里边。镜子似的玻璃表面反射出各式各样的面孔,它们在不停的转动中总是一闪即逝,从不给玻璃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女人的身影被玻璃转门重新吐了出来,跟进去时一样,女人手里没有多出什么东西,她表情平静,减慢步速,朝街上及天空张望片刻。那时候天光尚亮,落日的余晖把东边天空中的云朵染得橙红璀璨,更远一些的天空被高大拥挤的楼房挡住了,或者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同样高大的银桦树的上方,偶尔有两三只麻雀灰不溜秋地匆匆掠过。大商场前架有一面超大屏幕,正向人们输送着永不衰竭的港台情歌以及跟歌词内容并无多少关联的画面。由于天色的缘故,画面不是十分清晰,穿泳装的女郎们依然风情万种地裸露在微凉的薄暮辰光中。

  这其实是从一个男人眼中看到的。等男人视线从彩色大屏幕重新降下来,他发现刚才驻足于商场门口台阶上的女人已不见了。女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的身影会引起商场外一个男人长久的注意。也许是受了女人逛商场行为的感染,在女人的身影消失以后,男人在他待了好久的商场斜对面的小店里买了一盒翻盖红塔山香烟,又朝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不紧不慢地走出小店。似乎隐隐瞥见了女人的背影,他很快便对道路方向作出了选择。

  从墨镜后面男人看到街景是灰蒙蒙的一片,犹如老式的黑白影片。一个人看问题比较消极,人们会说他(她)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这种比喻真是很恰当的。事实上,不戴有色眼镜,换成无色近视镜、老花镜、望远镜、显微镜看世界又会怎样呢?走在不太繁华的街上,戴墨镜的男人并没有想到这些,他仅止没有表情地凝望着前方,目光像两只灰鸽飞掠过屋檐那样,穿越许多人头和车辆的缝隙,寻觅栖息之地。街上戴墨镜的人寥寥无几,男人在行人当中显得醒目,容易让一些人怀疑是乔装的明星之流或正在拍电影。一名少年在并不宽阔的人行道上学滑板,一个趔趄摔倒了,差点撞掉了男人的墨镜。男人嘴角笑了笑,友善地伸手把少年搀了起来,男人的这一举动是颇有明星风范的。

  终于,先前在商场门口转瞬即逝的女人的身影重现在颇有明星风范的戴墨镜男人眼中,事实上男人看到的基本上只是女人的背影。背影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能够给人留下想像的余地,这也就难怪世界上有好些摄影家在搞人体摄影时拍的只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他(她)们是深谙艺术三昧的。说实话,抛开艺术不论,现在街上好多女的只能赏其背影,而不能观其面庞,否则你会感到惋惜和失望的。在不太繁华的街道上最先打动戴墨镜的男人视觉的是女人的衣着打扮和走路的姿势,只是墨镜使它们统统呈现出一派单调的浅褐色调。女人穿着一条喇叭式牛仔裤,带跟的皮鞋交替点地,在它们鲜明的节律中,女人的臀部好看而引人遐想地扭动着,男人把它看做是一匹饱满的正在遛达的小母马。真是风水轮流转,回想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男青年们穿着裤脚宽大的喇叭裤,戴着太阳镜,手提商标标签尚未撕去的双喇叭卡式录音机招摇过市,这便是当年最时髦的风景,几年后便销声匿迹被人嗤之以鼻,没想到九十年代喇叭式的裤型又杀个回马枪重新流行起来了,一些女的不管高矮胖瘦一律把喇叭型牛仔裤套将起来。不过,从眼下这个女人的身材来看,男人认为她是适宜得体的,并且男人据此想像着她穿裙子将会呈现的样子,得出了她宜装宜裙的结论。女人上身穿的是一件较为宽松的长袖衫,随着步律款款飘动,来风的时候俨然鼓胀的船帆。扬帆飘行的孤舟,谁是你的船哥哥,谁是你蓝色的水手?飘动的衣衫之旗拂得男人的感觉猎猎作响,男人忍不住萌发了关于女人正面风景的欲念:美好的家园,曲线诞生的峰峦,似伏欲飞的鸽子会不会回头再看他一眼?客观地讲,女人的步态很一般,既不是难看的八字也不是那种矫揉造作几成直线的时装步。女人肩挎一个皮包,男人注意到它的位置是在左肩而不是在右肩,男人想这可能是个人的习惯不同。就这样,女人在男人的视线下娉婷前行,始终隔着一、二十米的距离。男人觉得如果他跟近一些的话,一定能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还有发香;如果他摘下墨镜,一道彩色风景定能使他的视觉变得无比丰富。由于墨镜的阻隔,男人感觉到自己在看的是一部黑白影片,充满抒情而怀旧的情味。或者说他被带进了一部黑白影片中。一想到自己的行为,男人油然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些电影,他觉得自己宛然在演一部反映战争年代的电影,他成了故事中追剿残匪的人民解放军,要不然就是鬼鬼祟祟对我地下工作者盯梢的汉奸特务。在记忆中,他总是把《跟踪追击》跟《冰山上的来客》混淆起来,以致不能确认自己所扮演的到底是哪个英雄角色。男人毫厘不爽地记得,在他读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家中看这两部片子之一,父亲和母亲嗓门愈来愈高的争吵打断了他的观看。他吓得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盛怒的母亲冲上前去要砸电视机,父亲拼命夺了下来。这次争吵最终导致了父母的离异,也使他至今没能把两部英雄影片记清区分开来。倒是有一部叫《锦上添花》的影片男人记得很清楚,其中有一段三人跑着一个追一个的场景,蛮有意思的。于是,戴黑镜的男人做了一个舒缓回首的姿势,看到的是跟前头一样的灰蒙蒙的街景:商店楼房车辆和行人,没有谁在刻意盯着他。再转回头,喇叭式牛仔裤还在,风景流动,磁住视线。

