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四人就来到了非常歌厅。走近歌厅门口的时候,我听见走在前面的陶美丽对安娜嘀咕了一句:“不会有事吧?”安娜善解人意及时扶了一下陶美丽的腰:“没事。”为了活跃气氛,我开玩笑地说:“脚一踏进这种地方,什么事都来了。”
到非常歌厅来之前,我们在离我和安娜住处不远的一家餐厅外面吃饭来着。餐厅在一条很有年头的街上,据说过不了多久,这条古老街道上的石板路面将得到复原,街道两头的四座牌楼将得以恢复,但现在还没有。餐厅在外面开阔处摆了十几套桌椅,撑起一把把大伞,拉了些彩灯,临街靠着一棵树竖起了一块“夜市”招牌。我和刘郎要了两杯扎啤,给安娜和陶美丽则点了饮料。菜还没有上的时候,我们只好侧过头去看餐厅门口一侧的大屏幕电视。电视正在放影碟,放的是《大内密探》,那个搞笑天才周星驰在34寸之地载歌载舞又跳又闹,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较之电视里的火爆,我们这一桌却显得有些沉闷:等上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是这样的:刘郎是我的大学同学,陶美丽是安娜的大学同学,我和安娜最近正在努力撮合刘郎和陶美丽成为一对,这是他们双方第一次见面并在一起吃饭。当然啦,都是安娜的主意。红娘也不是好当的,所以局面就有些沉闷。也许要等到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月下老人才更能发挥作用吧?直到与我和安娜同住一楼的一位少妇用婴儿车推着她的男婴从一旁经过,我们沉闷的局面才略有改观。安娜与少妇彼此打了招呼,少妇推着婴儿车靠近我们,脸上溢满满足、幸福和自豪的笑容。安娜身体前倾弯腰往婴儿车里看了看,把婴儿大大夸赞了一番,又对她旁边的陶美丽说:“你看,小孩才一个多月,就这么大了。”陶美丽也看了看,露出礼貌的微笑。久未说话的刘郎这时开口了:“这小孩长得挺有灵气的。”我笑说:“你也会拥有的。”我看见陶美丽微微垂下了眼皮。安娜在桌下踩了一下我的脚。少妇推车走后,我及时把话题转移到了这条古老的街道上。“铺石板路?”刘郎说,“那机动车还让不让进?那我们得穿长袍马褂坐这儿了?”安娜说刘郎真幽默。我心里应答着她的话:你说他幽默,我还说她漂亮呢。我指的是陶美丽,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傍晚的光中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扑闪的。我们一般形容一个女孩的眼睛无非说清澈、明亮、妩媚之类,像湖泊、星星或会说话,但陶美丽的眼睛不一样,她的眼睛是彩色的,给人一种绚烂多姿的感觉。我甚至想,如果没有安娜的话,我是会对陶美丽产生一些想法的。
吃完饭,天也黑得差不多了,周星驰搞笑也搞完了,电视里又换了一部片子,是枪战片,一开头便枪声大作。吃完饭怎么办?总不能再回我和安娜那十二平方米的筒子楼宿舍吧?按照一般的程序,下一步该是“对象”双方一同去看看电影散散步什么的,而介绍人则该撤了。事先我和安娜也是这么约定的,让他们单独相处,我俩撤。但还不等我或安娜开口,刘郎抢先朝服务员招了招手:“小姐,买单!”我和安娜忙说:“我们来吧!”安娜催促我:“杨海滨,你去!”“哪能让你们破费!”刘郎说着也站起身。双方争抢一番,还是我付了账,我对刘郎说:“这次我来,下次你请就行了。”看来刘郎也急于把这“下一次”转变为现实,刚重新坐下,他就说:“我们……一会儿一块出去玩玩吧?”“不了吧?”安娜说,“我和杨海滨准备回去了,你和美眉去吧。”刘郎说:“你们叫她什么?”“美眉,”安娜说,“我们在大学里都这么叫她。是不是,美眉?”陶美丽就笑了。刘郎说:“回什么回?别回去了,我们一块玩吧。”陶美丽说:“就是嘛,人多才热闹。”难道她那么快就和刘郎站到同一条战线上了?我跟安娜对视一眼,我说:“那……玩什么呀?”刘郎沉吟片刻,说:“我们去唱卡拉OK好不好?”我问去什么地方唱,刘郎回答说是歌厅。“歌厅?”安娜说,“恐怕不太好吧?适合我们去吗?”陶美丽不说话,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我也觉得他俩初次见面就去唱卡拉OK不太妥当,关键是地方不对:歌厅,有点太那个了。但碍于刘郎的情面,我又不好反驳他。刘郎说:“那有什么,不就唱个歌吗?又不干什么。美眉,哦不对,陶美丽,你觉得呢?”陶美丽说:“我随便。”
就这样,我们一行四人乘坐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颇有名气的非常歌厅。
