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现处的环境中,我是那种不快乐的人,虽然这个认定也几经反复。在日常的时候,我还要看护好那种不快乐,不要轻意地让它在脸上或言语间泄漏出来,偶尔泄漏面目上的,是积存在身体最底部的气体,带有叫人讨厌,让自己尴尬的气味,所以在自己意识到之后马上收回,恢复作一副面目快乐的样子,这常常需要谨慎地提防着。即使遇到了气味相投的人,我们也不敢张开自己的嘴巴,嘴巴相向张开,会使臭味相投,臭味相投总会生发一些事情,自然而然生发的事物会在约定俗成的硬壳里变得可怕。我眼看着自己离开人群越来越远,在众人的喧嚷之中沉默和抑郁,而我并不喜欢这样,抑郁也并不好受。在我安静时,又一次自视的时候,我会在我头颅内展开的空间里看到我自己幻化作的一个影像:阴森,丑陋,缥缈如鬼样的魂体,在悬空的黑暗中扭动,这个魂体像蛇一样地沉默和冰凉。它没有人的五官,没有可以睁开的眼睛,没有可以讲话的嘴马巴,它也没有有力的肌肉和坚硬的骨头,它薄薄的皮质之下是脑浆一样不住地流动的液体。液体不会站立也不会平躺,它不停地扭动,有时四肢缠绕在一起,魂体就会很长时间痛苦地抱作一团。这个魂体存在我的身体里由来已久,它在我的头颅里不安地长大,不可控制地涨满全身,多余的液体从我的毛孔中流渗出来,使我面部僵硬,身子冰凉,也是它,使我更为躁动不安。
2
怀揣着这种不安一路走过来,无论是这些年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都存在着一个痛苦的过程,犹如涉身在一条河流之中,这条河流存在于个人的世界里,沉浮或者逐流都是一个人的事,所以从此岸到彼岸,我需渡过自己;从下沉到漂流,我也必须自我拯救。这种痛苦中的涌动在早醒的凌晨,失眠的夜里或在人疏声稀的角落悄悄地进行。不必探究这抑郁和不安的源头,它没有源头,让这个源头落在某个具体的事件上倒可来得轻松,这里我宁肯相信它就来自我,属于弱小的生命本身。是因为弱小而敏感,还是因为敏感而弱小呢?在它们相互缠绕的因果之中我分辨不清。凡俗之事密如日光一样漫射在人们的周围,而落到我身上时,敏感就把它们变作一支支利箭射穿我的肉身。在不着痕迹的穿透的疼痛中,我把由此而来的身心的惊悸看作一种疾病,一边由着它周而复始地日益加深,一边自我医治,而它就像缓慢顽固的慢性疾病一样,在你省察时,它便看不见摸不着,藏匿在身体最微小的颗粒里,在你开始感觉良好时,它们又突然走出,把疼痛遍布全身。
于是我匆匆行走的路也是赶着求医的路。这条道路没有路标也没有方向,宽大的路面上行人拥挤,人声嘈杂,使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消没在众声的混杂哄乱之中。在攒动着人头的视线之上,我看到了医院一样的高大建筑,它们在混乱之中显得静穆和安祥。走到近前时我看到那些建筑物的顶上挂着些古老的标记:一个高崇在上的十字架,一个若隐若现的莲花台。建筑物有层层的台阶,站在每一个台阶上的人都朝下传授咒语,
用咒语来健身。下面围坐的人们都安静下来,把手摆放在胸前或腹下。我也希望这样安静地坐下,可我看见最上面的医者穿着古老的长袍讲着古代的语言,和我隔着时空的距离。于是我怀疑它不知道癌症,艾滋病和现代的越来越多的、不可名状的萎缩和腐烂,所以我从那些高大的建筑物旁绕过,继续向前。前行的路越来越杂乱,辨不清边界。路上打着“气功”,“易经”,“箭术”,“饮尿疗法”等招牌的小店招揽着一堆一堆的人,兜授秘诀、要芨和好受茶的摊贩也在人群中攒三聚五。我从他们旁边走过,看着他们在日落的鼓音中环抱和群舞,它们感召的力量没有一个能引我向前。我在人群中走着,一边从喧嚣中游离出来,觉出存在于自己身上的一份不安分。这种不安分是一些异常的质,是生长了多年而仍没有成熟的痛苦,它们在身体里循环,反应,分裂,结晶或腐烂,需要找到一种东西和它抗衡才不至毁灭。于是我在人群中孤魂野鬼一样地游荡,在沉寂失语的躯壳里上蹿下跳地游荡。
