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从外面回来爬上楼走近住处的时候,隔着房门听见里面有一种像是水在流的声音。他取出钥匙打开房门,发现家中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水流得遍地都是,将近有一指深,要不是有门槛拦着的话,水早就流到楼道里了,或许它还会沿着楼梯一直往下流。厨房里,水龙头还在哗哗地响,楚天看见不断有自来水从已经涨满的水池里涌出来,白花花地淌落在地板上。楚天记起来了,早晨他拧开水龙头,没水,停水了,他打开水龙头就忘记关上了,所以造成了眼前这种情况。他小心地跨过门槛,两只手提着裤腿,踮着脚跟(鞋跟部分要厚一些),跷着脚尖,猫起腰像个滑稽的踢踏舞演员一样,试探着稳慢地涉水而过,走进厨房把水龙头拧上。他的姿态看上去有如一只站在水中的长腿鹭鸶。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楚天厨房的水池的下水道早在一年前就堵了,楚天用水都是用盆子接着,然后端到卫生间去倒掉,或者就把水倒在水池里,攒到快满了又用盆舀了端进卫生间倒掉。鹭鸶般的楚天在厨房里停留了片刻,他表情深邃,好像在思索什么问题。一时间他思维极度活跃,像有流水冲进了脑子里,把他的某根神经激活了,浮想联翩,充满水的意象。他想起了“水淹七军”和“水漫金山”这样的词语,想起了一副回文联的上半截: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他甚至想起了一道小学数学题:某村一个贮水池,有两个水龙头,打开进水的水龙头,灌满水池需12小时,打开放水的水龙头,排空水池需16小时,若同时打开两个水龙头,请问需多少小时能把贮水池灌满?楚天想为什么要同时打开两个水龙头呢,那不是破坏革命生产和革命建设吗?楚天就诘问老师,老师只说有本事你先把它解出来。楚天就是解不出那道题来,解不出数学题的楚天后来成了一名诗人。或者说,楚天若干年后成为一名诗人,跟小时候解不出那道数学题是有一定因果关系的。作为一名诗人,楚天具有丰富的联想力。他保持原先的姿势踮着脚跟走出厨房,想到其他房间去察看察看汛情,眼前一边又浮现出一些往事的断片。他想起那一年在西安参加青春诗会,游览华山正值大雨过后,雨水顺着石阶不停地流下来,他与几个女诗人涉水攀山,宛若身在天上的街市。还有,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在雨后利用积水的小坑打水仗的情景也一下蹿到眼前。当他在意识中返回童年时,已经来到了两个房间门口站住。一幅洪荒图取代了记忆中美好的童年图景。两个房间里所有着地的家具、纸箱、皮箱和生活用品的底部都浸在水里,遭了殃,有一只塑料泡沫拖鞋竟如同一只乌篷船似的在水面漂起来,漂到楚天跟前。楚天毫不理会,用脚跟走路进了其中一个房间,看到堆在墙边的几撂书和几只装满书的纸箱子无一例外地泡在了水中。“哎呀!”他惊叹一声,立即投入抢救,把它们往桌子上和床上搬,搁不下了就往楼道里搬,暂时放在那里。他的书太多了。这时候楚天已顾不上用脚跟走路了,他完全恢复了平常的姿势,两只鞋来回不停地犁开积水,鞋子里面进水了他也没有觉察到。他把浸湿的书打开来晾在窗边正午的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耐心地做完这项工作他才着手抢救其他物品。楚天的房间乱得很,东西堆得杂乱无章,麦子以前说过他好几次,他都不听,依然把东西随便乱扔,把房间变成了一个大垃圾场,在他这里麦子找一把梳子费了半天时间,不是没有,而是根本不知道他把它扔在哪个角落里了。为了清除水患,楚天不得不把家具搬到楼道里。开始他打算只挪动一部分家具的,但他的房间实在太乱,盘根错节,一物牵连一物,最后他几乎把整个住处都搬空了。诗人楚天还过着独身生活,东西虽然杂乱,但也不是多而沉重,所以搬起来不是很费力气。那些大家伙,例如床和柜子,抬不动的楚天就拖,拖不动就用绳子攥着拉。家具物品堆在狭长的楼道里,把它堵塞了。幸而楚天住的是单元楼的最高层,不会影响别人上下楼的。这样忙活一阵子,楚天出了一身汗。再看看脚底下地板上,被他这一折腾积水似乎消降了一点。他不敢停歇,从卫生间拿了墩布出来开始拖地吸水,然后拿进卫生间拧干又再来。墩布效率不高,楚天又使用上铁皮簸箕和扫帚。因为门下边有缝隙,有一部分水漫到了阳台上,楚天治水工程首先转向了此处。当他第七次或第八次重复着同一动作,蹲在地板上(屁股差点沾着水面),一手拿扫帚扫水一手拿簸箕装水,一股厌倦情绪突如其来攫住了他。他停住了手中的劳动工具,他不想干了。楚天茫然地望了望空空的墙壁,感到自己是茫茫大洋中的一座孤岛、一块礁石。随即,听见哐啷的一声,不是海浪拍击岛屿,也不是轮船触礁的声响,是楚天撂下铁皮簸箕发出的响声。楚天自己给自己罢了工。
