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在所在的树林里卢小纯仍能听见外面公路上车辆往来的声音，但是已经明显小了些，似乎是树木枝叶的遮蔽、阻隔和过滤使声音减弱了。其实不光卢小纯，别的人也能听到汽车的声音，但卢小纯不知道别人是否跟自己一样听到或注意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把他们自己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从停在树林外面草地上的面包车里搬出运进来，林间开满了喧笑声。有人在地上铺起了塑料布和垫子，有人安排布置着食品的摆放。卢小纯没有空手，他是抱着一箱小瓶蓝带啤酒进来的，放下后他不想再跑一趟出去搬点什么了，外面太热，中午的阳光跟辣椒汁似的，树林里多凉快，况且卢小纯不想在领导面前多挣些表现，年终好争当先进分子。卢小纯觉得没那个必要，所以他就歇下来了，站在一棵树旁看别人忙这忙那的。外面公路上车辆往来的声音不失时机地钻进他耳朵里。

　　　有的人忙死，有的人闲死，卢小纯觉得即使是眼前的这次休息日活动也逃脱不了这个模式，仍然是单位上班时工作状况的翻版。在单位里卢小纯是属于有时候忙有时候闲的那一类，忙的时候琐碎事情密密麻麻一大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闲的时候对着一张报纸研究半天，频频看表埋怨时间过得怎么那么慢，茶水又增加了膀胱的负担，上厕所都要上好几回。但对眼前自己的游手好闲，卢小纯并不觉得羞愧，因为这份活儿的确不需要那么多人干，一是林间活动范围有限，二是工作量根本不大。卢小纯很快找到了同类，并且不止一个。跟他一样，有一部分人也是闲着的，其中包括两个女孩，肖婷婷和陶露，她俩挨着站在从树林间穿过的小河边上，朝河里及河对岸的树林张望。趁别人忙着的工夫，卢小纯离开了原先的位置，溜过去到了小河边。河面不算宽，但不能一步跨跳过去；河水清澈，倒映树林。卢小纯看见有不少小鱼，顺流而下，间或有的猛然间一掉头，似要逆水回游，肚皮往上白亮亮一闪，随即抵挡不住水流冲击的力量，还是与其他同类一道顺水游走了。这儿鱼还真不少呢，肖婷婷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对陶露或卢小纯说话似的。陶露说，可想下去抓几条了。直接用手抓吗？卢小纯接着她的话问着，看到两个女孩笑了，他又说，抓上来用火烤了吃。还不等下河抓鱼，在他们背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家都过来坐都过来坐。肖婷婷和陶露转身观望了一会，也就走过去了。卢小纯本来很想在河边多待一阵，听到张处长的召唤，也只好返身投入集体的怀抱。

　　　看看大家差不多都找了位置坐下了，张处长往上扶了扶眼镜对李明说，那咱们就开始吧？用的是征询意见的口气，好像李明才是真正的上级领导。那就开始，李明站起来招呼大家，菜都放在这儿的，大家自己动手，各取所需。李明来单位工作快十年了，但一直没有升上去，还仍是普通一员，为此他很苦恼，头上早早添了几根白发，不过此时他无暇想及此事。一时间大家找碗的找碗，洗手的洗手，还有几个男的起身沿河往树林那边走去，卢小纯知道他们是去方便方便。刚坐下来又要起来，说话的是董会计，我都不想动了。她伸手要儿子冬冬拉她一把，冬冬嘟着嘴执意不肯。另一只手伸过来代替了冬冬的手，是王处长的手，他笑呵呵地拉起了董会计，又抚摸一下冬冬的头。我这个儿子一点不听话，站起来的董会计瞋视着冬冬。冬冬说，我闻见有一股味道。小孩家尽瞎说，董会计似乎余怒未消，哪有什么味道！张处长笑着说，是咱们的菜在飘香味吧。李明赶忙说，是不是卤菜在车上捂坏了，我去闻一闻。李明就过去凑近闻了闻，转头说，没有啊，没有变味。可能是河里的气味，王处长用手指了指河面说。