我要找到清理紊乱的医生,需要去见能给我启蒙的神灵,而到如今它们只是在我的视线里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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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日趋复杂的动作在画布上比比划划,用一批又一批的文字在纸上咩咩地叙说,但是任何一种动作和词句都不纯粹,都不彻底,这种无奈更让我们握捉不住,而把拳头悬在疼痛的空荡里。
当我们需要张嘴说话时,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学会任何语言,这让我们悲哀而且怀疑。我怀疑他们津津乐道的语言,就是和我自己的眼见、耳闻、手触、心感或想象最贴近的语言,所以我在我找到的那些语言间走进走出,虽然我们愿意用一种熟悉的语言为五官和心思所拥有的繁密之物吟唱或歌哭,而怀疑让我们一再走出,在他人的语言之外流浪,在眼神,在梦境,在幻像,在血液的分子和这些内向的流动中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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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不以为怪,可以在语言里把它叫作“嗨”,可是现在这个气声里又多出了许多复杂的音节,没有哪种语言可以准确描述它,用e tei tie ne a也不准确——这肯定不是什么新种语言,也不会是动物们的语言。我对它既熟悉又害怕,这种气声出来时,我总猛然惊恐,看到外人并没听见时,再安心地沉下去;同时我也庆幸,好在这声音的大部分在唇齿以内,头颅之中,不专注分辨,大概只会看到气流穿过面部时的抖动。但是我仍然惊恐!恐惧着那气声日益庞大,庞大到我无力控制它们,以至它们会像人形的驴子、野马那样高叫嘶鸣起来——谁能说定呢,那气声也许就是细菌或病毒的语言,它们暗中的集结和发展有谁能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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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疼痛的间歇欢悦,于再次的疼痛来临之前快乐并且不安,我们在能劳作的时候劳作,以来推延疼痛的折磨,但是折磨仍然在我的不可控制中涌来。在不安中安静而终归不安,在可以向外张开的态势中再度封闭。这种内心运动的轨迹在怀疑这条小绳的牵绊下永远循环,穿过放弃,残存希望。但是我常常不坚信自己能否耐得住循环的颠簸,说不定是在哪一点上从轨迹上一跃而滑开。这是一个最无奈,最无力的选择,在撞上它之前我们总要小心地躲开,在不具备向外释放能量的能力时,我们用眼神一样的力量向内抚摸;在由我们的专注引来的烟雾之中,我们的疼痛,不安和封闭也会显得美丽起来。在一些特定的瞬间,美丽的自我感觉会在循环往复之中给我们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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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庞大的男性话语嘶鸣震耳的声场里,一个欲以言说的女性找不见自己的腔调。一点坚持着敏感足以把她从原有的稳定系统中甩出,以至紊乱和失衡。在充斥着力的动荡之中她是无力者;在大众趋同的世俗生活中,她是病弱者;在人际交往亲善里,她是丑陋而可恶的独处者;在随波逐流的无奈中,她是妥协者又是自我否定者;这个处在边缘的,微小如虫子的小角色的矛盾和痛苦在其自身膨胀着,期望着在某个时间的间隙,发出一丝唧唧的声响以成为大声场中一线细小的浑音,像虫子去构成世界的复杂一样,她尽力说出一点自身的真实。
7