麦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楼道里堆满了楚天的家具物品,使本已狭窄的楼道更加狭窄,有的地方甚至堵塞了。难道他要搬家吗?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麦子跨过一些堆在地上的东西,又侧身绕过侧放着的柜子和床,来到楚天住处门前。她看见门口放着一块齐腰高的门板,觉得有点碍事,伸手想把它搬开。没想到却根本搬不动,麦子仔细一看,原来木板两边和下边都用水泥给固定住了,与门框墙和地板连成了一体。这是什么?难道是做高高的门坎吗?在十分纳闷的情况下,麦子抬手轻轻敲了敲门。从里面传来一阵水声,麦子后悔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能正赶上诗人在方便,这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情。但再听一听,不像是卫生间冲水的声音,是一种划水的声音:哗,哗,哗。真不愧是诗人,连弄出的声音都不一样,那么好听,给人以在湖上荡起双桨的感觉。麦子想。不过麦子又想起他还从来没带过自己去划船。是她自己没提出过这种要求的,生怕他因此把她看成一个趣味庸俗的女人。她想下一次应该向他提出一块去划船。过了有一阵子,房门略显迟疑地打开了。麦子吃惊地看到,出现在门后的,是一个坐在一只红色的塑料大盆中的楚天,盆子浮在淹满室内的水面上,吃水不浅。那只盆子直径约有一米,即使这样对于楚天来说还是显得有些小了。他庞大的身躯趴在盆中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麦子又吃惊又想笑,可当她看到水上盆中的楚天一脸的庄重时,立即用手把就要发出的笑声捂在了嘴里,她感觉到一件在诗人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已经发生了。
“欢迎你来到水上家园,麦子。”楚天露出微笑,朝站在门口的麦子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可麦子不知道该怎么进去。盆子中的楚天,像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可麦子知道他的精神是强大的,他就是这样漂在水上写诗吗?他把诗写在水上吗?麦子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条类似于黄河中下游的空中悬河,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自己也不知会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麦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进去,那堤坝般的木板高得有点过份了,而里边是齐腰深的水。在楚天指点下,她从楼道一堆杂物中搬来一只凳子,踩了上去。这时候楚天已经下到水里,他穿着短裤,站定扶住红色塑料盆等待麦子迈过木板踩进去。麦子提着裙子有些迟疑,在主人“请上船”的召唤下她才横下一条心抬脚往盆里迈去。由于心情过于紧张,麦子身体失去平衡,她发出一声惊叫,差点栽到水里去了。但楚天稳稳地扶住了盆子,他为她的咋乎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个诗人)。惊吓刚过去,麦子觉得挺够刺激的。她蹲趴在盆子中,双手扶住盆边,探长了脖子好奇地朝屋内张望。水,无处不在的水,积得有九十公分、一米深的样子,盈盈见底,麦子垂眼看到了并不干净的水泥地板。卫生间的门开着(这样使水域显得更加宽阔),里面斜插着一根木把子——麦子判断出是墩布,楚天用它把卫生间下水道堵了,“开船喽——”楚天川江号子般喊了一腔,推动起盆子。盆子吃水轻浅,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些许水声悦耳地漾开来。麦子像个首次坐在手推车中的婴儿,睁大了兴奋的眼睛,水光波影在她眼里柔柔流溢。她甚至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然后关切地问楚天:“冷不冷?”“现在是夏天。”楚天像个慈父般地笑了。眨眼间盆子到了一个房间门口。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房间门窄了,盆子过不去。麦子想象不出楚天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我有我的办法!”