不，我真的闻见一股味道，一股怪味，冬冬还想说下去，董会计拉了他往摆着菜的地方走，走，快吃饭吧，你少在这里哆嗦。母子俩加入排队取自助餐的行列。队伍当中的周主任回头看了看尚未排队的人，招呼说，王处长，你没带碗吗？我早上在忙着看一份文件，王处长说，就忘记了。听他这么一说，李明便把手上的饭盒递过去，王处长你就用我的吧。那你呢？我用这个就行了，李明现了现留下的饭盒盖。在一些人再三招呼下，王处长和张处长不再谦让，终于去排队了，排在队伍的末尾，李明夹在他俩中间。你用盖子怎么装啊，那么多的菜，张处长说李明。李明说，没事，我就用这个。王处长听到了他俩的话，王处长不说话。

　　　菜放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土坎上，呈一字排开，下面铺了报纸垫着。起头的不是一道菜，是一袋卫生筷，由本市火柴厂生产，市场上每双约合四分钱。然后是卤菜，每样都用套在一起的两个塑料袋装着，它们依次为：牛肉、凤爪、肚子、猪蹄、猪耳朵、鸡、肘子、猪嘴、舌头。接下去放着一溜样式不一的碗、盘子、饭缸和饭盒，盛着不同的菜，都是大家事先约定好从家里带了来的。最后到了一棵树跟前，有两个纸箱，里面装着主食，有面包、面饼和蛋糕，也有馒头和花卷。卢小纯放慢了速度，拣得比较仔细，一会儿王处长走近他旁边了。神仙过的日子，卢小纯听到王处长对他说，同时看见他伸手拿了一个馒头。王处长说话中气很足，铿锵有力，使卢小纯感到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整个林间也回荡着这种声音。菜确实很丰盛，不过卢小纯没有王处长那么富于革命浪漫主义精神，卢小纯的感觉要实在一些。还是实在一点好，正如一年前他刚到单位上张处长教导他的，要脚踏实地，踏踏实实工作，老老实实做人。张处长没有说堂堂正正做人，这一点卢小纯记得很清楚。现在卢小纯还在脚踏实地，而王处长要上天过神仙日子了。神仙知道什么是馒头吗？卢小纯想。卢小纯这样想着的时候，挨过来的李明拍了拍他肩膀，小卢，尝了你李大哥做的菜没有？卢小纯就问，你的菜是哪个？李明就指点给他。原来李明做的是酸菜鱼，用一个大的保温饭缸装着，在大家带来的菜中位置显得很突出，李明还特意为大家准备了一把汤勺。卢小纯舀了一块鱼和少许汤汁搁进饭盆里，感到它还是热乎乎的。卢小纯想李明在家里一定是个模范丈夫。

　　　等卢小纯拣完菜往回找坐的地方，他发现他根本不用找，他在取自助餐前的位置还空着，保留着，大家大都按原先的位置坐着，像是约定俗成彼此心照不宣似的。只有肖婷婷和陶露等少数几个人改变了格局，她俩坐到了另外几个女的旁边，背对着大家，面朝河流，一边进餐一边欣赏风景。卢小纯和李明在先前那张垫子的角沿坐下来，跟王处长、周主任等在同一张垫子上，同舟共济比邻而居。跟卢小纯一样是小伙子的刘建磊来回走动散发啤酒和饮料，一边四下张望大声说，谁还要谁还要？李明朝向对面垫子上问，哦，对了张处长，你喝什么？随便给我来听饮料就行了，张处长这才抬起头来，这牛肉好吃。有菊花茶，有椰奶，有菠萝汁，你喝哪一种？就来瓶椰奶吧。李明就起身拿了一听椰奶给张处长，自己则取了瓶蓝带啤酒。卢小纯也向刘建磊要了一瓶蓝带啤酒。哦，不好意思，我忘记给你拿一瓶了，李明赔笑说，来，小卢，咱俩喝一口。卢小纯就跟李明碰了瓶喝一口。这样边喝边吃着，从别处传来了说笑声，卢小纯所在的垫子上气氛有点沉闷，几个人不吭声，好像专心致志只顾埋头啃东西了。卢小纯觉得不知是谁带来的虎皮青椒味道不错，吃完了就起身去再夹了一个，又拣了些别的菜。小卢，你都吃第三回了吧！他刚坐下，耳边便响起了一个动听的女高音。卢小纯侧过头去看，看到一顶凉帽下周主任的脸上浮起了笑纹，给人一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感觉。我这都第四回了，卢小纯回敬了一个笑容。他的话头随即被李明接过去，李明说，你快别说人家小卢了，小卢连早点都没吃，就攒着肚子等这一顿呢！