非常歌厅位于一座大厦前小广场的地下,地上只露出一个火柴盒式的呆板不起眼的入口建筑,就像地铁口一样。我们顺着楼梯往下走,走一段,转了个方向,再走一段,又转个方向,楼梯很深,仿佛直通地下深处。安娜扶着陶美丽,我和刘郎走在后面,最后终于来到服务台前。几名服务生迎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其中一名领班模样的问:“先生几位?”问了等于没问,眼前不明摆着的吗,但我还是如实报了人数。刘郎问还有没有包房,领班说:“包房一般都有预订,不过我可以去问一下。”领班就离开服务台往一边走了。安娜对刘郎说:“要不算了吧?”刘郎笑道:“给个面子啦。”一会儿领班回来说还有,“几位请跟我来。”我们就跟了他往里走。我感到歌厅结构纵横交错、曲折回转,复杂得像个迷宫。经过一间开着门的KTV包房时,我看见里面有一大群小姐,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和刘郎。我走在队伍最后,听见一个小姐朝着我的背影低声说:“老土,哪有自己带女的来的!”我想找她理论,但想想又忍住:嘿,爷们今天这歌还真唱定了,看你怎么着!我回想起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的“小木屋”咖啡厅在门口贴一纸条:“请勿自带啤酒、零食入内”,跟现在小姐的口气如出一辙。想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毕业几年了,我和安娜结了婚,现在又干上了为另两个男女牵线的勾当。
进入包房,经过短暂的熟悉环境,我们坐了下来,情形跟先前吃饭时一样,刘郎和我坐一起,陶美丽挨着安娜。安娜要推陶美丽去和刘郎坐,陶美丽不好意思,低着头翻歌本看。在要了饮料和零食之后,我们很快便切入正题。我首先抛砖引玉兼做热身唱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大家很给面子地鼓了掌。安娜说:“老掉牙了。”刘郎说:“很怀旧。”接着刘郎登场来了一首满文军的《懂你》。他唱得很好(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提出来歌厅玩,干吗不另选个地方展示自己的特长),高音部分发挥得淋漓尽致,赢得了满堂彩,连敲门进来送饮料、零食的服务生也对他多看几眼。我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放原声碟呢。”安娜对陶美丽说:“唱得真棒。”陶美丽笑着“嗯”了一声。然后轮到安娜,她演唱一首粤语歌曲:陈慧娴的《飘雪》。我知道唱卡拉OK她喜欢先唱陈慧娴的歌,她说陈慧娴的歌容易上口,“先润润嗓子。”按理说该陶美丽了,她推辞说:“你们先唱。”只好我和安娜合作了一首男女对唱歌曲。敲门声又响起,在我们说了“请进”后,服务生又进来送这送那。安娜说:“刘郎,别点那么多东西,吃不了了。”刘郎又唱了一首。他的音比较高,适合唱齐秦、张雨生、满文军、孙楠、刘欢等人的歌。在我们一致推举下,陶美丽终于拿起麦克风,唱了一首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老实说她唱得还不错。在掌声中,刘郎说:“再来一首!”陶美丽笑了,表情生动起来,两只眼睛又蝴蝶一样扑闪扑闪。她和安娜起身出了包房去了一趟卫生间。啤酒有些胀肚子,我和刘郎也去了一趟卫生间,我看见卫生间壁上涂抹着一些裸露污秽的图画。歌厅走廊里没什么人,一间间包房房门紧闭,传出一阵阵歌声。等再重新回到包房,我们都比较轻松了,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安娜和陶美丽嗑着瓜子,在征得她俩同意后,我点上一支烟。刘郎本来就不抽烟,她只是问她俩:“是不是热了点,空调要不要调低点?”陶美丽说:“没事。”敲门声又响起,是服务生,又进来送东西,帮着续茶水。我们又轮流唱了几首歌,在我和安娜的推波助澜之下,陶美丽终于愿和刘郎对唱一首歌了:刘郎起身走过去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陶美丽微笑着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刘郎身旁,刘郎递给她一支麦克风,音乐响起,是《明明白白我的心》,陈淑桦和成龙原唱的。我也起身过去朝安娜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跳个舞吧!”她还假装矜持:“好好听人家唱歌!”对着屏幕的刘郎回过头说:“跳吧,多好的音乐!”歌声响起之际,我和安娜在一旁相拥慢舞。安娜穿着一条深色连衣短裙,是她出差时在武汉买的,面料很好,我搂着她手感滑顺。只是地上铺了地毯,使得舞步略显粘滞。我对安娜低声说:“看来他俩有戏。”安娜笑了:“我们两个大灯泡!”我也笑了:“星星点灯,照亮天下有情人!”“瞎编乱造,”安娜说,“我问你,你以前自己来过这种地方吗?”她阶级警惕性还挺高的。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以前和我们单位的人一块到歌厅玩过,有男有女,就跟我们现在一样。”“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安娜说,“我怎么不知道?看来你们单位那帮女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吃醋了。我笑说:“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噎得安娜柳眉倒竖:“我是小姐,行了吧?”“得了得了,”我及时纠正、调整航向,“我们是来为别人牵线的。看他俩,配合得多默契!”一曲终了,我和安娜为他俩鼓掌。刘郎自己也夸张地手高举过头鼓掌,又对着麦克风说:“谢谢谢谢,谢谢陶美丽小姐。”我和安娜自然而然坐在一起了,刘郎与陶美丽就只好半推半就顺水推舟挨着坐下了。看着他俩开始轻声细语说话的样子,我伸手抚一下安娜的头发说:“看来越来越有戏了。两国关系正朝着健康、合作的方向发展。”“看你美的!”