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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中)


          作者:罗云川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15日

   我中午下班回家,把厨房门推开一条缝,朱彤正在里面忙着,油烟满屋子都是,她就像在云里雾里一般。厨房没有装抽油烟机,炒菜时都得关上门。“过来!”她一眼瞥见我招呼说。“什么事?”我想她大概会塞一块好吃的东西在我嘴里,算是对老公的一点体贴和犒劳吧。“你过来嘛!”朱彤催我。我走进云里雾里,随手把门关在身后,等着她喂我一块回锅肉什么的。不料朱彤却说:“我刚才在买菜,有几个熟悉的卖菜的问我‘你还没走啊’,我说‘走?去哪儿?’他们说好多人都离开这儿走了,说是我们这里最近要地震……”“地震?不会吧,”我早已习惯了油烟的呛味,“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能完全准确地预测地震。”“你别不信,”朱彤说,“这两天菜市场上卖菜的人都明显少了,难道你没注意到吗,连街上跑的出租车都比平常少了——人都离开这儿走了。还有,楼下小谢讲,她所在的液化气站今天消防队给送来了十只灭火器。你想想,要是不地震的话,要那么多灭火器干什么?——就是怕到时候地震了液化气罐爆炸好用它来扑火。”“谣言,肯定是谣言,”我笑了,“一定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造谣,想利用香港回归之际制造事端。”“不管造谣不造谣,”朱彤麻利地将红烧茄子起锅装盘,“你倒是说说,我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我说:“避?避到哪儿去?脱离地球跑到月亮上去吗?科学研究表明,月球上也会发生地震,不过不叫地震,叫月震。”“没时间跟你扯那么远,”朱彤说,“端菜,拿碗拿筷,吃饭了!”

   “ 我的意思是,我们最好暂时离开这儿,到外面远一点的地方去待两天再回来,不然到时候跑都跑不及。”饭桌上朱彤又旧话重提。“凉拌黄瓜好像咸了点,”我说,“你说什么?告诉你,火星上也会地震。”“不过不叫地震,叫火震,”朱彤接茬说,“又是老一套,别闹了。我不是跟你说着玩的,我们只要去郊外避一避就可以了,我看民俗度假村就不错。”“你是说那个俗不可耐的破地方?”“破地方?怎么就是破地方了?前两天王果和她老婆还去住了的。”“是吗,你听谁说的?他们现在还在那儿吗?”我问着,心想如果在那儿遇上王果可能会好玩一些。“我听一个朋友说的,”朱彤说,“王果昨天坐飞机去北京谈一笔生意去了,不过他老婆没去。”“好吧,”我想了一下说,“我随便你。”要知道,女人的攀比心是很重的,王果老婆去了民俗度假村,不让朱彤去,她心里会很不平衡的。再说她下岗后一直情绪低落,就算把它当做是一次度假旅行散散心吧。“你答应了?”朱彤激动得把一支筷子掉在了地上,“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要把三只小鸡也带上!”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到这儿来了,一踏进民俗度假村,我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音乐、人们的说笑声和洗麻将牌的声音从大大小小的帐篷中透出,就像水满了杯子里装不下溢了出来,帐篷间的草地上也全是人,有的围坐在一起玩扑克,有的待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在有着几株古树的草地上,一个穿横纹长袖衫、牛仔裤的健硕少妇和一个小男孩(估计是她的小孩)用一只大气球在打排球,随着运动少妇长发飘抖,胸部像是有两只可爱的兔子活蹦乱跳,我不免多看了一眼。她和她的孩子为什么都要跑到这儿来,是来度假还是来躲避地震或地震谣言?

    这个民俗度假村以前在我们杂志上做过广告,由于我们杂志的总编、副总编跟他们的总经理、副总经理是熟人,所以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广告费。在人满为患、我和朱彤找不到一顶账篷容身的这个时候,我马上想起了这件事,带着朱彤直奔经理办公室。总经理、副总经理都不在,我向一个接待我们的类似秘书身份的员工说明情况,她想了一下,答应给我们安排一顶夫妻帐篷(我知道又叫“情侣帐篷”、“鸳鸯帐篷”),至于价格嘛,半价优惠。等钻进三棱体的小帐篷,朱彤说:“想不到你们搞杂志的还有这点好处。”我说:“投桃报李,也就只有这点好处了。”“恐怕是投之以媚眼,报之以帐篷吧?”朱彤抢白我。我知道她是拿刚才我和秘书小姐无中生有取乐。“恐怕我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吧?”我笑说着便把她往地铺上压。她一边挣扎着突然哎呀一声:“面包压坏了!”我一松,她乘机猫腰往旁边躲开了,笑道:“去吧,还有人在澳大利亚等着你呢!”“行了吧你,”我斜睨着她,“我们是来玩的,又不是来吵架的。”“谁跟你吵架了?”朱彤说,“起来,去外面走一走。”