他回答了她想问而没有问的话,就要做出来给她看。“算了,我不进去了,”麦子违心地说,“我就在这儿看看。”其实她还是很想进去的。麦子就在门口看了一看。房间里同样满是水,刚好齐到窗台。在四周墙壁的高处,参差不齐钉了无数颗钉子,分别挂着衣裤、毛巾、塑料袋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两颗钉子之上还横着支了一块木板,上面放了一些书。抬头仰望,还可以看到简陋的书架上露出纸笔的一部分,那显然是楚天已完成或尚未完成的诗稿。作为书架的木板的旁边紧挨着是一张吊床,它横空出世,犹如一艘孤独的月亮船,那是诗人梦想与诗歌诞生的地方,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即。麦子不禁望洋兴叹了,不过她又发现房间里缺少一点东西。还少什么呢?麦子想或许少的是她本人的一张相片。要那种挂历大的艺术照,贴在最显眼的墙壁正中,让它倒映水中,在欸乃的水声中,幻作一条江南的水藻,纤长柔软地缠住诗人的梦。
“我刚才敲门时听见了划水的声音,”麦子转向楚天,“是你在划船吧!可是你的桨呢?”“不,我以手为桨,以心为舵,”麦子看到楚天表情庄严地说,“或者根本不用手,不用心。无所谓桨,无所谓舵,随流漂荡,任意东西。”麦子觉得他开始跟她谈哲学了,她有些听不懂,只好用崇敬的目光直直地仰望雕塑般矗立在水中的楚天。她请他把盆子推到门口,她说她要回去了。本来她是揣着两张舞票请他晚上陪她去跳舞的,但现在她闭口不提了。在楚天面前,在他的水上家园面前,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庸俗,她也打消了一个人去跳舞或另外找个人陪她去跳舞的念头。万千心绪无从说起,当楚天在前面拉着盆子(就跟马拉车、狗拉雪橇一个道理)朝门口走去时,她朝着他的背影笑着喊道:“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她更想说或者唱出来的是近些年由一男一女俩歌星对唱、唱红大江南北的一首通俗歌曲。“不,这是我的爱琴海,我的巴比伦空中花园,这是我的瓦尔登湖。”麦子听见头也不回的楚天如朗诵一首抒情诗那样说道。
对于楚天来说,一天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正午的阳光透过朝南的窗子照在吊床上的时候(他没有晚上拉上窗帘的习惯),他醒了过来。他不是不想继续睡下去,而是由于中午的阳光太强烈了,明晃晃地穿透眼皮灼痛了眼睛。楚天从吊床上坐起来,算是起床了。他在房间里随便找点东西吃了(有时不得不划着盆子或涉水而过,到楼道里或下楼去找吃的),早点和午饭合在一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其后他重新躺在吊床上,试图构思着写一两首诗。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几天前他放水把家里淹起来以后,他连一句诗也写不出了,恐怕他的满腔诗情都化作满房间的水了吧?既然写不出来,他也不强求自己,他相信说不准哪天灵感会不请自来,突然降临。写不出诗的楚天就干一些别的事情。譬如说,他喜欢用游泳和划盆子的方式来打发下午的时光。按照常识,午后两点是一天之中气温最高的时刻。楚天就是两点以后下水游泳的。最初的日子里他采用了跳水的动作,直接从吊床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实践证明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他划破了鼻梁,额头上撞起了一个包,跟长了角似的。生理上的疼痛和身体受到的威胁促使楚天不得不放弃了姿势优美的跳水动作,他转而端正采取了实用主义的态度。吊床是他出发的地方,他穿着条绿色游泳裤(偶尔一丝不挂)坐在它边沿,然后脱离它扑向水中。就跟猫落地的方式一样,他也总是两只脚先落进水里。不过不同于猫脚步的悄无声息,他下水弄出了很大的声响,而且弄得水花四溅。溅到窗户上的,顺着玻璃滑滑地流下来;溅到墙上的,便迅速洇开,在墙上渲染出一幅或几幅抽象画来。楚天也许注意到了这些,也许没注意到,他真真切切感觉到的是水温和水性(水的轻重软硬)。嗯,水温适宜,水性也马马虎虎过得去,楚天感到很满意。他开始游泳。温暖的阳光穿过下午和玻璃窗,照在钢筋水泥房间的水面上,穿透积水把地板也照亮了,照得连水底地板上一粒芝麻都看得见。水面又起到了镜子的作用,把阳光反射到天花板和墙壁上,波光涟涟,无数蝴蝶翅膀一样扇动。楚天身体上也光影斑驳,宛如披挂了一层鱼鳞,皮肤上裸露在空气中的水珠在阳光波影中闪闪发亮。作为一个游泳池,楚天的住处未免显得有些小了,他不得不凫过窄门,曲折拐弯地游进另一个房间,稍后又折回来,如此循环反复。