安娜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安娜以前是清汤挂面似的长发,因为天热,现在剪成了短发。陶美丽也是短发,很爽利干练的样子。后来安娜说:“这地方消费很高吧!”为了防止她对我刨根问底,我也只好装嫩:“我也不知道。”没想到安娜更来劲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来过吗?”“公款消费,”我敷衍她说,“我又不管账。”为了不让她继续纠缠下去,我提议放一支曲子,我们四个人跳舞,其实也是对我和安娜牵线取得初步成功的庆祝和对刘郎和陶美丽关系进一步发展的预祝。乐曲非常的小资情调,深情舒缓,真是销魂蚀骨。而包房里灯光又是那么暗,暗到几乎接近于无,充满色情、暖昧的气息。我想其实歌厅真是一个好地方,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歌厅呢?我搂着安娜,与其说在跳舞,还不如说是在原地踏步,勉强地摇摇摆摆,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柔情蓦然升起,我真想吻一吻安娜。要是只有我和安娜在的话,我甚至想与她在这里做一次爱。他妈的,我这是怎么了?我扭头去看刘郎和陶美丽,看到他俩倒还有板有眼认真地跳着慢四,规矩得如同交警眼皮底下的司机,“您就当我是个屁——放了吧。”
歌厅真是个好地方,我想。这时候外面过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紧接着,我们的包房门被打开了,服务生进来了——他摁下门口的一个开关,房内灯光大亮,刺得我睁不开眼,下意识地用手在眼前挡了一下。等我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再看时,发现进来的不仅是服务生,还有一群戴大盖帽的公安、工商等人员,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扛摄像机、拿照相机的人,显然是记者。我和安娜,刘郎和陶美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一阵闪光灯乱闪,我再次抬手挡在眼前,我和安娜的眼前。陶美丽红了脸,眼睑像无辜的蝴蝶翅膀一样耷拉下来。
“嘿,又当场捉住两对,”一名领头的警察指着我们说,“证件,你们的证件呢?把证件拿出来。”
我和安娜,刘郎和陶美丽迅速分开了,我知道赶上了“扫黄打非”之类对娱乐场所的大检查。平常虽说在报纸、电视上看过,我也曾到歌厅玩过,但我还是第一次真正碰到。服务生向领头的警察解释说:“他们,他们不是……他们是一块的。”警察不耐烦地冲他一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先出去了。”服务生看我们一眼,眼里流露出几分歉疚的神情,随即低垂下头,沿着众多警察、记者分开让出的缝隙,往外面走了。说实话我觉得服务生他服务得挺好的,礼貌(每次进来前都要敲门)、热情(有职业化程度很高的微笑)、周到(不厌其烦地送饮料零食、续茶水。一晚上他要跑多少趟啊,把他走过的路连接起来能绕地球好几圈)。领头的警察挥挥手就让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领头的警察挺不近人情的。
警察、工商的向前走近,后面大群的记者也跟着往前移动,但还是有一部分人没能挤进包房,在门外竖起耳朵睁大了眼睛或高高举着相机和录音机。我们四个人在这一大群人面前,显得势单力薄孤独无助,犹如四只绵羊面对狼群。“证件,你们的证件呢?”领头的警察重复问了一遍。我和刘郎面面相觑,同时我闻见领头的警察口中有一股酒气,其他的人也有。“我没有工作证,”刘郎说,“工作总换来变去。”刘郎说的是实话,他在几家公司之间频繁跳槽,此时他还自我解嘲地加上一句:“都e时代了嘛。”“没工作证,不可能吧?是怕让单位知道吧?”警察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身份证呢?”刘郎掏了掏口袋,只好把身份证拿出来递上去。刘郎的身份证还是上大学办的,住址是大学经济系宿舍。一名警察仔细检查了刘郎的身份证,还拿它对着光看了看,然后轻声对领头的警察说:“好像不是假的。”领头的警察点点头,转头对后面的人说:“看来涉足娱乐场所的人员学历趋高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他又指向我:“你的呢?”幸好我带了工作证,我战战兢兢地把它递上去,就像捧出一颗火热的红心。一名警察接过去查验了,说:“钢印不清晰。‘本证加盖钢印有效’,你知道不?身份证呢?”我说身份证我没带。警察把工作证还给我,正想进一步找什么话说,这时候人群中有记者说:“王队长说两句!”立即便有无数话筒、录音机伸向那个领头的警察面前。“要我说吗?”被称作王队长的领头的警察笑了,“说什么呢?”有人说:“您就随便说说吧。”王队长就整理一下自己的表情,清了清嗓子,进入角色:“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各位观众和听众,近年来,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在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下,在有关部门的积极协作和不懈努力下,我市‘打黄扫非’工作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各类娱乐经营场所得到有效管理,文化市场正沿着健康有序的方向发展,并初步形成了繁荣昌盛的局面(打了个饱嗝)。