卢小纯腹背受敌，赶忙掉转枪口来对付李明，不瞒你说，我从昨天开始就没吃饭了。大家就笑。吃好吃好，张处长讲话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这一次糟了，虎皮青椒卢小纯才吃了一口，就感到嘴里火辣辣的，辣得他张开嘴嘘嘘直喘。董会计看着直笑，跟别人说，看他被辣的！冬冬正啃着一块猪蹄，满手满嘴的油和佐料颜色，扬起脸有点怕生似的瞄了卢小纯一眼，又笑笑。没一会儿，冬冬又挺长了脖子往周围警觉地望了望，如一只小鹿听到了异常的响动。我又闻到了，卢小纯听见他说，有一股味道，一股怪味。胡说八道，董会计瞪着冬冬，我跟你说，你别乱说，好好吃你的，再瞎说不要你在这儿了。冬冬就不说话了，但嘟起了嘴。这边周主任跟王处长说起了话，王处长，我觉得咱们以后可以多搞这样的活动。旁边一个同事说，要是每个月能来一次就好了。王处长饭盒里已差不多空了，他停住筷子笑着说，就是，我也想多享受享受这种生活，多组织大家玩几次，提前进入小康，可经费紧张，很困难啊。董会计插话说，这个月行政经费又超支了，下个月恐怕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哎呀，好了好了，周主任笑纹更深了，我才提一点建议，你们就说了那么多，我不说了。卢小纯知道，这次野餐活动是张处长和王处长牵头组织的，好容易才成行，单位领导嘱咐他俩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出问题，让大家度过一个欢乐详和的假日。在来之前的一个下午，王处长、张处长还专门召集自愿报名参加活动的全体人员开了个会，张处长在会上作了讲话，除对这次野餐活动的目的、意义、要求和具体实施办法(包括买卤菜、饮料的负责人，车辆安排，上车时间和地点等)作了详细说明外，还向大家表示只要这次活动搞得好，以后还可以经常组织，争取每个月让大家轻松一次。大家听了很受鼓舞，散会后野餐前的一两天之内单位的工作效率大为提高，打字员亚梅在打印文件时输出的第一稿，破天荒只错了两个字，而且错得情有可原，她把“越野车”打成了“越野餐”，“野外工作者”打成了“野餐工作者”。卢小纯在校对的时候把它们圈出来改正了。卢小纯想，是啊，是该让大家放松放松了，天天坐办公室也真够累的。

　　　 在林间的空地上，卢小纯看到，野餐的人们有的安静，有的不时走来走去，一些阴影在人们身上晃动着。这是夏天，树林枝繁叶茂，但也不是遮天蔽日、密不透风。正午的太阳透过枝叶的空隙，把大块小块的光斑镀到地面上。至于穿林而过的小河，那就整个儿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之中了。阳光把河水晒得暖暖的，卢小纯想，真适合游泳。他昂起头寻找太阳，看到阳光在树梢头丝丝缕缕地颤，阳光扎得他眯细了眼睛。目光赶紧往别处移，收下来，看看树，卢小纯却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树。人们的野餐陆续结束了，有人拿着纸擦着嘴和饭碗饭缸，有人开始往林间游逛，刘建磊跟一帮人还在喝酒划拳。王处长起来要收拾自己吃的饭盒，李明拦住了他，王处长，我来我来，你就不用管了。王处长谦让了一回，还是交给李明了，他就拿出烟来递到李明面前，李明道着谢拈了一支，王处长自己也取了根，李明及时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了。这时，从河边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卢小纯闻声看去，看到肖婷婷和陶露顺着河边往下游跑，如同在赛跑一样，肖婷婷一边喊着，快点快点！有人在她俩后面笑着，扭头向大家说，她们的碗被冲走了。像在做广告宣传似的。来不及多想，卢小纯跟着拨脚跑过去，不多久便超到俩女孩前面，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搪瓷饭缸在河中央漂着，偶尔被水草浮藻抵住，绕个弯儿又顺流而下了。