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地形不熟悉,根本没料到淹起水来竟使房间发生了那么大的改变,头碰墙和脚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也就在所难免。有时候他懒得动了,干脆采取仰泳的姿势静静地躺在水面上,看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光影如星光一样闪烁,脑际幽幽渺渺闪过一些东西。他想到了冬天,冬天这里结起了冰,他就可以溜冰了。不过他极少想起麦子。有一次,他这样仰躺在水面上居然睡着了,居然没有沉下去,直到醒来睁开双眼才扑通一声翻倒在水里。可能在梦中他的灵魂已经脱离躯壳飞上了天(追寻缪斯女神去了?),留在现实中的身体才这么轻?不过诗人到底有些后怕,下一次仰躺在水上的时候不断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了。楚天还喜欢潜泳,从一个房间潜到另一个房间,然后是厨房,最后转回来到达卫生间,以手触摸到墩布杆子作为一轮结束的标志。潜泳的时候,他身体整个儿闷在水下,根本不露出头来换气,一口气进行到底。据保守估计,楚天凭一口气在水下潜泳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吉尼斯记录,比后者至少要多一分钟半。但诗人楚天对什么所谓的吉尼斯世界记录不屑一顾,他只关心自己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
除了游泳,楚天把下午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划那只红色塑料盆上。阳光把盆子照得近乎透明,红光莹莹闪耀,盆子边沿在它周围的水面上投映出一个金黄的光环。楚天就笼罩在这巨大的光环中,如同一尊庄严的坐佛。但他更像一株栽在盆中的大型植物(也许他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那喀索斯,临水照影自恋,憔悴化为水仙)。跟其他盆栽植物不同的是,这株植物有两缕枝叶是经常垂在水里拂动的。是诗人楚天的双手,他把它们作为船桨,同时或交替划动,拨弄出一些音乐般的水声。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盆子吃水很深,打着旋儿稍显迟笨地摇摆着挪移。有时楚天盘腿坐在盆中放手不管,听任自己跟着盆子一块转起圈来,感觉是坐在一把转椅上,身体又像是一部电动玩具。他把盆子划到窗前,水正好齐到窗沿,他的船即红色塑料盆,就好像是从海平面升起的一轮红日。我们的太阳神,羲和或阿波罗,也就是诗人楚天,君临世界的上空,如同船长似的透过玻璃窗(就像是透过驾驶舱的玻璃窗)朝外面眺望。他偶尔使用一下望远镜,不过他更喜欢在晚上趴或躺在吊床上使用它。在楚天看来,身下外面的城市是一个滚滚喧嚣、又始终有点混沌看不清(如同焦距不实)的海洋,而他的住处是漂浮在这片城市上空的海洋,是海洋上的海洋,它们两者之间至少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还有不透明的厚实的砖块和水泥)。盆子在窗前停泊了一段时间,又摇摇晃晃起航了。楚天已经慢慢学会了通过调整控制身体重心使盆子在水上保持平衡,以免盆子倾斜过大渗进水来最后导致整体沉没(此类事件在头几天不是没有发生过,而是频频好几次)。“水手用涛声歌唱,骑手用蹄声歌唱”(藏族谚语),在水上家园一次又一次涛声的磨练中,楚天迅速成长起来,练就了一身过硬本领,已经能够熟练地驾着盆子轻而易举地穿过各个房间门了。楚天是怎样做的呢?盆子直径约摸一米,房间门比较窄,划着盆子横着是渡不过去的,楚天用的是帆板动作。他加速划着盆子,在靠近房间门的一刹那突然从盆中站起,移动重心朝盆子的一边踩去,使盆子从水面一下竖起来,变成了一只帆板。楚天脚下点稳,两只手扶住站起来的盆子边沿,猫腰顺势冲过房间门。整套动作完成得如此轻捷利索,以至穿过房间门盆里没进一滴水,完璧如初。楚天最高兴的事情是用这套动作一口气穿过家中所有的房间门,然后被一种无可比拟的快感(这种快感是和探索、征服、成就、满足等词语联系在一起的)笼罩全身。快感是暂时的,随即被水一样大片的空虚所取代。楚天望着水面和空空的房间发呆,然后开始了他的下一个征程。当然,在发明使用帆板动作以前,他穿越房间门水域用的是比较原始、笨拙的方法,要么是两手扒住门框上边,用双脚把盆子勾夹着侧立起来送过房门,要么是他下到水里将盆子托起侧着拿过去,然后再重新上船。现在他很少使用这两种方法了,他对帆板动作情有独钟。他像个精力和好奇心都很旺盛的冒险家一样,驾着有着火一样颜色的盆子,对这片空中海洋作着无休止的探索。