但是,近一段时间以来,娱乐场所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有偿陪侍、卖淫嫖娼等丑恶现象有所增加,‘黄、赌、毒’有所抬头,极大地败坏了社会风气,损害了我市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城市形象,广大人民群众对此反映强烈,引起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为了维护安定、团结、稳定的政治局面,围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中心,净化社会风气,用健康的文化占领思想文化阵地,保证文化市场健康有序发展,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公安、工商等部门抽调精兵强将,对我市各娱乐场所进行了声势浩大的检查活动,并得到新闻舆论的监督和支持。在此,我代表参加今晚检查的全体干警,对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各位记者表示衷心的感谢!”哗啦啦响起一阵掌声。我正想着要不要鼓掌时,在掌声中王队长回身一指安娜和陶美丽:“看,这家歌厅的小姐依然在进行着有偿陪侍!”陶美丽赶忙背过脸去捂住了脸,安娜紧张地攥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稳了稳神,说:“我们不是!我和她(指指安娜)是夫妻,他和她(指指刘郎和陶美丽)是朋友。”“都这么说,”王队长表情松弛下来,“我们见得多了。还有说是父女、亲戚的呢。你俩的‘三证’呢?”安娜睁大了眼睛问:“什么‘三证’啊?”王队长面露鄙夷之色,对我们的无知或假装无知。一名警察替王队长说:“别装了,身份证、暂住证、务工证,带齐了没有?”“我……我什么证件也没带。”陶美丽忽然冒出一句。警察瞟她一眼:“盲流!”刘郎回敬警察说:“什么东东!”弄得那警察摸不着头脑:“什么‘什么东东’?”“他和她是朋友,我和她是夫妻。”我再次重申,哭笑不得。“那你们的结婚证呢?”警察追问。我说:“我总不能成天揣着结婚证满街乱跑吧?”“没有就没有,要老实说,”王队长谆谆教导循循善诱,“那你俩能分别说出对方的姓名、单位、住址等情况吗?”“当然能啦,”安娜说,“他叫杨海滨,在鸿运达经贸有限公司工作,家住本市东城区文庙街丁二十八号公司集体宿舍。”“说的跟真的似的,”一名警察不无讥讽地说着,又转向了王队长,“估计是事先双方约定好了的,还有一种可能是熟客。”安娜穿的是连衣短裙,没有兜,当然没带什么证件啦。我说:“她叫安娜,在鸿运达经贸有限公司工作,家住本市东城区文庙街丁二十八号公司集体宿舍。”“怎么说的一模一样,”王队长皱了皱眉,“连说谎都不会说。小刘,你记一下。”那个被叫做小刘的警察就掏出笔翻开一个小本本,听王队长接着说:“非法同居,他俩非法同居。”王队长有意瞅我一眼:“唉,‘卖房卖成了房东,炒股炒成了股东,泡妞泡成了老公……’,最后一句怎么说来着?”一个记者说:“练功练成了法轮功。”“哦对了,瞧我这记性。”王队长又狐疑地瞅着陶美丽(他也不管刘郎冷冷地盯着他),陶美丽慌了,未等他问便自答:“他叫刘郎,工作单位是某网络公司,家住……住哪里我不太清楚。”“这就对了,”王队长说,“做人要做老实人。”他用手指了指安娜和陶美丽:“一会儿你们俩到那边大堂去,我们将对所有的三陪小姐进行清查,该收容的收容,该罚款的罚款,”他又转向镜头,“决不姑息养奸,要给广大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
接着我们面对的这群人在包房里像流水一样活动起来,有查消防安全的,有查有无淫秽盗版碟片的,有查包房内是否单独设有隐蔽的卫生间及双人床的,甚至有查饮料食品卫生的(看是否藏有毒品?),来来往往众声喧哗,一派繁荣热闹景象。我们四个人都被人流推搡得退回到包房沙发上重新坐下了,又有记者扛着摄像机端着照相机在安娜和陶美丽的脸上不怀好意地扫来扫去。刘郎跳起来和其中一名记者发生了冲突,他被一名警察严厉地制止了。“你想干嘛?难道还想逃脱新闻舆论的监督?”警察说。我坐在那里,脑袋发沉发木,一时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点了一支烟吸上。我抬起头,看见一名警察正在接受记者采访,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这里的墙面阻燃性较差,也不符合消防安全的要求……”他随手一指我:“有的客人(谢天谢地他没有使用‘嫖客’一词)还在里边吸烟,万一引燃房内易燃物品,后果不堪设想……”“不好意思,”记者突然说,“机器出了点小故障。重来一遍好吗?”警察白了一眼记者,又不好得罪,只得听从安排重来一遍:“……这里的墙面阻燃性较差,也不符合消防安全的要求……有的客人还在里边吸烟,万一引燃房内易燃物品,后果不堪设想……”我已经及时地把烟往茶几上烟灰缸里摁灭了,这一幕被眼尖的记者发现了:“嗨,我说哥们,劳驾把烟点上行不行?大家互相配合配合啦。”我很不情愿地照他的话做了,一边暗骂:配合?配合个屁!
