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悬挂的词语>的另一部分。
句子环绕着的词语,像是水面之上的石头.踩着这些石头可以在文字的水色里跳着来跳去地走。沿着下面这些石头走,会走到”那一夜”,这一块石头有点大,可以停在这里,歇一歇。
*焦虑
它又来了,这么不安,这么强烈,它把身体里的沉渣都翻出来,它让眼前的事物显得摇晃,让世界一下变得不安全了,连说话都可能伤人和自伤。种种折磨人的怀疑和不确定,堆满在这样的日子。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变得更懦弱、黯然或更浮躁、嚣张。
“在有漩涡的地方继续去热爱。”其实忧郁时,我更愿意去歌唱。
*红和灰
我这个地方已经下过两场雪了,柳叶还奇怪地绿着。昨天和今天,河两边的柳树枝全都被砍光,每棵树桩留下的切口,都涂上了红涂料。那种红色很突兀,被河两边几百棵树桩举着,似乎在进行一个什么寓意不明的行为。
没有多少新鲜事儿值得记下,就让这点红色住进来吧,它占不了多大地方。
想到红,我注意到,这么寒冷的早上,仍有月季花在开着,红色在那种花上显得脏。像美发厅门口仍着短裙的小姐,手缩进袖子里,冻得脸色和口红色连成一片。那不是贫寒,而是青春的虚狂,正被用来涂抹在这座灰暗的小城街道上。
我当年也着红色,也曾不安不妥地在几个常走的街道流淌。现在这个灰色的街道仍然灰着,而我也退成了灰的,走着像没有走一样。
*星期天
这是颓败的一天,安静的早上,躺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了不想。
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疲劳地躺在自己该躺的地方,没什么理由挪动它们,它们像卵石,躺在自己的河床上,血液不出声地从它们旁边流走,流到远处。穿过石头,远处正呈显出一片水光,那是神秘园,是心,是脑子,是正在做着繁华的白日梦想。
想吧,想得具体;想得轻狂;想得巧妙;想得不可告人。想得石头不再是石头,想得忍不住一跃而起,翻身起床。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大家/不用去上班――”唱吧,意义不明的歌词,最适合住进去白日梦想。
*那夜
那夜――是个无法计量的复数,它们数量众多地尾随着它们不同的主人,左右着他行走的方向,它们在他的船舵上用着不同方向的力,而他可能没办法描画出它们的形状,只能听到它们在他的周围沙沙作响,就好像它们就紧贴在他的衣服拆边上。
*那夜美好
那夜,我坐车穿过夏天的阵雨,越过平原和山脉,来到一个城市的广场上。
那夜,我和一个人说话到天亮,我们坐在广场的一片草坪的边上。那些草和我们一起一点一点地染上深夜的露水。我仍记着那时,担眼看到的周围的景象,那里本该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没有太多的细节,也不必说出任何细节。说出它们和想到它们,都会在日后感到荒凉。那夜所有的细节都该完整地呆在那一夜。
“记住美好。”那是记忆本身带着强烈的取向。我们的日子,太多的简单和平常。
*那夜寒冷
那夜,是在经过几十个那样寒冷的夜之后。
病房里黑着,走廊上的灯光从门缝钻进来,北风也从门缝里钻进来。我把自己裹在三层棉袄两层棉裤中间,躺在母亲病床旁边的椅子上。为留住体温,我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
早上两点,父亲带着更大的一团北风推门进来。
他借口说来送灯泡。装上了灯泡,他还坐着不走,明亮的灯光照不清他往下低垂着的脸。
他想说话。看来,有一些话让他这一夜憋得难受。
他说话了:你知道你姥姥最后是怎么过世的吗?那时候你姥姥什么都咽不下去了,肿瘤封住了喉咙。你妈看不下去让她那么受罪,给了她两粒安定,她就过去了。
他说:现在,你母亲不行了,你别让她受罪了。
他说完后,走了,为我关紧房门。
病床上的母亲在昏迷中发出忽高忽低的潮式呼吸声。而我在旁边的一团寒冷的北风里瑟瑟发抖。
“我怎么能够?”