    晚餐前不见了朱彤。我在帐篷里把带来的面包、蛋糕、果酱、榨菜和矿泉水准备好,她却不见了。我只好出去找她。西斜的阳光在树枝树叶间跃动,草地上明暗斑驳,我穿行于麻将、流行歌曲和人们嬉笑的各种声音之中。推开服务楼玻璃门,我一眼看见朱彤正在前边的服务台打电话。她侧着身体,眼睛也正朝门这边看,看见了我,她冲我一笑,然后把电话挂了。“怎么鬼鬼祟祟的,跟做贼似的,”我随即转换口吻像个老干部一样说,“小鬼,是不是在搞地下工作啊?”她被我逗乐了,“你才鬼鬼祟祟呢!”说着朝旁边睃一眼。我才注意到旁边就是餐厅,围了一桌桌人在蝗虫般啃嚼和消费。朱彤脸上隐约显出羡妒之情,我明白她的心思。可惜我囊中羞涩,消费不起,我们自带了够吃一天的廉价食品,就是为了紧缩银根尽量节约。他妈的这叫什么旅游!连我自己都有点纳闷了。当看到一个吃得红光满面、腆着肚子的阔佬从餐厅走出来对着大哥大声嘶力竭一番嚎吼,更加深了我的愤愤不平。他妈的这个世界!我在心底使劲骂了一句。不过愤世嫉俗归愤世嫉俗,面包还是要回去吃的。朱彤不失时机很配合地挽住我的臂弯,这使我愤慨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

   夜里下起了雨,地铺上被窝里朱彤紧偎着我,她说她睡不着,“你说,它们三只鸡在家里不会有事吧?”我正留心在听雨点打在帐篷上的声音,听她这么一说,我就说:“毛病!”哎,什么时候她都惦记着她那三只宝贝小鸡。不过我想这也是朱彤作为女人的可爱之处。我继续说:“它们当然平安无事啦,不像我们,明天早上醒来不知被水漂到哪里去了呢!”她手肘捅了我一拐,“乌鸦嘴!”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侧耳细听,原来是有人住的帐篷漏雨了,嚷着要度假村的人给换地方住,度假村的人口气也硬:“不住就算了,又没谁求你们来住!”于是几个人又嚷着要求退租金……我对朱彤说:“听见了吧!我他妈的巴不得雨再下大点,把这儿淹成汪洋大海才好呢!”朱彤却叹了一口气:“哎,我觉得这儿没意思,还不如待在家里呢!”我冷笑一声:“算了吧,来都来了,你又这么说!”又胡诌道:“雨过之后是个艳阳天,是个艳阳天……”

   第二天我俩坐民俗度假村的中巴前往两三里外的一座寺庙。也不知度假村是怎么把这佛门净地拉入自己阵营中的。那寺极别致,不像别的寺庙那般烟熏火燎,却是花木扶疏,清幽有如我去过的成都杜甫草堂。加之雨后空气清新,使人心境豁然清爽开朗。寺里一小院内有一株独木成林的老榕树,围护着中间一泓潭水,潭水清澈见底。“哇,这么多红鲤鱼!”朱彤手扶潭边低矮的木栅栏,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又说:“你看,水底好多气泡冒上来!”我笑了:“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就跟人通过汗腺出汗一样!”朱彤不言语,只顾低了头往潭中看。这时我却看到了另一幅景象。我看到了什么呢?说来有点突兀,我看到了王果的老婆——我敢肯定朱彤没看到,我也相信王果的老婆没看到我。我看到王果的老婆被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搂着腰肢,在离我们不远的石径上一晃,从小院一个圆月形的门出去了(他们好像对这地方很熟)。但那男人分明不是王果。看到此景我暗吃一惊,心想他妈的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以致朱彤问我一句什么话时,我竟脱口而出:“王果……”“你说什么呀!”朱彤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进潭中,我才缓过神来,但再也无心游览寺庙了。“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上被雨淋病了?”朱彤问着还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是得淋病了,”我说,“今晚你最好离我远点。”弄得朱彤摸不着头脑,直委屈地说:“又怎么了?又有谁惹你了!”