用手够是够不着的，正当卢小纯跟两个女孩没办法白跑着的时候，小伙子刘建磊赶了上来，他手上拿着一根树枝，跑上前候在河边，探长身子，手臂加树枝好歹够着了饭缸，又小心翼翼把它弄到河边捡上来。哎呀呀，好不容易套住了这匹烈马，刘建磊说着，把沾着水还没有洗干净的缸子递到俩女孩面前，你们谁的？还是你有办法，陶露早绯红了脸，像是工作上犯了错误似的，谢谢啊。卢小纯笑了，还算建磊及时出马，要不然漂到太平洋去了。肖婷婷说，那不成漂流瓶了？几个人说着转身往回走，这时卢小纯才看到前边河里有几个小孩在游泳，掀起的水花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由于树丛的遮挡，刚才在林间的空地上卢小纯没能看到这一幕。下回我也来游泳，刘建磊说。卢小纯也有同样的想法。

　　　大家已经重新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也有喝酒唱歌的。李明还在一溜菜前面细致地忙着，把装卤菜的塑料袋口子扎起来。肖婷婷凑到跟前说，张处长，这些菜不收起来吗？李明代替回答说，不收不收，就这样放着，待会儿还要吃的，争取把它消灭完。肖婷婷就帮着拿报纸盖在大家带来的菜上，李处长看着，顺便就问，肖婷婷，你在学校里入了党没有啊？还没有，肖婷婷抬起眼清澈地望着他。要抓紧啊，张处长语重心长，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嗯，肖婷婷点着头，张处长，希望组织上能多给我支持和帮助。张处长说，嗯，你可以跟周主任多接触接触，谈谈心，汇报汇报思想，她是支部委员，管这事儿。张处长，您跟我们一块过去玩吧，看到陶露在河边重新洗完碗走回来了，肖婷婷就这样说道。不了，我就在这儿休息会儿。肖婷婷和李明收拾整理完毕，过去加入了有刘建磊、卢小纯、陶露在的那个圈子。他俩找位置坐下后，听见卢小纯说，这是什么树？卢小纯抬头仰望头顶上方的树，一副刨根问底的姿态。刘建磊说是杨树，李明说是柳树，陶露说柳树有下垂的枝条这些树哪有啊？最终没有个标准答案，卢小纯不得不放弃了，他想不要紧，反正以后还会来的，到时候再问问别人，现在还是先玩吧。他就和刘建磊、李明划起了拳，各有输赢，都喝了几口酒。肖婷婷和陶露在旁边看着，很好奇，就问划拳是怎么算输赢的。卢小纯和刘建磊就比划着教她俩。他们一圈人又把一个装饮料的纸箱当了桌子，打了几圈扑克，打的是一种本地流行的名叫“七鬼五二三”的玩法。在隔着几棵树离他们不远的林间另一块阴凉的空地上，王处长、周主任邀集人打“双升”，张处长也参加进去了。卢小纯他们一拨打了一会牌，也就歇住，随随便便闲聊起来。小伙子刘建磊讲起了他刚分配工作和初到单位上的经历，又说自己的工资一半是用在吃饭上，一半花在喝酒上；发工资后的十天是皇帝，发工资前的十天成了叫花子。在几人的笑声中，李明问，那你不攒点，以后怎么成家过日子？刘建磊故意瞟着李明，继续发表他的演讲，哎哟哟，要知道，一个家庭是由两个人共同建立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一向就主张，两个人各出一半，搞AA制，要不就由女方一人承担也行，我还乐得意呢。你等着愿意出钱来娶你的女的吧，卢小纯说他。刘建磊说，不怕！反正我是不会一个人掏钱的，找不着愿意跟我合资的，我就这样漂着呗，还没有人管，多好，多潇洒！肖婷婷模仿港台明星说了一句，不要太潇洒哦！刘建磊似乎没听见，继续说，哪像老李，今天下午回去还要做饭，还要洗衣服，你们不信走着瞧。李明忙说，看你能漂多久，潇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肖婷婷和陶露静静听着，不多说话。趁着刘建磊和李明舌战的当口，卢小纯把目光溜到她俩身上。