                  四

  当目的地一点一点在接近,一些自相矛盾的念头不时从我内心深处的某些角落窜出来,使我步伐慎微,不再像起初那样轻灵愉悦。有时,我滋生了一种逃避的念头,想折身原路返回或者绕道而行避开目的地,我不知道这是出于胆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然而更多时候,与之相反的想法占据了我思绪的空间,似乎暗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激励我。我或许应该一直走下去,就把它当做一次冒险或一场游戏,谁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结局呢?忘了是从自己喜爱的哪一本杂志中,我曾读过这样的话:在通往沙漠的途中,你也许会意外地遇见一片森林。说不定我会交什么好运呢?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提前逛了一趟商场,准备买一把刀子放在包里,那种长柄的水果刀也行,结果没有买到。我想这样也好,预备刀子也许是一种极其愚蠢幼稚的做法,搞不好反而会给敌人提供武器,所以我后来放弃了再次寻购的努力。目前所有这一切,连我自己也不知是对还是错。我从前的一位朋友曾告诫我说:什么事情你不要去想是对是错,只要去做就行了。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我现在想起来脑子里就平静了一些,打破砂锅揭开谜底的想法逐渐占据上风。我抬手轻轻理了理挎包背带,把它调整到更加舒适的位置。在它里边,装着我一个小小的秘密,一封匿名书信,它是我此次黄昏出行的缘起。我挎着坤包,像牧羊犬守护羊群一般守护着我的秘密,继续朝谜底走去。

  大约一个小时以前,我在离家不远的街上叫出租车的那一刻,多少纷杂的思绪随着举臂招手的动作,疾速涌上包围了我。坐进车中,我感到自己就像漂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偏偏往事的潮水又汹涌上涨,几乎达到了淹没一切的地步。我表情呆滞地坐在车里,这一点我想司机一定觉察到了,以至于在我对计程表完全没在意的情况下,下车结帐时他狮子大张口地将价目报得比正常情况多了十块。“你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人民币?”离开出租车时我朝他喷了一句,瞧着出租车司机被噎得说不上话、脸色马上变了的样子,我顿感一阵轻松,把纷乱的情绪暂时丢在了逃跑的出租车屁股后面。