凭借想象,水上家园在他眼中成了一个广袤的世界:墙壁和天花板是地球上的陆地,枯燥乏味的陆地;房间里的灯可以看做是太阳或月亮、星辰;房间里的水则是江河、湖泊和海洋,是生命的起源,是灵魂栖息的蓝色家园,是另一种天空。一个房间是太平洋,另一个房间是大西洋,厨房是印度洋,卫生间是北冰洋。房间门是长江三峡,卫生间是百慕大……楚天本人,是一只水鸟,一条飞鱼,带着他的诗歌和梦想在漂流,漂流。他漂流到厨房的水域,起身打开水龙头,让水倾泻注满水池,溢出来,形成黄果树或尼亚加拉瀑布奇观。瀑布飞流直下,把载有楚天的盆子冲开。楚天不向激流低头,斗志昂扬地抡起双臂奋力划水,在逆流中驱使盆子朝水池靠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与天斗争其乐无穷。楚天脸上充满一种战斗般的兴奋和孩子般纯稚的表情,他脑子里想起了把风车当做敌人并与之搏斗的唐吉诃德。楚天是水中的唐吉诃德。逆水划盆是一项艰难而有趣的挑战,但他又不敢耽于时间过长,因为他担心水涨起来漫过窗沿发生险情。于是楚天又够着身体探长手关上了水龙头,稍微带点遗憾离开了此处。有时他又把厨房想成是柳阴密布的池塘一角,在烈日炎炎的午后成为鱼儿的避暑胜地。到了晚上,楚天把灯打开,躺在吊床上,看书或者不看书。不看书的时候他就看水,他发现,跟阳光明朗的白天相比,灯光(想象中的星月之光)照在水上,自有另外一番景象,夜晚的水更多了一些阴柔、幽雅及神秘的气氛,更接近于本来意义上的水。楚天兴之所至,坐在吊床边身体悬空够着把脚伸进水里,轻轻搅两下(巴尔扎克有一部小说叫《搅水女人》),尽情欣赏灯光随波荡漾的景致,一时恍若置身宋人写景小诗或烟迷月笼、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楚天划着盆子做了一回夜晚的弄潮儿,把灯关掉,把窗外的月光放进来。然而城市的夜晚没有月光,有的是卡拉OK歌舞厅及广告牌的霓虹灯、高楼大厦辉煌的灯光和迪厅招揽顾客穿透云霄的激光灯柱,把楚天住处的水面映得光怪陆离,有如妖魔鬼怪盘踞的幽冥洞穴,又像是被人工灯光涂抹得花花绿绿矫揉造作的喀斯特地下溶洞。楚天不得已重新拉开灯,爬上吊床拿起望远镜,朝外面窥望。他看见一辆汽车撞倒了一个过马路的小孩。对面一幢大楼的某一间,一个戴假发的老头正在跟一个年轻女人调情,她的口红涂得很浓。在夜晚,听觉超过了视觉,显得尤为重要,在咿哩哇啦失控的卡拉OK歌声中,时而传来一阵尖利的警车或消防车的鸣笛声,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女人的尖叫。楚天躺在吊床上,被从水面氤氲上升的凉气侵袭,他拉了毛毯盖在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
人们已经很少见到楚天了。他堆在楼道里的家具物品日渐减少消失,不知被谁顺手牵羊或特地找来抄了去。住在同一单元同一楼层楚天对面的人声称楚天已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消息传出,楼道里的东西消失得更快了,一天之内终于一件东西也没剩下。还有人想把门前木板也拿走,但它太牢固了,摇了半天也没松动,只得作罢。楼道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变得美观、实用,宜于通行,但没有人来拜访楚天的住处,也没有人上楼来拿东西了(已无东西可拿)。过了不久,楚天原先所在的单位——一家商贸公司在城市晚报中缝登了一则启事,大意是说本单位职员楚天擅自离职逾期不归公司已将其除名其在外一切活动均与公司无任何关系。对于这一切,楚天都不知道。他越来越少出门了。
麦子又来看楚天的时候,楚天穿着那条绿色游泳裤正双腿悬空坐在吊床边上钓鱼。楚天在一天中午醒来后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水里鱼影似的一晃。下午游泳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一个物体滑溜溜地从他小腿上擦过,很像是一条鱼。他游到卫生间,在那里果然发现了第一批三、四条鱼的踪影。这一发现使诗人欣喜若狂。他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寻思住处房间里怎么会出现了鱼呢?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卫生间下水道钻出来的吗(可是墩布堵得很紧连水都不漏何况鱼呢)?是不是外面的水域污染严重已无法生存,它们才跑到这里来避难了?那么说,这儿是你们的桃花源喽?楚天想不出头绪来,但他接着在厨房又发现另外几条鱼,它们正在乘凉。