比较而言，肖婷婷要丰满些，可划归珠圆玉润的类型，她剪着齐耳短发，脖颈上隐隐露着一根金项链的一部分。卢小纯更喜欢看扎着束发的陶露，她看起来没有肖婷婷那么成熟，卢小纯觉得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就像一颗露珠，在清晨，在路边不知名的草叶上，闪着亮光，晶莹透澈。在单位里，陶露的存在和出现，让卢小纯感到一阵清风拂面，感到生活还是充满阳光的。卢小纯记得，一个多月前她刚从学校毕业，来到单位上，在称呼领导时她总是实事求是：王副处长就叫王副处长，张副处长就叫张副处长。卢小纯就瞅空提醒她说，不管是正处长还是副处长，你都应该叫处长。陶露脸一下红了，后来纠正过来，王处长、张处长地喊。不过真正的处长陶露并未见过，他已在几个月前调走了。自从他调走之后，正处长的位置就一直空着，人选问题悬而未决，背地里有人猜测说将从别的地方调一个来，也有人说将从王副处长、张副处长二人当中选择。事情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董会计所在的圈子全是女的，她们在垫子上打扑克，两个人一拨配合，输了要受罚，不是喝饮料，而是喝酒。卢小纯被她们叽叽喳喳的嬉笑声牵扯了视线，他看着她们，心想以后肖婷婷和陶露会不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部分呢？从成熟老练的她们那里是否看到了肖婷婷和陶露未来的影子？但愿不是如此，尤其是陶露，卢小纯不希望看到她未来是这个样子。冬冬在董会计身旁，掺杂在女人圈里，感到很不自在，想要离开跑到河边去看小孩游泳，董会计一把拉住他不准他去。我说有股怪味道，你又不信，到那边去看看，你又不准，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嘛？冬冬委屈地说。我要你干什么？董会计训斥说，我要你不要给我乱跑，在这儿好好待着，好好观察，为写老师布置的作文做准备。是为休息放松来玩的，又不是为写作文来玩的，冬冬辩解着。一边放松一边就能学习，董会计说着，还想教训冬冬几句，却被同事嚷着叫出牌，有人说她也太望子成龙心切了。现在的小孩，一点都不理解大人的心情，董会计甩了张牌说，现在学校里竞争那么激烈，不抓紧点哪行？那你就不该带他出来，打字员亚梅笑说，干脆把他关在家里学习算了。你说得轻巧，董会计说，他一个人在家里，我还放心不下呢，谁给他煮饭吃？圈子里又都笑了，笑声回荡在林间。

　　　在卢小纯他们看得见却未必注意的地方，鱼儿顺水游着，流水从不停留，仿佛不是河水在流淌，而是时间本身在静静地流淌。午后阳光慢慢的偏移引起了树阴的变化，林间空地上的阴凉地界逐渐改变，卢小纯他们不得不随之挪动位置移动了地盘。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卢小纯他们一伙人玩得正高兴的时候，王处长他们牌局完了，周主任朝卢小纯他们喊，喂，你们几个过来一块玩嘛。周主任喊我们了，李明说，走，咱们过去吧。几个人就打住，陆续站起来，搬垫子的搬垫子，拎啤酒饮料的拎啤酒饮料，朝王处长他们的圈子走过去，融进去，他们自己的圈子就被兼并消化了。在重新坐下来之前，卢小纯先抬眼打量了这边的树，好像在寻找这边与那边的树有什么不同。差不多同时，大概是地盘被阳光侵占了的缘故，董会计她们也挪了窝，在一边与其他几个圈子合并了，融为一体。这样实际上林间就形成了两个大圈子，这已经是到了极限了，再不可能合二为一，活动面积限制了大一统局面的形成。周主任问，小卢，你们刚才在玩什么呢，玩得那么开心？当得到对方“我们玩的花样挺多的”的回答后，周主任便说，那拿出来大家一块玩嘛。有人提出光玩没有意思，要有惩罚，输了的要喝一杯酒。周主任说，酒我们女士就免了吧，改喝饮料好了。张处长紧接说，我也喝饮料，我不喝酒。张处长，这么多人，不一定轮到你输呢，说话的是肖婷婷。张处长笑道，对，要对自己有信心。大家约定好了，开始玩游戏。