    卧室装满一股鸡骚味和鸡屎味。朱彤好像根本没闻到或者闻到了也满不在乎,她率先打开纸箱。我看到才两天不见,几只鸡又长了一圈。它们怎么就没被撑死呢?在去民俗度假村前朱彤可是给留了够把它们撑死三回还多的糠饲料,还有水,这玩意儿把糠面在它们肚子里发起来足以使其像气球一样爆炸。可是没有,它们活得好好的,也没像我们一样,仅因为一个地震谣言而跑到一个人看人的地方去活受罪,我还不幸目睹了一桩我不愿看到的婚外恋事件。所以我一股无名火往上蹿,我照着纸箱就是一脚,“把这该死的东西拿出去!”朱彤争辩说:“又怎么了嘛!”我说:“难道你没闻见鸡屎臭吗?这儿还住不住人了?”她才不说话了,似乎也闻到空气中的异味了。我已下定决心,要把它们搬到阳台上去,非搬不可,它们不搬我搬,就让朱彤跟她的三只宝贝小鸡过日子去吧!

   回归之夜,香港回来了,朱彤却一夜未归。

   那天晚上我没拧开电视,我知道香港回归的盛大场面在几天内电视还会连篇累牍地重播,不一定非得在当时收看。平常我也不怎么看电视,只看一些体育新闻、足球比赛和感觉比较好的电影电视剧。我拒绝冗长得没完没了的肥皂剧,可朱彤爱看,喜欢得不得了,往往刚看完一集现代都市剧,马上又换一个频道接着看帝王将相三宫六院或才子佳人的古装剧。在那些古装剧中,帝王嫔妃操着时下最流行的话语(还夹杂有港台味)花前月下谈情说爱,还会跳贴面舞,剧情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朱彤尤其热衷于它们,看得如痴如醉,好像心也跟着飞回了唐朝清朝,到后宫御花园之类的地方逛了一回。她独霸电视,倘 若遇上足球比赛和古装肥皂剧撞车,倒霉的总是我,所以我在英勇就义前总忘不了高呼一句:“打倒霸权主义!”

   我独自坐在桌前,摊开稿纸,继续写一篇名为《突如其来》的小说。我感觉灵感上来了,就像那座寺庙潭底涌出的气泡一样源源不绝。我得抓住它们,所以我必须写,我宁愿放弃电视中的回归盛典。这部小说写的是日常生活,它的琐碎、僵化、卑微和平庸,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一样铺天盖地,叫人备感压抑却又无处可逃,我想通过这部小说洞悟日常生活,制造出一种藉助文本和语言将我自己日常的现实消解掉的幻觉。无处可逃,所以我逃向了书写和叙述?我下午下班回来朱彤就已经不见了,家中空空如也。一个没了主妇的家还算一个家么?我先以为她买菜去了(说不定她还会特意烧两个拿手菜让我们为香港回归小小庆祝一下呢),但种种迹象表明不是。我又到阳台上查看了一下那三只鸡,纸箱内有朱彤给它们新添的合成饲料、菜叶和新换的水。我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但我仍然抱着等一等的心情……人这东西可真怪,远香近臭,天天在一起又要吵架闹矛盾,可稍微一离开又难免牵挂惦记。以前只听说女人的等待是最苦的,“候人猗兮”,寥寥四字包含了多少叹息与无奈!而现在我也体会到这种心情了。左等她不回来,右等她不回来,我只好把中午的剩饭剩菜热一热简单地吃了。朱彤怎么老爱往外跑?上一次连哄带骗把我裹挟到民俗度假村,没几天,这下又跑了。我曾对她说过:“女人到处乱跑,家里必定大乱!”她说:“整天待在家里人都快憋死了!”我又把“女人到处乱跑……”的话重复一遍,口气十分严重。她就说:“那你用一根铁链子把我拴起来嘛。”我想想也是,总不能把她拴起来吧,她又不是一条狗。这时我想她是上哪个朋友那儿玩去了,或许一时聊得高兴忘了时间了……算了吧,不要为等待而等待,我打算静下心来写东西。