  可能真的是一次冒险,这封谜一样的信件对我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神奇的魅力超过了商场任何一件商品对我的吸引力。但制造谜语的人究竟是谁,这本身也成了一道难解的谜。跟大多数女人一样,婚姻像是一堵突兀砌起的高墙把我跟过去的生活截然分开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听不到过去好友来访的敲门声,看不到飞雁来鸿,我才真正体会到一种得到是以一种失去为代价的。过去那些朋友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偶尔来个电话,也是潦草随便,内容和意义在互道再见挂断之后随即消散,了然无痕。现代化通讯手段的发展造成人们日趋懒散,提笔写信已成为带有过去时代气息的事情。于此看来,书信在当今是一种弥足珍贵的记忆和形式。

  不知不觉中,对往昔故人怀忆的花蕾又在时光的风中再度绽放,纵然是疏枝碎影,也让人嗟讶流连,沉醉在沁人心脾的芳馨之中。最为奇丽难忘的花朵是属于过去的一位异性朋友,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浮雕般的记忆还依然刻在骨子里,只不过岁月无边的尘埃暂时将它淹埋了。你在辩论赛上恢宏犀利的演说;在雨后的林间,你深色风衣筑起一道挡风的港湾,宽阔的肩膀和富于轮廓的面孔,呵出的气流化作团团白雾,在树木枯零的冬夜;你从深水池湿淋淋地爬上岸来,胴体上水珠被阳光照耀得金光闪亮,对我嘿嘿地憨笑着;天气如镜的夜晚,在街上漫无边际地散步,花丛中和路灯下面那些令人销魂的长吻和拥抚,后来是停电的小餐馆,烛光中长久脉脉地凝视……随风往事重回到我身边,当我伫立在平淡的婚姻院落中往外眺望它时,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却道天凉好个秋。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跟我在一起时,他说过的好多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你不要管是对还是错只要去做就行了,这竟成了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话,然后他就去了美国,把自己给了加州的海滩和阳光把背影和冬天留给了我。接下来,在他离去的第三个年头上,我又把我自己给了我现在的合法的丈夫。就是这样的。几天前,当读到那封匿名情书时,我恍恍惚惚感到字里行间浮现出他的面孔,甚至信封上贴的也成了一张他的一寸彩照而并非一张纪念邮票。我深信,这样一封信出自他的手笔是合情合理的。问题是,难道他真的从大洋彼岸回来了吗?果真如此,那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难道是得知我已结婚还是想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而这一切,只有等到了那个名叫“湖畔茶苑”的地方才能知道答案。我从未到过茶馆这一类的地方。

  提起婚后的生活,我真不知该怎样描述它,可能各人的感觉不一样。我感觉我那小小的家庭的确说不上有多幸福,可是连不幸福也算不上,它就处在一种中庸平和的状态下,既不会甜得淌蜜也不会暴风骤雨飘摇欲坠。反正不外乎是过日子,怎么过还不是个过法。这并不意味着,丈夫对我不好抑或我有外遇和不贞。想必和所有过来人差不多,新婚燕尔的那段日子里我跟丈夫确实是有些幸福的感觉的,有时我简直被感动得流泪。但是接下来呢……如果你再跟一个结婚两年多的女人谈爱情和幸福,那就只能用如下一些词语来回赠: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然后再推荐你去读一读钱钟书的《围城》以及当代新写实小说,就怕你进入家庭生活后连静下心来读小说的时间都没有了。在某些时候,我会产生深刻的怀疑,我怀疑不是我或丈夫的某个环节出了毛病,就是结婚本身出了毛病,可我一时又找不出结症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因为从表面上看起来,我们的小家还是挺美满,至少不比楼上楼下隔壁邻居差。只能说,我的小家长了一个在别家也普遍存在的暗瘤,它不会致人死地,却是潜在的危险信号。就是这样的。关于我的婚姻生活,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五