安娜在我身旁,眼睛湿润,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她瞅空悄悄对我说:“都怪你,你说‘一进这种地方,什么事都来了’……”“我说过吗?”我反问她,“搞错没有?”“你怎么没说过?你说过!”安娜口气坚定。“那你还说自己是小姐呢,”我终于忍不住了,“这下好了,‘梦想成真’了。不过倒也是,小姐中也有大学生,听说还有党员呢。”安娜气得说不出话来,噎了半天,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暂且当一回小姐,看他们能把我怎样?”说了她便伸手拿我放在茶几上的打火机和香烟,要点烟抽。我连忙把她的手按住。“不知道他们俩怎么样?”我及时转移话题,朝旁边努努嘴。这一招果然有效,安娜立即停止了她的无理取闹。我俩看到,刘郎和陶美丽隔着一段距离坐着,黯然无语。“我怎么觉得你同学的眼睛是彩色的?”我试探性地问安娜。安娜白我一眼:“她戴着隐形眼镜。你没看出来吗?”“没看出来。”我说着,点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时我听见王队长又打了个饱嗝,旁边一记者笑着对他说:“要不叫个小姐给您按摩按摩?”“你也不看看今儿个什么阵势?”王队长一摆手,然后压低声音,“改日再说吧。”然后他瞟了瞟安娜和陶美丽,对众人说:“走吧,到那边大堂去。”王队长一说话,警察、工商人等便停止了手头的检查工作,记者们也像勒住马缰绳一般收住各自的吃饭家伙,跟了王队长往外走。那个被称作小刘的警察指指安娜和陶美丽说:“你俩到大堂去。”“她们不是!”刘郎站起来申诉。“是不是(小姐)查一查不就清楚了?”小刘警察催促说,“走吧。”我说:“刚才不已经查过了吗?”“查过也得查,”小刘警察火了,“走!”安娜站起身来说:“走就走,谁怕谁呀。陶美丽,我们走!看他们能把咱俩咋样?”还不等我阻拦,安娜就已经绕过茶几跟了警察往外走。陶美丽一看,也身不由己挎上她的小坤包去追安娜。“嘴还挺硬!”小刘警察对我和刘郎说:“有个故事你们听过没有?说是有个农村男的,超生超得厉害,被送进医院做结扎手术。在手术台上,那男的看到给他做手术的女医生很漂亮,下面老二就不自觉挺起来。女医生一指,说‘你硬,硬得过政策吗?!’那男的当场阳痿。”“你们怎么不笑,”小刘警察说我和刘郎,“没劲,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哥们可得注意啊,报纸上说缺乏幽默感的男人在性方面不会变花样……”我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多看点毛片,”小刘警察眉飞色舞,“我那儿有不少收缴来的……”我说:“我是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小刘警察才缓过神来,恢复了严肃:“你们俩,去那边交罚款。”“罚什么款?”刘郎问。“嫖娼,罚款!”小刘警察说。“凭什么罚款,”我说,“我们又没有……”“还说没有!”小刘警察正气凛然,“众目睽睽之下,抱得那么紧。这不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他指着我和刘郎:“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我和刘郎出了包房,来到过道里,发现大队人马已离我们远去,不见踪影。陆陆续续有一些小姐和客人从各个包房出来,一个个灰头土脸,他们是被另一些警察一一揪出来的,使本来就狭窄的过道变得更加拥挤不堪。要是真的发生火灾,人那么多,跑都跑不出去,死定了,我想着,又庆幸自己没有碰上火灾。我瞥见有一名男客人的裆部仍然顽强而不合时宜地高高隆起,我想起刚才小刘警察讲的故事,就感到有些好笑。刘郎说:“海滨,对不起。我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间带你们来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说什么呢!”我拍拍他的肩膀,“负负得正,你也许选择了一个正确的人物。告诉我,对陶美眉感觉怎么样?”刘郎说:“还行吧。”他又说:“只是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对她会不会有影响。”“没事,”我说,“回头我让安娜问问陶对你的感觉——估计差不到哪去!我看你俩有戏。”
交罚款的地点设在一间包房里,灯火通明,两名警察现场办公,坐在沙发边趴在茶几上一边收钱一边开罚单收据。交罚款的人排起了长队,一直排到包房外面的过道里。交罚款的客人以男性居多,占绝大多数,但我发现队伍中也有女的。她们怎么不到大堂去?我起了狐疑,但脑筋急转弯又以为她们是来替人代缴罚款的。队伍中也有人跟我一样狐疑起来,冲她们起哄:“站错地方了,排错队喽!”“嚷什么嚷,”那几个穿着打扮跟小姐差不多的女人瞪眼说,“别他妈瞎嚷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允许你们泡妞,不准老娘找乐?”原来他们是同性恋者。我还发现排队的人中间有一个老头非常面熟,很像是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大谈加强思想政治工作的一位政府官员。他发觉我在看他,慌忙拿出一块手巾之类的东西捂着脸。队伍前头有人在跟警察争执:“能不能给开正式发票?收据我们那儿不认,报不了账。”“没有!”警察斩钉截铁坚决果断,“下一个!”那人只好离开了,一边往外走一边骂骂咧咧。警察也不还口。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罚款要罚多少,我和刘郎的钱够不够。