   ……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一日上午我随单位去广场参加本省各族各界庆祝香港回归祖国万人大会。我早上醒得很早,没有表,打开电视机看时间,电视里果然全是重播回归盛典,等了一阵子我终于找到了时间:还不到七点。我把电视声音关到最小,又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身旁突地少个人,心里有些空落,感到不习惯。我又回想起学生时代的单身日子,那些快乐而单纯的日子,习惯于一个人独睡的日子。万人大会定于上午十点开始,单位要求我们七点半以前上车,八点前赶到广场边的指定地点汇合,九点前参加大会的全部人员进场完毕,广场周围戒严。我们就去了,手中拿着小国旗和紫荆花旗。路上我坐在车里还希望人行道上出现朱彤的影子,然而没有。几个女同事在交流夜里看电视的感受:“真没想到查尔斯王子那么憔悴,好像一下变老了。”她们把这个话题一直带到广场,进了广场还在说,就跟吃零食一样。我却在想朱彤会到哪儿去了呢,朱彤会到哪儿去了呢?

   但奇怪的是,我一边在信口开河,一边却在想别的事。我住在纽约,当时不知怎的竟想起中央公园南边的那个小湖来了。我在琢磨,到我回家时候,湖边的水大概已经结冰了,要是结了冰,那些野鸭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一个劲琢磨,湖水冻严以后,那些野鸭都到哪里去了,我在琢磨是不是会有人开一辆卡车来,捉住它们送到动物园去。或者竟是它们自己飞走了?——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带了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它陪我度过了会前及开会时一段漫长无聊的时光。

   正式的会后是文艺演出,它刚开始一会儿,我们就走了,坐单位的车回来。车到单位大院门口我一眼看见了朱彤:她刚从门口出来往一旁走去,好像是去买什么东西。我就知道她已经回过家了。我又气又觉得“幸好”,气的是她一夜未归,幸好的是她终于回来了。回到家里我拉上被子倒头便睡,我有点疲劳了。

   “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朱彤回来了坐到床边,笑盈盈地对我说,露出她那粉嘟嘟的上牙床。我睁开眼睛看着她,我目光空洞毫无表情。“告诉你你可不准生气,”她说,“我昨天晚上打麻将去了。”看我仍然毫无表情的样子,她又从坤包里亮出几张钞票,做出点钞票的样子,“我赢了三百多块。”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你难道就没有时间概念吗?”她脸贴近我,就像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依然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昨天手气太好了,走也走不脱。你想嘛,不可能赢钱了就走,他们也不让。”“算了,我也不想问你跟哪些人在一起,我根本不想问!”我怒容难消。朱彤腾地一下也火了,推开我说:“还不是跟原来我们厂里的那帮人,你不信可以打电话去问!”我鼻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我提高嗓门说:“我根本就不想问!”惹得朱彤急了,她愣在那里,眼里似乎潮湿了(我看了又有点于心不忍),隔了一阵她才说:“你以为我喜欢打麻将啊?我这样做还不是不得已,我还不是想挣点钱补贴家里。你想想,光靠你那点工资够吗?我想反正趁手气好,多赢点……”

   “我想和你谈件正事。”

   “嘿哥们,咱们又好久没见了。你怎么样?我他妈最近忙惨了。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 你上次不是说你想写一本传记(哦不对)自传吗?你自己写了没有?要是还没写的话……”

   “自传,什么自传?…… 你没喝酒吧?”

   “没有。你忘了?上次我们俩在‘森林’一块玩的时候,你说你要出一本书,一本自传,你要我帮你找人写……你怎么就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别——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怎么着,人找着了吗?”

   “亏你还想得起来!告诉你,人是找着了,绝对没问题。可人家有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稿费的问题。上次你说的是多少?千字一百元对吧?人家要求先预付三千元,剩下的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说如果稿子质量不过关那就一分钱也不要。你看怎么样?还谈到合同的事,说我和他是熟人,就不用签协议了。”

    电话那头插进了其他人的声音,好像在跟王果汇报或请示生意上的事情。他就暂时撇下我,对那人交待一番,约摸过了几分钟我和他才又重新通上话。

   “你接着说。”

   “就这些,其他没什么了,就看你的意见如何?”