  何大夫是一名心理医生,几年前他对一群临刑犯人的精神分析报告在省内医学界引起了很大轰动,使他名声大噪。后来何大夫在市内一家医院开设了心理咨询门诊,平常就由别的一些医生主持,他只是每周二、五到门诊室来。当然,这种专家门诊的挂号费比普通挂号是要贵一倍的。另外,由于心理咨询尚是一种新生事物,普通老百姓需要一个逐渐接受和适应的过程,所以当前何大夫门诊没有呈现门庭若市的景象,何大夫的工作应该说是较为悠闲的。这一天下午,何大夫正坐在门诊室内喝茶研究报纸的时候,有一位男性病人敲门走了进来。由于职业的关系,前来就诊的人在何大夫眼中一律都是被视作“病人”的。何大夫放下报纸,看到病人西装革履,表情绷得略微紧张,他大概是第一次走进这种门诊。明显失态的是,眼神恭敬谦卑的病人在与何大夫寒暄片刻之际,竟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呈过来要给对方敬烟。何大夫礼貌地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抱歉,这里谢绝吸烟。”病人如梦初醒哦地一声,忙收回了烟,何大夫请他在桌子斜侧的方凳上坐下,随后自然而然问起病人的情况。

  “怎么说呢,”病人讲道,“我好像有点说不出口。”在何大夫说了“没关系的既来之则安之大胆说出来心中的石头才会落地才能找到治疗的途径我们绝对为你保密”之类的话后,激励机制在病人身上起了作用,病人说道:“是这样的,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我对我妻子和结婚产生了无端的厌倦情绪,有时还伴随有恶心和呕吐的现象。其实,妻子她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也没有跟她离婚的念头。但是我弄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厌倦的心理,觉得日子过得一点没劲。”

  “冒昧地问一下,你们的夫妻关系和谐吗?”何大夫问,随即他看到病人眼神低垂下去,病人略显谨慎地说:“您指的是性生活 ?”得到大夫点头肯定后,病人的回答抽象而概括:“基本上还是比较正常的,只是有时候我一点激情没有,在例行公事一样,没什么感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病人注意着大夫的反应,他看到何大夫颇为专注地听着,珐琅眼镜后柔出肯定甚至体谅的光芒,“在日常生活中呢?”病人回答说:“平常还不是正正常常过呗,我跟妻子几乎从没红过脸吵过架,我尽量避免吵闹的发生,但我总担心有一天会出现这种情况,过得愈是平静我就愈是担心。担心,主要还是厌倦的心理,真像阴影一样投在心里头。大夫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治一治?”

  何大夫上身往前倾了倾,他似乎为今天下午有一个病人登门求医表示额外的高兴──如果丧失了病人,医生何其成为医生?“我前不久写了一篇论文,讨论的就是婚后年轻夫妇关系的一些问题,发表在《医学研究》今年第三期上,有兴趣的话你可以找来看一看。你刚才提出的问题我想是这样的,从心理角度来看,夫妻关系在婚后第三年到第五年是一个危险期,据统计资料表明很多离婚事件都是发生在这一时期。为什么呢?在经历了新婚的甜蜜以后,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取代了从前的浪漫诗意,新鲜感也被打磨得差不多了,日久天长,便会产生厌倦无聊的情绪。另外,由于距离太近夫妻间难免会有些小磨擦产生口角,这本属很正常的事情,在有的时候夫妻间小小的磨擦反而是好事,能够使平凡的生活增添几分情调,对此你不必过于担心。至于对付厌倦情绪的办法嘛,我建议你在生活中与妻子适当保持距离,人为地重新制造一种距离感。譬如说吧,你可以调整心态,试图把妻子看成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以一种陌生人的眼光看待她,或者一次短期的分离,一次对往日事件的重温,都能增进夫妻间的感情。平时不要老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可以尝试着制造一些小小的意外,让双方从柴米油盐的单调枯燥中解脱出来……对了,顺便问一下,你有小孩吗?……暂时还没有?……嗯,这也是一个问题。现在很多年轻夫妇出于各种考虑不要小孩,其实这未必是个好现象。对夫妻关系和家庭生活来说,在某种程度上孩子是最好的平衡器和调节剂。”

  在病人向他谢别起身欲走时,心理咨询专家何大夫不失时机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载有他论文的《医学研究》,硬是塞到了病人手中。