为了不打扰它们的休息,他没有游近,轻手轻脚从厨房退出来,又游到另一个房间,也还是有鱼,在自由灵动地追逐嬉戏。看着水中的情景,楚天高兴得不得了,决心让他的住处不仅成为他个人的水上乐园,也要成为鱼类的桃花源,人鱼和平共处。接下来鱼越来越多,也不知它们是怎么得知消息的,都一窝蜂地赶来,出现在水上乐园,又似乎有着惊人的繁殖力。鱼群密密麻麻,挤满几个房间的水域,像一块黑色橡胶凝固不动,游动都很困难了。整套房间变得跟个鱼塘似的,浸透着一股刺鼻的鱼腥味。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楚天不得不下水,驱赶鱼群,想把其中一部分赶跑,以维护生态平衡。的确有一部分鱼给赶跑了,它们一滑钻进了下水道或幻影般融进墙壁,转眼消失不见了。不过等楚天一停止行动,它们立刻又魔术般钻出来,重新挤满在水中,仿佛跟他玩捉迷藏游戏似的。一而再再而三,楚天烦了,随便用个什么东西往水中一挥,捞起条鱼来,想来想去没法处置,索性硬着头皮生吃了。第一次他实在不习惯,才吃半条就呕吐了,三条鱼以后他已经会吃了,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一发不可收,越吃越上瘾,到了每顿必不可少换言之到了以鱼为主食的地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鲁宾逊或爱吃生鱼片的日本人。这样,水上家园的生态环境才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和保护。不吃鱼的时候,楚天喜欢坐在吊床上钓鱼。他钓鱼不是为了吃,而是跟游泳和划盆子一样,寻找一种消磨时光的方式。他用压缩饼干、方便面和罐头食品作诱饵,钓上一条鱼来,拿在手上看看它的品种、个头、体形等等,又把它放掉,然后接着垂钓。这里多是一种巴掌大的鲢鱼,也有鲤鱼,楚天还钓到过一条红鲤鱼,他犯下罪孽似的,赶忙双手捧着它下到水中轻轻把它放掉,看它游向远处,从此不再出现。楚天久久不能释怀,好几天没吃鱼,也没钓鱼。这一天他正重新拾起鱼杆,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由于那块木板较高,又没有了凳子可踩,穿着弹力短裤和短袖衫的麦子只好像翻墙似的爬越过那块木板,进到楚天为她腾出来的红色塑料盆中。仍然跟上次一样,楚天站在水中要推着盆子前进。“我自已来吧。”麦子说着,手臂伸进水中,以掌为桨开始划水。楚天像个保镖跟在她旁边,关切地问:“水冷不冷?”“现在是夏天。”她说。看到她划盆的样子像一只初次下水的小鸭子,他心中默默诵起了骆宾王七岁时吟出的那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天鹅之歌!”他自言自语,发出了浅吟低唱的乐音。不过他内心随即响起的是“扭断天鹅的脖颈”的诗句。麦子听到了他的吟咏,麦子说:“不,我是你池塘边的一只丑小鸭。”说完她自觉说错了话,两颊泛红,低了头只顾划水。再抬起头时,扑入眼帘尽是阳光照不到的墙壁上滋生的绿意,苔迹斑斑,麦子仿佛进入了凉意森森的地洞水府。在划水和楚天行走带动的水声二重奏中,一会儿他们来到一个房间门前。这一次麦子是真的要进去了,她给他带了好些食品,足够他吃上几天的。麦子侧头望了望伫立在水中的楚天,眼中流露出求助的神情。楚天绕过她和盆子先进了房间,他让她引体向上扒住门框上边的横木,坚持一下,等他把盆子侧着拿过去放好了她再下来。麦子面有难色,但还是照楚天的话做了,因为房间里面对她的吸引力太大了。她太想快点进去看一看。她颇显艰难地扒住了门框上边,身体蜷缩着屈腿悬吊在空中。楚天将盆子侧立起来,小心地避开碰到麦子悬空的身体,从门口拿进了房间。在他刚放下盆子的时刻,只听“啊”的一起,麦子掉落在水中,激起的水花溅得他一脸都是。她在水中手舞足蹈地挣扎(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况且水顶多一米深),差点发出“救命”的喊声。楚天一步赶上前把她拉了起来,他感到她抓着他的那只手很紧很有力,像一把钳子。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麦子身体如同一串饱满的麦穗那样从水中挺起来,湿淋淋地往下掉水,衣裤全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突兀出凸凹有致的曲线,令诗人楚天不由得想起一幅名叫《维纳斯诞生》的油画。“我坚持不住了!”麦子用手抹一把脸,胸脯一起一伏地说。楚天朝她歉疚地笑了笑,请她重新坐进盆子里去。“算了,反正湿都湿了,”麦子捋了捋头发说,“就这样走吧。”她低头查看一下随身携带的坤包,说:“幸好里面没有湿。”里面放着给他带的各种方便食品。楚天见她表情坚定,也就不勉强,两人挨得很近又隔着一点距离在房间水中慢步行走。