   “嗯……这个嘛 ,可能上次我也有点喝多了。再说最近我也比较忙,忙惨了,恐怕没时间。这样吧,我们以后再联系。你可以呼我或打我手机,我的手机号是……”

  ……

   鸡和人一样,小时候好玩,长大了就不好玩了。朱彤养的三只鸡一日日见长,两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两只小公鸡出落得冠子勃挺,渐如两朵从含苞到怒放的花,浑身毛羽夸张艳丽,雄纠纠气昂昂,要模样有模样,要气派有气派。那小母鸡则再平常不过了,长满一身麻花点,灰不溜秋,整个一个小寡妇。动物都是公的比母的好看,人却恰恰相反,整个儿给颠倒过来了,这叫什么事儿!我找来一些木板木条,在阳台上搭了个鸡笼。先是弄成个集体宿舍一气打通,可他妈的两只小公鸡老为争夺唯一的小母鸡展开激烈的战斗,以致鸡冠都被啄破流出血来。我哀其不幸怒其争斗,只好又对鸡笼进行加工改造,把它隔成三个并排的单间,母鸡居中,两只公鸡一左一右。哈哈,这下不就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吗?或者说互不干扰而又互相讨好,和平共处皆大欢喜。

   它们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在屋里有如绒球一般满地乱跑了,可与此同时,它们作为生命的那种生机勃勃的活力也日益丧失,甚至连朱彤对它们也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了,眼里不再有好奇或惊喜的神情。而余下就是尽快将饲料转换为鸡肉,如何把它们烹制(清炖还是麻辣)的问题了。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它们就不会飞了呢?嗯,为什么呢?有一天我打开鸡笼门,捉出一只公鸡放到阳台护栏上,我多么希望它能飞起来,飞走,哪怕是张开翅膀只扑楞飞一下就掉下去摔死也好。然而没有,那只公鸡只缩头缩脑朝四外张望一下,根本没有起飞的意思。我从后面推了一下它的腿,它一个踉跄却仍没扑向它的祖先们的天空,趾爪像溺水者抓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石栏,毛羽瑟瑟发抖。

   还有一次我看见三只鸡其中的一只(作者本着鸡道主义精神不对其指名道姓,甚至不说出公母)因伸出头来在鸡槽中吃食,结果头卡在鸡笼的两根木栅栏间缩不回去了,它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上前去帮助它也还是不行。我就想了个办法想试一试,我从厨房拎了把菜刀出来,当着它的面在阳台地板上故意磨起刀来。那只鸡听到动静也不挣扎了,头露在鸡笼外惊恐得愣愣地盯着我手上的菜刀。我便猛地扬起刀在它面前一晃,那鸡一惊,瞬时脑袋缩进了鸡笼。

   从我想捉刀给王果写自传未果之后,平静的生活持续了有那么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有一天的下午。我下午上班,单位分发报刊信件的人把报纸送来了,她是一个中年妇女,在我印象中她手里怀中永远只有两样东西:要么是一撂厚厚的报纸信件,没有报纸信件的时候则是毛衣针线——她好像总在织毛衣,不停地织,也不知她是在给谁织,织了一件又一件,仿佛永无止境。她对我说:“小杜,有你一封电报。”我放下手头正在编的一篇稿子,起身从那堆报纸和信件中翻出电报,拆开一看,我愣住了。电报内容是这样的:

   27日班机抵南梅雨

   梅雨!难道真是她吗?她从澳大利亚回来了吗?我又把电报看了一遍,电报是从北京发来的,确实没有错。这样说来,梅雨已经回国了?!她回来干什么,是回来就再也不走了还是只是回来探亲或者看一看?她来我们这个城市(“南”是我所在的这座城市的缩写简称)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个时间来?她放假还是请假回来的?……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嫂子对她哥可好了,俩人逛街,她哥生气了拔脚就走,她嫂子在后面拼命地追,还柔声细语赔不是。可梅雨后来成了一头吃洋草的美利奴羊,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呢。好马不吃回头草,可好羊呢?谁能告诉我,好羊吃不吃回头草?……我的心情纷乱复杂,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梅子黄时雨”!但总的说来,我的惊喜要多于猜疑,往事记忆的温馨又如同茧一般包裹住我,它覆盖了现实,使我竟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憧憬。

    电话铃响起,我毫不犹豫抢在办公室内其他人前面拿起话筒:“喂你好找哪位?”“请问杜海滨在吗?”电话里传来一个男音,鼻音稍重。他肯定是在街上打的公用电话,周围有一些包括汽车喇叭声在内的杂音。“我就是,您哪位?”对方稍重的鼻音并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冲动,我想把梅雨回国和要来我这里的消息告诉电话那头的陌生人(显然是个陌生人):“嘿哥们,我以前的女朋友回来了!”让别人也知道我愉快的心情吧!我听见对方停顿下来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了一句话。我听见他说:“小心绿帽子!”随后就挂了电话。