一打听,说是每人一千元。我听了,觉得价格还比较公道,不像有的地方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动辄三五千元。于是我拉了拉刘郎,小声(因为怕别人听见)问他身上有多少钱。刘郎说大概七八百吧。“别大概,”我说,“要准确的数字。”他拿出钱包点了点,有八百多一点。我算了一下,我出门时带着六百多块,吃饭花掉一百多,还有四百多块钱,和刘郎的加在一起也凑不够两千,显而易见,资金缺口很大。再说了,我们自己还得留点,等会儿完事了打的什么的,总不能踏着步回家吧?还有,我们在歌厅消费还没买单呢,万一等会儿人家向我们追要,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总不能赖账吧?我把情况对刘郎如实说了,我说怎么办。刘郎略加思索,说:“要不……先向陶美丽借点?或者我跑一趟,回去拿?”我对他分析说两种想法都不现实:前者,陶美丽也未必带了那么多钱,即使带了,我们现在也未必能马上找着她,即使找着了,警察也未必让我们和她说话,怕我们订立攻守同盟统一口径什么的,即使让我们和她说话,我们也未必就好意思向她开口——她会不会对我们产生什么看法,这会不会影响到你和她的关系,都是值得考虑的问题;后者,更不现实,你没见马上就轮到我们了,来不及了。“要不我们让后面的人先交?”刘郎说。“总不能老让着吧?”我说。说话间果然就轮到我和刘郎了。在连续让了后面的三个人以后,我硬着头皮站到了茶几前,我压低声音问警察,能不能优惠点。我同时献媚似地掏出香烟毕恭毕敬地递上。“顶多只能打八折,”我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他们,警察笑了,声音低得像地下工作者在接头,“就你俩,别告诉别人。快交吧。”两千元,打八折,是一千六,我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但还是不够呀。刘郎请求警察能不能先暂时不交,宽限几天。没想到警察的答复是肯定的,但条件是:一、必须留下有效证件;二、取消八折优惠;三、三天之内必须补交齐罚款,否则通知本人单位;四、三天之后,每迟交一天,每日加收罚款总额的百分之二十为滞纳金;五、……“算了吧,”我说,“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这时候一名歌厅服务生走到我身边,对我说:“先生,外面有位女士找你。”我以为是安娜或陶美丽,赶忙跟了服务生往外走。也许是她俩雪中送炭来了呢,我想。
等来到外面过道里,我东张西望,并不见安娜或陶美丽。服务生朝一边指了指。我按照他的指示绕过交罚款的队伍(由于警察办事效率高,交罚款的队伍长度已大大缩短),转过一个过道拐角,我看见,一个穿猩红吊带裙的小姐正两眼水汪汪地看着我。她怎么没被带到大堂去?我想起了那些排队交罚款的女同性恋者。“大哥,可把你等来了,”她眼里水波荡漾起来,使我似乎从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求你帮个忙好不好?”还不等我说话,小姐飞快上前拉住我,她用身体轻巧地碰开旁边一间包房的门,拉了我进去。在我疑惑不解之际,小姐已回身把包房门插上了。“没吓着你吧?”她重新转过身来,在包房幽暗的灯光之下,两眼深亮,直直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看得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她想要干什么。“真像,”小姐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流露出一丝羞涩的表情,纯朴得像个村姑,“你能不能……亲我一下?”莫非这就是她要我帮的忙?不会吧?我随即恢复了镇静,问她为什么。“因为,”她垂下眼皮,“因为你长得像我的初恋情人。”她补充说先前(什么时候,我们进歌厅还是刚才大检查揪出人的时候?)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我。“不过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说,“不好意思,交罚款钱差点。”她默不作声,然后说:“当然可以。你要多少?一千块够不够?”“太多了,”我说,“一半就够了。”我也顾不上考虑更多了。然后她就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就像那些狗屁书里描写的一样,空气仿佛凝滞不动,时空仿佛凝滞不动。她慢慢靠近我,手伸过来搭住我。我忍不住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光洁,凉得如同一只酒杯。这一吻,使得她真像触电一般,整个身体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她朝我仰起了涂着口红的瓣蕾。她的舌头是真正的舌头,像带状水草一样搅动起来(我以前有一次在野外游泳被水草缠住了脚,差点送了命),千百条水草搅动起来,扭绞缠绕。其实全是火焰,无边的火焰。我又感觉到像是吃磨芋豆腐。“我得走了。”她蓦然抽身,从梦幻回到了现实,表情忧戚,“我是为了爱情才跑到这座城市来的。为啥子受伤的总是我?”她说着,一边手伸进吊带裙前胸从里面掏出一叠“老人头”,数都没数,直接递给我,“你拿去用就是了。”然后她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个够似的,又像是诀别。“我要去那边继续接受教育了。我是中途溜出来的,借口要上趟厕所。”她像只猫一样,轻巧地打开了包房门,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我忍不住替她担心起来:“他们检查,你没事吧?”“你放心,”她莞尔一笑,“我没事。我证件都全。”她出去前最后对我说:“以后如果你愿意,可以来这儿找我玩。她们都叫我小辣椒。”