头一种是大家都会玩的“棒棒、老虎、鸡、虫”，从周主任起首，大家轮流坐庄，按顺时针方向打一圈。周主任手里拿了一支卫生筷，另一支交给左首的女同事，两支筷子在空中交叉碰击，她俩口中一齐发声，周主任喊的是“棒棒、棒棒、老虎”，对方喊的是“棒棒、棒棒、鸡”，只一下便分出胜负来，“老虎”吃“鸡”，周主任旗开得胜首战告捷，几个人为她鼓掌喝彩。就这样接着打下去，周主任有输有赢，她栽在了张处长手里，却胜了王处长。周主任打满一轮，下一个人又接着来。卢小纯注意到，轮到陶露的时候，她总喜欢把“棒棒、棒棒”喊成“棒子、棒子”，这是她独有的习惯。对于此类游戏，卢小纯跟刘建磊一样，早已驾轻就熟，玩来不费吹灰之力。卢小纯甚至还提出了花样翻新的点子，把大家分成两部分，搞擂台赛，双方分别由王处长和张处长领衔挂帅。“棒棒、棒棒”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引得另一圈子的人不时扭头观望。有一回双方斗得难解难分，直到两位主帅会面了。在大家为各自的主帅加油助威声中，面对面坐着的王处长和张处长分别把筷子敲响，有如擂鼓一般，语音同时迸射出来。王处长声音洪亮，张处长也提高了嗓门，你来我往，许多回合下来，还分不出胜负来，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看得大家都觉得精彩，又有点揪心的感觉。“棒棒、棒棒、棒棒”，“棒棒、棒棒、老虎”，最后终于分出了胜负，胜利的天平倾向了王处长。王处长所在的一方欢欣鼓舞，他本人也嗬嗬笑了，又有人帮着催促叫输的一方通通喝酒。张处长笑着，带头喝了口饮料，然后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似是等着迎接下一轮战斗的开始。他这方的陶露、肖婷婷等人也喝了酒或饮料。下一个游戏名叫“开火车”，也是靠声音喊口令的。卢小纯不太喜欢，觉得大家像在大合唱一样，而且融入这个圈子前在那边玩过的，此时重演一遍，就有点兴味索然了。于是，没过多久，在卢小纯的积极倡议下，大家转入了一个名为“唐僧、孙悟空、妖精”的做动作的游戏之中。手搭凉棚表示孙悟空，双手合十代表唐僧，两手叉腰表示妖精，唐僧管孙悟空，孙悟空打妖精，妖精吃唐僧，一物降一物，构成一种循环。游戏时，两人相对，各自同时拍两下巴掌，然后开始做动作；若动作相同，又拍两下巴掌，再做动作。大家开始玩起来，张处长自己在演练着动作，刘建磊示范着帮他纠正孙悟空手搭凉棚的姿势，李明在一旁笑道，别小看这几个动作，还挺有讲究的。一时之间，好像大家又到了西游路上，置身于崇山峻岭妖魔鬼怪当中。王处长和陶露多喜欢做双手合十的动作，肖婷婷双手叉腰的姿态则显得妩媚有致。有一阵子周主任的“孙悟空”所向披靡屡试不爽，后来被李明降伏了。接下来玩的是“丢鞭炮”，声音带动作的，一次关联着至少四个人，很容易出错，有的做错动作或是旁边无关人员也做了动作，该出声的没出声，不该出声的乱出声。种种滑稽，令人捧腹。不过你别笑得太早，五十步笑百步，马上就轮到你了，你也照样会出洋相。不过你还是要笑，笑一笑十年少，因为这毕竟只是游戏。玩了一阵子，王处长笑着说，有点难度，脑子反应不过来了。随即他站了起来，在大家“王处长继续玩嘛”的挽留声中，他的嗓音仍然洪亮有力，你们玩你们玩，我去那边看看他们在玩什么。王处长往另一个圈子去了，张处长还在坚守阵地，直到下一个游戏“七品芝麻官”进行到中途。卢小纯发令，口中喊着，七品芝麻——官！同时手随便一指，指到了周主任。周主任赶紧抬起手，两个大拇指横按在两边头上，手掌摊开扇动着，表示是县官老爷帽上的乌纱翅子在微微颤动。她左右两旁的两个人，李明和另一女同事，便要迅速举起手来为她扇扇子。李明在周主任右侧，按规则他必须用离她最近的一只手也即左手扇扇子，他却偏偏举起了右手伸过去；而那女同事举手扇扇子的动作也明显慢了一拍。于是两个都受了罚，喝了啤酒和菊花茶。