                六

  顾名思义,湖畔茶苑是跟湖有关的,它就坐落在市内南湖的东边。华灯初上的夜晚,假如你沿着湖滨东路从北往南走,经过那家曾接待过新加坡总统以及出过大学生谋财害命杀死外国旅客案件的著名饭店,再往前走五百米远,你会看到一所门口放着君子兰和台湾竹,门面仿古样式,里面桌椅古香古色的玻璃房屋,那便是湖畔茶苑。梅青以前路过这里都不曾留心,所以对它不是十分有印象,只隐约记得是一个清雅脱俗的所在。如今,先不管别的,她也要故作清雅一把了。肥硕的君子兰和秀挺的台湾竹一左一右夹道欢迎梅青的光临。在柔和的灯光下,梅青仰头看清屋子门楣上悬着一块暗黄的匾,从右到左横书翠绿四字行书:湖畔茶苑。门边亦有黄底翠字隶书对联一幅,写的是:一杯仙露暂留客,两腋春风几欲仙。茶苑的门面建筑梅青觉得是把传统与傣家竹楼风格融为了一体。稍作停留她便踱进去,前方正对着的是服务台,几位小姐的笑容荷清菊淡地朝她奉献上来。在梅青渐近时,其中一位小姐礼貌地柔声问她“有几位”,这个问题让梅青有些为难,她有点儿讪讪地回答:暂时就一个人。小姐就做了个手势,请梅青前去落座。梅青往右边一看,看到房间是用低矮的仿制竹篱隔开了的,里边已坐了十几位顾客,藤椅围着方桌,品茗谈天,两三男人的目光偷偷地朝她瞟来,使梅青不由得稍微低垂了下颏。梅青刚才忘记了看表,她朝竹篱缺口处往里走之际,悄悄看一眼腕上手表,指针指向了八点过一点儿。神秘信件的作者会不会已经等候多时了呢,梅青想着,在靠里的一张空桌旁坐下来,一边暗自打量,瞥到的都是三五成群的茶客,没有发现单身的异性男人。服务小姐的来临羁绊了梅青的视线,“小姐你要什么?”“你们这儿有什么?”在梅青的反问声中,小姐抿嘴笑了,随即伸过手取了置于桌面的一柄折扇打开来递给梅青,梅青这才看到在折扇背面每一折上排列有序地写着一些毛笔楷字,二、三十种茶的名称呈扇状铺展开来。看了一会儿,梅青点了一盏龙井,另外要了两碟瓜子和山楂。然后,梅青就独自坐在那里,茶苑里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嗑瓜子的响声、往盖碗中续水的轻羽般的声音、呼机偶尔滴滴的声音以及高级组合音响播放的轻音乐一同奔向她的耳际。有一桌全是男人的茶客显然注意到了梅青,他们开始低声地议论新来的孤身一人的女子,有人认定她是失恋了,他的话引起同伴一阵猥亵的笑,“那你要不要去安慰安慰她?”他们一伙人突发的音量过大的笑声同样引来了其他人的注目及轻微的怨意。梅青则浑然不觉,安静得如同一只小鸽子。

  对梅青而言,龙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她平时不怎么喝茶,对茶味缺少鉴别力。况且这样一个夜晚,梅青的注意力也不在盖碗茶上。她从小小的仿古瓷筒中拣出一根牙签,用它戳起山楂干来吃,偏酸的山楂好似催化剂,在她心里促发了强烈的化学反应。梅青眼角余光的雏鸽展翅而飞,在音乐声中在灯光沐浴的空中却仿佛失盲一般,找不到栖身巢窠和收留它的主人。偌大的空间内,尽是些似曾相识而又全然陌生的脸孔,它们似乎千篇一律彼此没什么区别,虚浮地飘在氤氲的水汽茶香之间。谁是神秘的写信人,谁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故友?不是都不是,蒙着神秘面纱的相约者啊,你到底在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出现?,随着等待变得漫长无期,梅青开始感到自己如同碗中的茶叶,浮浮沉沉。一般来说,在约会时女方都应该比男方晚到十至三十分钟,这是一门艺术。以前梅青是精通这门艺术的,现在梅青怀疑自己是否来得太早了。她又一次看看表,指针告诉她十分钟过去了。梅青想起,有些男的是不喜欢过于主动的女人的,男人往往在女人的主动中会丧失幸福感。梅青暗想自己是不是过于主动了?