小姐走后,我突然发觉自己有了尿意。我点了点她给我的钱,是六百元,超出预计一百元。小姐的手真够准的,“秤”称得挺旺,哪像那些缺斤少两赚昧心钱的不法商贩。我走进包房内设的卫生间(这间包房单独设有卫生间),掀开马桶盖,为了表示对女同志的尊重我又掀起了下面的垫圈(报纸上说男同志撒尿不注意会把尿液滴在垫圈上,女同志再使时容易造成细菌感染),正准备撒尿,却发现翻起来的马桶盖背面用醒目的红字(也不知是什么颜料)写着一首诗:
不去偷,不去抢,坚决拥护共产党。
不游行,不捣乱,下岗女工要吃饭。
不集资,不贷款,自带设备搞生产。
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需一张床。
不用水,不用电,能源环保想周全。
不生女,不生男,不给政府添麻烦。
……我和刘郎交了罚款。开完收据之后,警察站起来友好地和我俩握握手:“有事找警察!警民鱼水一家亲!”一个还没交罚款的客人接茬问:“小姐在进行特殊服务时不卖力怎么办?能不能拨打110?”“也有小姐打110告你们客人提起裤子就不认人、赖账的呢!”警察说,“凡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关系到广大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我们将坚决予以保护!”罚款都交得差不多了,人们陆续散去。我听见负责开收据的警察对负责收罚款的警察说:“咱俩歇会不?要不一鼓作气,抓紧时间准备准备——把准备好的信封拿出来,往里面装钱(那可是我们的罚款呀!),一会儿给记者发车马费。”
“我们到大堂去看看。”我和刘郎又一次来到过道里的时候,我这样说。“恐怕不让进吧?”刘郎虽然嘴上这样说,但还是跟随了我的脚步。我和他顺着过道三绕两拐,居然找到了入口处的那个服务台。刘郎看一眼我们来时的入口处一段楼梯,怔怔地,仿佛那儿是地狱的入口。“大堂,”服务生回答我们说,“哪有大堂啊?你们是说舞厅吧?”在他的指点下,我和刘郎经过服务台,曲里拐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终于找到了被那个王队长称为“大堂”的舞厅的门口。也不知安娜怎么样了,还有陶美丽,她俩“过关”没有,我像是兜里揣了两只兔子,心里边蹦蹦跳跳的。
舞厅内灯光彻亮,照得个琉璃世界水晶宫,以至于舞厅看上去不像舞厅了,倒像个餐厅,难怪王队长要把它称为大堂。我想起在大学里,食堂和舞厅本来就是一回事:晚饭过后,校工把桌椅往四周一堆,扫扫地,墩墩地,食堂便成了舞厅,只是地板有些粘,影响我和刘郎的水平发挥。眼下,我和刘郎站在这个舞厅门口(果然有警察把门,不让我们进去),我看到,里边地上蹲着一排排小姐,足有上百人。天哪,简直是一座性感展览馆,一座美女集中营!我甚至联想到南方某些地方江面船上一排排的鸬鹚。看得我眼花缭乱,好不容易才从她们当中辨别找出安娜和陶美丽,再看看,又觉得她俩和周围其他女人没什么区别。我努力想从人群中找出那个叫做小辣椒的小姐(就像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我那样),但没有成功,因为穿红裙子的小姐实在太多了。而且我和她接触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灯光昏暗的包房里度过的,她到底长的什么样,我也不是特别有印象。一时之间我又怀疑我和她之间的那一幕是不是真的,是否只是我的一种幻觉而已。我发现,小姐们对警察并不是很怕,她们怕的是记者的镜头,每当周围有摄像机或照相机对准了她们,她们便像一只只惊惶失措的小鹿,乱作一团。除了不时走来走去的记者,舞厅里,在原本用于唱卡拉OK的小舞台上,面向小姐站着一些警察。那个王队长也在其中,他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很显著的中心位置。在小舞台一侧,有一名女警察,手里拿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是各种各样的乳罩和内裤,显然是从各处收缴来的。女警察和小刘警察在交头接耳,小刘警察还伸手摸了摸那些乳罩和内裤,像是在试手感。估计王队长已经训过话了,现在轮到的是一位像是妇联或街道居委会的老大妈对小姐们发表重要讲话。从她的讲话中我了解到,这家非常歌厅是由防空洞扩建改造而成。为什么她知道呢?因为老大妈她当年“跟你们(指小姐)年龄一般大的时候”曾义务劳动参加过防空洞建设。“那真是一个火热的年代啊。”老大妈不无动情地回忆说。她语重心长地对小姐们说:“姐妹们,孩子们,你们一定要自尊自重自爱自强啊。”也许是蹲得太久的缘故,这时候人群中有小姐放了个很响的屁,引得周围小姐们爆发出一阵笑声。一名小姐打趣说:“嗳,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人家是‘新加坡’的!”又有一名小姐补充说,小姐们又是一阵笑,笑声中又有小姐还击:“我的可是原装正版,你的那对才是做过的,新加的坡。”我看到人群中安娜和陶美丽也忍不住笑了。我又担心安娜在地上蹲久了能否吃得消,因为她平常是有一点低血糖的。“笑什么笑,”老大妈说,“有什么好笑的?放屁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就像你们每个月要来例假一样。”“别忘了带护翼哦。”一个小姐顺势乘机嗲声嗲气说了一句,众人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对刘郎说:“这小姐也未免太恶毒了点,拿电视里的卫生巾广告词来说老太太!”刘郎却没怎么在意,我发现他一直在注意着陶美丽。“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刘郎说。