*那夜扫雪
那一夜很长。
那年冬天的寒冷的夜晚都挤成一堆了,堆在这一堆的顶上的就是那一夜。我要在医院守后夜班,为了保证睡眠,我对睡不着觉已成了恐惧。我一般在睡前吃一片安定催眠,一两个小时之后不眠就再吃一片或两片。那天,我不知道吃了几片,反正是很艰难地睡着了。但我弟从大门外把我叫醒。他高叫:姐!起来到医院去!
我先是朦胧,然后惊醒,然后是用和他同样声音朝院门外高叫:我这就来!
我心想,一定是出事儿了!
我以最清醒的速度穿好衣服围上围巾,提上我的暖水瓶往外跑,穿过院子来到门楼里开大门锁时,我就傻了:钥匙被锁在屋里了!我把自己给关在院子里了!
我借住的是我同学刚搬空了的家。这是夜里11点多,四周陌生又寂静,怎么办?院墙是翻不过去的,我开始撬大门上的锁。撬坏了一把随身的剪刀、一个火钳,还弄坏了一个锅铲儿和几块砖头,再也找不出什么家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2点了。其间我听到有人在十来米外的大路上走过时,我用了最傻的声音喊人家过来帮我,但没谁搭理我,谁会半夜拐到这个死胡同里来好奇管事儿呢。
母亲怎么了?又是心跳微弱?又是血压陡降?又是颅内再次出血?在医院的这两个多月里我经过了很多次这样突来的变化了。我已经不太害怕,但心仍然发荒,胆怯地想着将要来临的事情。是怎样大的事儿呢,这么久他们不见我过去,也不来再喊我?
但我不能就这么呆下去,寒冷已经爬上了我的四肢,我会冻僵的。我开始拣起角落的扫帚扫前天下下来的积雪。我用力扫,从东面的院墙扫过来,再从西边的树下扫过去。我干过的体力活里,没有比那一次的扫雪单纯的了,只是来来回回地扫,可能裹在雪里的叶子们会奇怪,怎么就突然开始了这种运动,不停下来了?
我突然听到了推着自行车的脚步声,朝我的大门的方向过来!
我通过门缝用往外喊,向那人解释,那人是个小伙子,我请他为我打电话。然后用冻得发抖的嘴使劲地说谢谢。我很庆幸那小伙子很有礼貌,还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明白了,然后就往向胡同的里面走去了。我真高兴,他出现的真是时候啊,那时已是将近1点钟。
我继续扫雪,边扫边跺脚。
又扫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听到了我哥的摩托车声了。他从我同学家取了钥匙,问我冻得怎样了时,我的嘴已经冻得说不成一句整话了。
我和哥两个急冲冲地来到病房,那里只有母亲一人昏睡着。没有其他人。呆瓶架上挂着一张纸:姐,到一楼产房去。我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弟媳要生了。原来是情况来得迅速,我弟不想惊动已经提以受怕的老父亲,也来不及通知其他的人。
我激动地跑到产房去。还没等我适应过来,还没等我把迎接小生命的新褥子给他铺好,我的小侄子,就在我的眼前降生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看着一个生命怎样降生!那一夜的2点20分之后到天亮,我一直用已经暖和过来的身子怀抱着这个新生的孩子。我真兴奋,这是怎样的一夜啊!
小生命的降生的第二天,我母亲出院。
我母亲痴呆并瘫痪已正三年了,现仍我老家的那张病床上受苦;而我的小侄子也马上要三周岁了,他每一天都变化着生生龙活虎的新模样,给那个普遍的旧院落添上些新气色。
现在,那个老家的院落出现在我的想象的视线里,是相对平和的,苦痛和生命的快乐就是这么亦喜亦悲地在其间扯平着。
死的恐惧和生的喜悦,在那一夜集中地进驻在我身上。在一切未明的时候,我却把自己关在那院子里不停地扫积了几天的老雪。现在想一想我僵硬地扫雪的声音和动作,总觉得它们带着某种只有当时的天空才能明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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