老李那只手是举得挺高了，肚子可在不断往下沉啊，刘建磊笑嘻嘻冲肖婷婷、陶露说，又招呼说，喂，老李，你少喝点，当心肚子受不了！后来张处长连着出了几回错，他就宣布退出了。张处长，您坐！看着张处长站在圈外若有所思，陶露忍不住说了一句。好的好的，你不用管我，张处长应答着，又朝圈内喊，李明，我看咱们再换一个玩法吧！也许是玩上瘾了，对张处长的指示这一次李明没太在意，他只是笑着冲大家说，张处长觉得这个游戏太复杂了！大家笑着，继续玩下去。张处长瞟了李明几眼。后来一个游戏是“大西瓜、小西瓜”，很普通的一种，也较先前几种安静，安静取代了喧闹。从另一圈子那边一部分人唱歌的声音真实地传过来，有革命歌曲，更多的是港台流行歌曲，一支接一支唱个不停。在歌声与“大西瓜、小西瓜”的喊声的双重缝隙间，卢小纯又一次听到了外边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卢小纯没戴表，也没有问别人几点了，他没有刻意去关心时间，但当听到肖婷婷和陶露嘀咕着说想回去了的时候，他还是大概估计了一下时间，可能是快五点了。各种游戏渐渐都结束了。张处长和李明又号召大家再吃点东西。于是圈子散开，人们开始重新活动起来，拿碗筷的拿碗筷，拣菜的拣菜，找位置便找位置的。有的人把矿泉水倒来洗手，董会计看见了，苦着脸皱起眉头，又不好说什么。同中午一样，凤爪在女士当中尤其畅销，卢小纯去搛的时候，看到塑料袋已经瘪了，里面凤爪剩了为数不多薄薄的一层，跟别的塑料袋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明装在保温缸里的酸菜鱼先前已被舀了大半，现在凉了，也没有谁去动它了。在林间的空地上，与中午大致相仿的一幕又上演了，还是这些菜，还是这些人，王处长说的也还是那句老话，神仙过的日子，神仙过的日子哪，不过这一回他没有拿馒头，餐后肖婷婷和陶露也没有蹲在岸边用河水洗碗，当然陶露的饭缸也就没有被河水冲走。不过真正的变化也正是发生在饭后，至少人们的肚皮又再一次鼓起来，又再一次勾起了喝酒唱歌玩游戏的欲望。饭后，董会计率先向王处长和张处长提出说想回去了，都玩了一天了。其他几个人也提出了相同的愿望。你看呢，老王？张处长问王处长。王处长说，看大家的意见吧。两位组织者就征询大家的意见，结果遭到了超过半数人的反对，还有一些人默不吭声。打字员亚梅高声说，要回去的回去，我们还想玩呢！经过商量，王处长和张处长决定，让想回去的同志先走一步，统一坐越野车回去，想继续玩的就留下来继续玩，待会儿坐面包车回去。林间顿时开了锅，野餐变成了野炊，人群沸腾，似乎散比聚更为热闹。有人收拾东西往树林外走，也有想留下来玩而去把原先放在越野车里的衣服物品取回来的。怎么，老李你也要走吗？卢小纯望着忙碌的李明问道。嗯，李明说，我家里有点事，先走一步了。刘建磊说，看嘛！我说老李肯定还要回家烧饭洗衣服！放狗屁，李明笑着，一边与董会计、冬冬一道往外走，你这乌鸦嘴！肖婷婷和陶露刚才嘀咕想走，此时却不见动静，卢小纯就问她俩。我们俩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走了，肖婷婷笑语盈盈。这一次我是真的留下来陪你，卢小纯马上朗诵了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词，其实他在心里是朗诵给陶露听的。陶露听是听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王处长和张处长都没有走，即使想走也不能走，因为他俩是这次野餐活动的组织者、负责人。群龙不能无首。可是现在群龙有两位首脑啊！不要紧，终究会决出来的，这需要时间，正处长一职在向他们遥遥招手。或许，他俩都已打定了主意，只要对方不走，自己就坚决不能走，坚持就是胜利，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越野车的马达声响起，又渐渐远了，消失了。