然后是对小姐进行全面清查整顿:询问、登记、检查证件,等等。
记者们开始往外撤。我看见一名记者缠住一名小姐不放:“你身材很棒,你知道吗?你应该去当模特。我认识不少圈里的人……”记者看着小姐,像是追星族一员追着他仰慕已久的明星,他甚至还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上去(因为小姐比他高,明显高出一头)。“可是我要被送去劳教了。”小姐说。“那……”记者说,“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我就是因为天天向上才被抓的啊,”小姐看着记者,“大哥你会来看我吗?能帮助我一块进步吗?”“我,我很忙,”记者开溜了,“哦对了,我的呼机号已经改了,你就别给我打了。”小刘警察代表警方与记者们亲切话别,先前负责对我们收罚款、开收据的那两名警察张罗着给记者们发红包。有两三个记者在接过装着钱的信封的时候,笑哈哈地说:“忙了一晚上,该去放松放松了。”接着问警察有没有可推荐的去处。小刘警察看了看周围,然后故作神秘地说:“‘鱼(虞?)美人’、‘凯撒’、‘老三届’,还有‘酷’,都可以去玩。放心吧,绝对没问题。你不相信?告诉你吧,后台硬得很,不会查的。如果哥们几个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到‘快活林’歌舞厅去坐坐?不好意思,名字取得俗了点,是我从农村来的表弟开的。小姐嘛,倒是没这的多,但……会的动作比较多。”“那咱哥几个去见识见识?”几个记者相视而笑,就陆续往外走了。
终于见到安娜出来,我松了一口气。我问她:“你没事吧?”“有屁事!”安娜说话的口气和一两个小时前有点不同了,“没事。”“你和陶美丽不都没带证件吗?”刘郎说。“正因为我没有证件,所以我没事。”安娜说。我想起那个叫做小辣椒的小姐,按照安娜的这种逻辑,那个叫小辣椒的小姐证件齐全(我宁愿相信她对我说的是实话),岂不反倒有事了?我不免有点为她担心起来;但又想安娜说的未必是实情,或许另有原因,只是我没时间跟她计较。“陶美丽呢?”我问安娜,“怎么没见她跟你一块出来?”刘郎也问:“她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她一只隐形眼镜片掉了,怎么找也找不着,”安娜说,“那个王队长,说是要和美眉单独谈谈。”我和刘郎互相看一眼,觉得事情不妙。安娜说:“我看那个王队长不是好东西。”我和刘郎向她再一打听,才知道王队长已经带着陶美丽从舞厅另一侧小门离开,到旁边一间包房里去了。安娜说:“我看那个王队长不是好东西。”
我、安娜和刘郎经过商量,决定按兵不动,在舞厅门口外面原地等一等,等着陶美丽。安娜情绪上受到一定的刺激,脾气变得怪戾起来,当我靠近她伸手试图摸摸她的头发算是予以安慰时,她像吃了炸药似地偏头抬手一下把我的手打开了。刘郎犹如一头困兽,在小范围内走来走去,不时抬头四处张望,就差从口中发出一声嚎叫了。我抓住机会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他说:“放心吧,没事的。”同时我感到自己在说这话时底气不足。舞厅内外不乏热闹,有点儿像个商品优惠促销的超市。不断有穿着暴露的小姐被押着从舞厅里出来,她们中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甚至抹着眼泪啜泣;有的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个小姐在经过我们旁边时还向我抛了一个很标准的媚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从舞厅那头,传来了一声沉闷而确切的枪响。
第二天,晚报上登出了一条消息,标题是《小姐顽抗欲夺枪警察智勇速擒凶》:
本报讯(记者李刚)昨夜,由市公安、工商、文化等部门人员组成的“特别行动队”对位于贝尔大厦前广场的非常歌厅进行了突击检查。在检查过程中,一名歌厅小姐对抗警察欲夺枪支,警察奋勇还击,将小姐擒获。目前,该小姐已被警方拘留。
据市公安局有关负责人介绍,在昨晚对这家名为“非常”歌厅的检查中,发现该歌厅仍然存在有偿陪侍、卖淫嫖娼、消防隐患等问题。在对小姐进行清查之际,特别行动队队长、市公安局警官王勇发现一陶姓小姐神色慌张、行迹可疑,就对她进行盘问。在盘问过程中,该小姐态度蛮横,对抗情绪十分明显。她看见王勇随身携带枪支,竟然心生恶意,欲抢夺枪支,对我公安干警威胁行凶。为了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王勇同志奋不顾身实施正当防卫,与夺枪小姐展开了激烈的搏斗。在搏斗过程中枪支不慎走火,击中陶姓小姐腿部,王勇乘机将该小姐制服。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审理中。
2000年8月22日——9月7日
北京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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