房间里水汽很重,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他俩行走的水声惊扰了一只青蛙,它从一件挂在墙上的衣服上划出一道青绿的弧线,扑通一声跃入水中。麦子被吓了一跳,用手一下护住坤包,像是怕被拦路抢劫似的。视线循着青蛙在水中游泳的踪迹,她惊奇地发现了水中有几条鱼在翔游,她睁大眼睛看着它们说不出话来,只是感觉到楚天太具有想象力和创造力了,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但这个具有伟大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诗人太不懂得生活了,他一直如同蚕一样作茧自缚,只顾构筑和生活在梦想中,而忽略了身边实实在在的东西。麦子萌生了一个隐秘的愿望,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身旁近在咫尺的楚天能朝她伸出手臂,真实地拢住她的肩膀,温暖她湿淋淋的心事。可是楚天没有,他的身体和她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但自己有这种念头就已足够了,麦子想着,一种温暖的感觉涌遍全身,仿佛他已拢住了她的肩膀。尽管她一再想延长在水中的时间而故意放慢脚步以散步的姿态行走,但毕竟房间面积有限,没过多久就转完了一圈,来到吊床下站住。麦子再一次抬头望了望横悬在空中的吊床,犹豫半天才鼓起勇气试探着问楚天:“可以上去看看吗?”没想到楚天一下就爽朗地答应了:“当然。”麦子站在原地,不知怎么才能爬上去。又一个隐秘的愿望在心中扶摇直上,她希望这时有一双手把她抱起来,把她托举着送上梦想的天堂。事实上她看到的却是,诗人楚天将那只红色塑料盆拿过来,让她坐了进去。他弯下腰,从水面上托举起盆子,就好像一个侍者托着装放酒菜的托盘。坐在盆中的麦子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仿佛坐在一片彩云上,全身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这一次她是真的扶摇直上了。正如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情景一样,楚天把盆子高高举过头顶,甚至超出了吊床的高度。他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地挺住,旋即随着一阵剧烈的动摇,手上的重量一下变轻、消失了,麦子上到了吊床上,留下他在那里托着盆子犹如托着一片云彩。吊床上零乱躺着几本书,毛毯上放着一架双筒望远镜,床上还斜支着一副钓鱼杆,这是兴奋的麦子最先看到的情景。她小心翼翼趴在吊床一边,生怕身上的水弄湿它,她想或许她该在这儿把衣服换了。接着麦子发现吊床上有本书下面压着一张纸。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把它抽了出来。上面是诗人的手迹,蝌蚪般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小青蛙,真可爱,趴上荷叶当跳台。鼓着眼睛呱呱叫:大家看我跳水来。心不慌,脚一踩,扑通一声跳下水,小小浪花绽开来。
难道是诗人最新的作品?麦子读着,疑惑不解,觉得楚天的诗风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就像这首诗,它更接近于一首儿歌,可以谱上曲唱出来的。楚天是不是转向儿童文学创作了?不过麦子转念又想,文学创作的最高技巧是无技巧,最高的境界是朴素自然,返璞归真;真正的好诗并不在于艰深晦涩或花里胡哨、炫耀技巧,而在于能为广大人民群众接受,通俗易懂,妇孺皆知,就像白居易的诗歌。用这个标准来衡量,麦子认为楚天的这首诗已经达到了这一点,浑然天成不露半点雕琢痕迹。她不禁赞叹一声,垂眼往下寻找诗人的踪影,望见楚天不知什么时候已在水中划着盆子流浪了。是诗人,就注定总在路上,注定要流浪,注定了自我放逐,比如屈原,比如李白,比如苏东坡。麦子鼻子一酸,几乎掉下眼泪来。诗人楚天,探骊采珠的寻梦人,流浪的蓝色水手,你又在寻找下一句诗歌吗?你又要把诗写在水上吗?楚天浑然不觉,旁若无人地划着盆子在偌大的水域自由游弋。