等树林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周主任从地上站起身来向大家问道，谁去上厕所？听她这么一说，大家才知道周主任想去方便，在征寻同行的伙伴。我去，肖婷婷轻声应了一句，生怕太多人听到似的。她翻弄了自己的小皮包，起来靠近在原地等着的周主任。此时此刻，肖婷婷是不是想起了张处长跟她说的“你可以跟周主任多接触接触”才这样做的，不得而知，但卢小纯知道的是，此前在单位里很少见过她跟周主任在一起。她总是和陶露在一起，下班一道走，上厕所也同行，两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女孩宛如两姐妹。现在，肖婷婷却撇下陶露，自个儿跟随了周主任。还有一个女同事加入了她们的行列。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女人一台戏。周主任，肖婷婷，女同事，她们三人朝树林深处走去。

　　　一声尖叫撕裂了林间的岑静，令人无比惊骇的尖叫，一声尖叫。这是随后发生的事情。从树林深处，从周主任她们那儿传来的。

　　　 密林——树林密布的深处，一道草木蔓杂的干沟里边，躺着一具尸体，它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附：冬冬的作文暑假一日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和妈妈单位的叔叔阿姨们去郊外进行一次野餐活动。我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了。

　　　柏油马路像玉带一样在蜿蜓盘伸，汽车飞快地奔驶着，公路两旁的树林迅速向后退去。我从车窗内望出去，远方的群山巍峨屹立，像是巨人在向我招手；近处的田野一碧万顷，稻麦翻着绿浪，像是在愉快地歌唱。祖国的大好河山多么雄伟壮丽啊！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木参天，苍翠欲滴。我想下了雨后这里一定会有很多五颜六色的蘑菇，到时候我就约伙伴们一块到这儿来采蘑菇。正当我浮想联翩的时候，一阵“哗哗”的流水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是树林里的小河发出了欢快的歌声。河里有许多鱼儿，在自由地游着。

　　　 野餐开始了，菜都被整齐地放在一边，大家随便想吃什么东西就自己去拿。我仿佛看到了共产主义正向我们走来，心里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菜的品种十分丰富，有猪蹄、酸菜鱼、盐花生，还有卤牛肉、虎皮青椒、面包……让人眼花缭乱，不知道拣哪一种好。妈妈带来的菜是一份拌土豆，我们把它拿出来让大家一起分享。我们三五成群地坐在草地上，一边尽情享受着美餐，一边有说有笑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树林间。菜不仅花样繁多，而且味道好极了，我感到心里喜洋洋的。叔叔阿姨们都无拘无束，像朋友一样对待我，使野餐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饭后，我们大家在树林里休息，有的唱歌，有的玩起了各种各样的游戏。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就到了下午，太阳公公的笑脸往西边移过去了。在妈妈的带领下，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是多么愉快的一天啊！

　　　　　　　　　　　　　　　1996年9月11日--9月18日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