  等待的心情是稍微紧张的。茶苑里的一些人尤其是异性已看出孤身一人的梅青好像在等什么人,他们看到这位衣着时髦的女人将挎包搁在膝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指不时拔弄着挎包按钮,似乎要把什么东西取出来又没有,显出寂寞无聊的样子──它引发了男人们丰富的想像:现今城市里有多少这样年轻美丽而又空虚寂寞的女士啊。其实梅青倒没意识到自己是寂寞无聊的,她的内心像一只梅花鹿一样警觉地盯着仿制竹篱外的柜台以及更远的门口。任何一位新进来的顾客都逃不出她的眼睛,而有时手挽手肩靠肩进来的一对情侣又引起她其它的想法。梅青蓦然想到丈夫,他可从来没带她来过此类场所,于是一阵酸酸的伤心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梅青赶紧端起盖碗啜一口茶,似乎要借茶将伤心压下去,然而彼伏此起,暖香的茶水细流间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又像逆流洄游的大马哈鱼蠢蠢而来。也许真的是一个骗局一场没有结局的游戏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戈多,在看表的次数突破十次之后,梅青萌生了拔脚离去的念头。正当此际,茶苑小姐提着一把家常开水壶走过来续水了,这段插曲延搁了梅青的脚步,她感到自己有必要学一学盖碗中新添的茶水,在经历沸腾的翻涌后最终平静下来。冥冥中似乎一个声音从挎包内跑出来提醒她:请你耐心一点,奇迹马上就会发生。于是,梅青按兵不动了,继续操练她的龙井、山楂和瓜子。转念想想也真是的,她从未一个人细细消受过这种悠闲和散淡,工作及家庭生活太浓太稠,根本无法抽身退步。不过,梅青在内心还是给自己下了一道限制命令,她决定顶多等到九点,一分钟也不能多了。这样决断的同时,梅青朝外面望望,隔着宽大的玻璃看到天色洇洇地墨了下来,湖滨东路上车灯一阵阵闪过。

                 七

  马竹取下墨镜,找了南湖边上一处石栏,姿势舒服地倚住,目光穿过高大银桦树的下部、矮柏以及月季等花卉顶部,朝马路斜对面水晶宫似的房屋内部凝望,有时往来的车辆遮断了他的视线。马竹身后便是被誉为省内明珠和城市清眸的南湖,此外,它还因夜晚情侣密集和开辟英语角而闻名遐迩。有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时而传来,让马竹于车辆的噪声中感到一缕清新,他偶尔转回头去,南湖公园内远处的树影、长堤和水面朦胧入眼,灯光闪亮的地方照出亭台楼阁剪影般的轮廓,柔柔地倒映在水中。过了一段时间,马竹点燃了一根烟,在一次性液体打火机的焰光中我们看清烟是一盒翻盖红塔山,烟头在渐酽的夜色中猩红地一闪一闪。如果我们再细心一点的话,会注意到男人一只手中是有一大捧花束的,倒提着低低地垂着,半掩半露的姿态。马竹知道,是不大明亮的路灯使自己隐身暗处,玻璃房屋里的人是无法看到他的,他却能够从容地欣赏灯火通明的玻璃内的景观,恰似在观看舞台上一部精彩的哑剧。

  马竹倚在石栏边静静地吸烟,同时他设法努力使自己心情平静如水,不让杂念的鱼儿忽而跃出水面。这当儿,他仿佛进入了禅定的境界,只有一闪一闪的烟头还表明他在吐故纳新,吸入危害肺部的尼古丁,呼出污染环境的废气。那一大捧花束被从他前边经过的行人所忽略,它的存在使马竹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混合体。苍茫的湖水中跃出的鱼儿,倏尔划过的车灯和行人,空洞而淡漠,丝毫不能知晓马竹的心事。马竹自己明白,等一根烟吸完,他要亲手去创造一个奇迹(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不但能认识世界,而且能改造世界),把一个天才般的奇思异想,顷刻变为现实。

  隔着童话般通明透亮的大块玻璃墙壁,恍然陌生的女人的身影看进马竹眼里,看得他浑身美丽,一种久违了的、甜蜜的感动渐渐充盈心间,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与其说是茶苑里的女人让他感动,还不如说是马竹被自己天才的构想感动了。坐在茶苑里的独身女子,我亲爱的妻子,我注意到了你抬腕看表的频率,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请你稍候片刻,我就会来到你身边。又一串汽车呜呜驶过,马竹的思绪随视线一同被绞断了,作为补偿,他似乎隐隐嗅到了茶的清香,舌蕾上的烟味也消遁了,取而代之的是山楂片宜人的轻酸味道。