趁楚天不注意,麦子决定悄悄把衣服换了。麦子先打开挎包,把给他带的食品拿出来,放在吊床上——她不打算告诉他,等她走后让他自己发现。她现在把它们拿出来是为了把包内腾空好用于装她脱换下的衣服。麦子往下看一眼,发现楚天已不在这个房间里,他已经划着盆子去了别的房间(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悄无声息离开的),好像心有预感有意回避似的。麦子想其实他在的话也不要紧,只要她跟他说一声,他自然就会背过脸去。麦子自己没有带多余的衣服来,她在吊床上伸出手从墙上随便取了两件挂着的楚天的衣服,一件是上衣,还有一条长裤。一种黄梅雨时节的气息迎面扑来,但她并不介意,又顺手拿起钓鱼杆把窗帘挑拉上了,房间内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她想待会儿她会跟楚天打声招呼的:嗨,楚天,我暂时借了你的衣服穿一穿,过几天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这样想着的时候,麦子一边开始脱衣服,脱她的短袖衫,随后,等她半湿的头发从短袖衫下面脱离出来,她看到了一幅奇异的图景。继而她目瞪口呆,被它深深吸引住了。
是楚天,他划着盆子用帆板动作连续冲过了一个又一个房间门(这是他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冲进了麦子所在的这个房间门内。动作漂亮利索,成功的喜悦使诗人楚天抬头寻望吊床之上,像是在寻找一个欣赏的观众,一同分享他的快乐。然而,高高的吊床之上,是一片雪白的身体,有如终年不化的高山积雪,雪光刺瞎了诗人楚天的双眼。“哎呀!”楚天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头栽倒在水里。“请你给我马上离开!”这是他落水前最后一句话,随即被哗哗作响的水声吞没了。
麦子重返水上家园是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她穿着一件象征成熟与丰收颜色的金黄色的风衣,不同以往地咚咚咚敲响了楚天住处的房门。敲门声很响,听上去像是在擂鼓。吊床上梦乡中的楚天被这擂鼓声给惊醒了。大清早的谁敲门呀,而且这么没礼貌?楚天睡意迷蒙,根本不想起来开门。但敲门声实在太响了,而且敲门人极富耐心,连续作战不停地敲,大有不到长城非好汉不见黄河不死心之意。敲得楚天烦躁不安,终于按耐不住从吊床上翻身跳入水中,也不划盆子,径直朝门口奔去。打开门,门前是亭亭玉立的麦子。自从上次她被赶出水上家园后,楚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会来了呢。上次的事情过后,楚天也对自己进行了反思,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鲁莽,也不听麦子解释就把她赶走。尤其当他看到麦子走后给他留下的食物,更觉得自己误解错怪了她。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她解释一番,向她赔礼道歉。现在麦子主动找上门来了,这真好。麦子真是一个好姑娘。
楚天朝麦子笑了笑,笑容中含着歉疚。但他不无吃惊地看到,他的笑容没有换得回报,麦子脸上结着厚厚的冰。她飞快地脱掉外面的风衣甩给楚天,楚天看清她里面只穿了一件花团锦簇的鲜艳的游泳衣。只见麦子她在楼道里往后退了几步,助跑,然后以一个漂亮的跨栏动作飞跨过那块高高的木板。楚天急忙往旁边一闪,看着锦簇的花团一下飘落在水中。麦子没理楚天,直接朝卫生间走去。“你到底要我还是要这片水?”她一边发表演讲似的说,“你浪费了大量的水,如果不节约用水,你在地球上看到的最后一滴水将是自己的眼泪!你必须回到地面上来,脚踏实地,像别人、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楚天知道麦子要干什么了,但他无力阻止。他抱着麦子甩给他的风衣,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麦子进到卫生间提起了墩布。随着一声巨大而空洞的吸水轰响,楚天拨脚便逃,逃向里面的房间,他奔跑的身体也带起了很大的水响声。他把麦子的风衣好好挂到墙上,伸手抚平了上面的几处皱褶。然后低头看到身下的积水正一点一点往下慢慢地消退,先是在髋部,然后降至大腿,然后继续缓缓下降。游鱼奔蹿,蛙声凄厉。我也是一条流浪的鱼,我也快要失去水了。楚天想着,最后一次俯身弯下腰把手伸进了水里,感到水里不是很凉。水面加快了下降速度,最后越来越快,片刻到了膝盖以下。诗人楚天蹲了下来,整个身体蜷缩在墙角,抱头看着水一点点干涸,感到身体内的血液也正在被抽走,渐渐流干。
外面早出太阳了,阳光金子般灿烂,使得屋内也很温暖。楚天蜷缩在墙角,看到麦子带着微笑花团锦簇地走来,感到身上瑟瑟发冷。
1996年11月5日——11月12日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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