  吃晚饭时我脸色一直就很难看。朱彤看出来了,“喂,你怎么了?”我平静地说:“没什么。”她又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没有。”后来她小心试探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先没理她,只顾埋头吃饭。“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我便说:“说吧,清炖还是红烧?”“什么清炖红烧?”弄得她直纳闷。其实我指的是那三只鸡。朱彤见我东拉西扯,她也就没把话继续往下说了。

   晚上朱彤换了一身咖啡色套裙在看电视,我过去坐在她旁边。她略显惊诧看我一眼,“怎么,不写东西?”我说:“不写。”电视里正在播一部古装剧中的一集,是关于清代宫廷的故事。朱彤往我身上靠来,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柔滑流畅,直像一道飞泻而下的黑瀑布。她的头发保养得真好。这时电视里出现了战争场面:旌旗飘扬,炮炸起的尘土飞溅开花,刀光剑影人仰马翻。朱彤转过脸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我“嗯”地应了一声让她说。“我想找个工作,”她说,“整天待在家也不是办法。”

    电视镜头已转到室内:一个后宫嫔妃打扮的女人和一个男人站在室内,另一个男人躲在外面窥听。

   “ 找不找工作再说。我问你一件事。”

   电视里妃子:“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这不是在做梦吧?告诉我,多尔衮,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吧?你不知道,你出征走了以后,我没有一天不牵挂着你,我每天都在为你烧香拜佛,祈求保佑你平安无事,早日凯旋。没有你的日子我好难过好难过,孤枕难眠度日如年……多尔衮,我真的好想你……”

   电视无声,静场。有一些动作,形体语言代替声音。

   朱彤用头发蹭我脸一下,“你要对我讲什么?”

    电视里妃子 :“多尔衮,带我走吧,带我离开宫里。我早就盼望着有那么一天了。我们远走高飞,远离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多尔衮,你带我走吧,我要随你一同往天边飞。”

   “我问你,”我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人?”

   朱彤一下脱离开我,身体绷得像一张弓,“你说什么?!”

   我直直盯着她。她的目光被我碰开去。她说:“你听谁说的?”

   “ 不,我不能带你走,”电视里声音在继续,“我把你带走了,皇上怎么办?”

   窗外偷听者的镜头。

   “ 你别管谁说的,我只问你,到底有没有那么回事?”

   “ 你难道就真的不明白我的心吗?我的心早在十年前就属于一个人了。这么多年来我总在做一个梦,我梦见那个人带我一起骑着一匹骏马,在北方的草原上奔驰,突然间,我看见了、我看见骏马长出一双翅膀,带着我和那个人飞起来了。”

   朱彤身体瘫软倒在床上,她咬住了下嘴唇。最后我看见两行泪水从她眼中无声无息地流出来。

   “ 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就是你呀!多尔衮,难道你真的不懂吗?你说呀,你说话呀!”

  朱彤痛苦地摇摇头。许久,一句软若游丝的话语从她唇间飘出:“你会杀了我的。”

   “ 我怎么会。我连一根毫毛都不会动你的。”

    …… “是王果。你打算怎么办?”

    ……“ 我不打算怎么办。哦,对了,跟你说一声,后天早上我要去机场接个人,是来我们杂志社洽谈业务的。中午你不用等我吃饭了。”

    波音客机在机场上空转了一圈,最终没能降落下来,因为雾太大。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它在空中掉了个头又往回飞走了。我伫立在机场楼内的落地大玻璃前,内心的雾在茫然地涌漫。我想生活中有些事来得太突然,充满偶然性,出人意料猝不及防,比如地震或地震谣言,比如王果老婆的事,比如朱彤离家到处乱跑,比如梅雨的离去和归来,比如那个神秘的匿名电话,比如眼前的飞机降不下来,比如……

    早上我醒得很早,应该说是在半夜就醒了——天晓得怎么回事,那两只公鸡居然在半夜打起鸣来,引吭高歌,比赛似的此起彼伏,颇为惊心动魄。它们是不是青春期骚动症开始发作了?可这时并不是春天呀。这“半夜鸡叫”闹得我再也睡不着了,一直捱到天亮。所以,这会儿我略微觉着有点疲倦。

            1997年6月24日——9月12日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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