  说实话,真应该感谢搞心理咨询的何大夫,正是他的一番点拨让马竹茅塞顿开。马竹认为,现今大街小巷墙上电线杆上贴满了“专治梅毒淋病花柳阳痿”还特意标明是“祖传秘方、老军医、归国侨医”之类的广告,你尽可以不相信,但无论如何你要相信何大夫,何大夫才是有真才实学的医生,而且医的是心病。救死扶伤容易,医心病多难啊。在看过心理门诊的第二天,马竹忽地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按照何大夫所指点的,他决定制造一个小小的意外,像对待陌生女人一样给妻子写一封匿名情书,约她前往湖畔茶苑,到时候马竹将最终现身,捧给她一束红玫瑰,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为此,马竹开始撰写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绞尽脑汁。当然,马竹是参考了一些现成资料的,比如《外国爱情诗选》、《古今中外情书大观》之类的,还有大量的名为《××文摘》的优美刊物。当情书的写作接近尾声的时候,马竹感到身心极度憔悴,似乎耗尽了一生的精力。然而他不敢停顿,紧接着对信笺信封进行了精心周密的考虑和处理。在信件投进邮筒那一刻,马竹丝毫没有欣慰之感,相反,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具空心人,一大片无边的空虚汹涌澎湃地吞没了渺小无助的他。

  ……不知什么时候,烟蒂已脱离了指间。跟坐在茶苑里的妻子(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马竹也抬腕对着路灯看了看表,捧起夜色中显得暗红的玫瑰,准备过街到湖畔茶苑去。玫瑰是先前在路上一家鲜花礼品店里买的,马竹挑了娇艳饱满的一大束,走出花店有好几个人朝他多看了几眼,使马竹十分满足。此际,假如不是有几辆自行车驶过的话,马竹与妻子梅青的这个夜晚将是一个不会被涂改的夜晚。是两辆山地车,它们以中速驶过来,遇到走下人行道的马竹时分开来一左一右地绕过他,就好像奔流的江水被江心一座洲渚分开,转瞬又合上。骑车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看起来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也正是他俩的擦肩而过延搁了马竹的脚步,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猛地窜出来,马竹想,假如那封匿名情书不是出自他的手而是别人写的呢?……天哪,马竹呆呆站在街边,犹如挨了一记闷棍,眼前金花乱晃,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木鱼脑袋,怎么压根就没想到过这一问题。现在,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怔怔地往茶苑玻璃后望了望,几乎是怀了一种忿恨和被骗的心情。陆续经过他身旁的骑车的行人,无一例外地注意到了他怀中的玫瑰和他本人,有的还给了他一个回眸一笑的动作。马竹定定神,还是止住前行的脚步,转身退回到石栏边上。要是那封信是别人写的,梅青也照样会来赴约的。天哪,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看样子妻子还蒙在鼓里,她肯定不会想到是我干的,一定把它认做是哪位旧情人的……鱼儿扑喇喇跳水的声音又再响起,马竹觉着自己的心脏也脱离了原来的位置,砰砰蹦到了噪子眼,久久不能平息。最后是烟使他平静下来,马竹盯着水晶宫里喝茶看表的妻子,看到远远对着他的侧影和背影美丽而可怕,虚假得像是一张纸做的。刹那间,马竹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冲动,他真想学飞人一样直奔过去撞破那大块的玻璃,径直到妻子跟前,把滚烫的烟头烙向她无耻的脸上。不过马竹是个涵养很好的男人,他甚至从未跟妻子红过脸,他是不会做出什么粗鲁的行为的。我们看到,在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马竹只是用手一抛,那一大捧玫瑰花飞了出去,落进夜晚黑黝黝的湖里,发出一阵幽幽的叹息。很快,在妻子还坐在茶苑里的时候马竹离开湖边石栏,沿人行道往北走了几步,在街边挥臂招了一辆的士,表情平静地钻了进去,随即,悄悄地离去。

  这一切,就当做根本没发生过一样,马竹知道,只能这样了。

                       1995.11 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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