卡夫卡说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那么这种死亡的愿望会较早地接近那些病者、弱者,那些因有异而被大众隔开的另类的人。在逆境中他们或许会神经质地突然想起人是怎么一回事,吃三餐的饭,睡一晚的觉,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开始了思想。在弱者难耐的处境之中,在他思想的那个瞬间的点上,他有各种可能性。或许,他把挑战朝向自己,他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这是否就是一类自杀者;或许,死亡的念想给他僵死的生活撒上了想象的芳香,他要让死亡展开他想象的空间,要让对他看轻者心重,要让使他伤心者心伤,这是另一类自杀者?无疑这一类是可悲的,死亡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死亡仅仅是死亡,不具有恶的力量,他夸大了局部的,他死于他膨胀了的想象;也许,这个病者、弱者、失足者、被弃者,在封诸了些时之后,走到人群里,分开始显得谦卑,恭敬和善良,变得更为虚弱,胆怯和小心;也还或许,在绝境之中,他陡长了耐力,在经历了心理上的巨大的骚动之后走向坚强或顽强,被训练了的身心应对更为残酷的现实--这假想的文字或许在生活中有它对应的真实,但也许更多的是这文字之外的不可测握。
经过死亡,“这就好比是全部的行装都已收拾好,已经拉紧的皮带折磨人地一再被拉紧,可就是不启程”(卡夫卡语)。这种折磨是越来变大的痛苦,是不致死亡的肢解。被肢解后的人或许在多年之后的某个瞬间他会怀念从前。在此怀念之中,那往日带有激情的死亡愿望在今日的紊乱中倒显得单纯而可爱了。
8
身体里的幻想与期待总是一厢情愿地,不合时宜地跑出来,在它们被现实撞烂之后才会发现身体为之激动的与想象和期待的是两码事;是充分的期待与膨化的想象又一次欺骗了自己。在由此而来的暗在的,或失落的或自嘲的波动之中,(魂体?)可以把假想与期待悄然收回,埋藏起来;但是肉体经历不能收回,也无法埋藏,肉体在失魂的悬空中尴尬,在时间的过道中独自遭受回忆的袭击。
9
到了晚上我们的身体躺下的时候,我们的魂体随着放松下来的骨架与肌肉来到我们的身体里,在这一过程被反复经历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的身体里在白日里是多么地顽硬。
魂体是A,身体是B。B在白日里必须坚硬,不能让A那如水如气的虚软之物流露出来,所以B把A驱散而后和众多的人一样去支着一个空架子走。而A因此而瞧不起B:它竟不敢与不可分的在一起!A的怨气袭击暗处的B,在入睡的B里面肆意飞舞,撞击。分裂的A,B在暗处,在B松懈之时交融或搏斗。天空上飘散着越来越多的魂体,神不在场,众多的身体游荡。
10
爱情的快乐,暧昧的快乐,浪漫的快乐,假想的快乐,游戏的快乐,欲望的快乐,他放逐于快乐之中,轻松,愉悦,忘我。但是这种放逐是慢慢地走远而突然地返回,他从快乐走到快乐的背面,只在刹那之间,他又站在悲哀的领地上。悲哀的土地有一种强大的吸力,让他直想躺下。他很快发现从没有别的事物像悲哀那样如此温柔地靠近他,关怀他,让他又一次回到亲切如故乡的旧情里。这重历的,如亲情样的悲哀活在记忆里,没法与人共有,自己就是家乡,然而他的“自己”是多么复杂,他还来不及辨清就又不可捉摸地行在快乐里。快乐和悲哀是躲在他身体里的两个玩皮的鬼魅,不得安宁地彼此躲藏,彼此寻找,彼此循环。他在循环着的快乐中放逐,在来了又去的悲哀中思考;他在悲哀的底子上欢乐,在欢乐中遭遇悲哀的漩涡。悲哀如他的生命一样一经遭遇便不可排除,它潜入到他的血液里,像顽抗不屈又扑朔迷离的不可根除的病毒,这病毒会在他的身体里不可逆转地循环往复,直至到死。而他知道所有这些;他极力地站得比生长着的悲哀更高。
这是他的秘密,在言语喧哗的地方他倾心于沉默,因为他明白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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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浮世就是进入一条特殊的河,在河里大家都用约定的姿态悬浮着,不可下沉。这就苦了那些沉重者,他一面顺势于沉重的惯性,一面受斥于那些众多的悬浮者而成为异类。他以孤幽的身影在河面之下游动,观察和冥想。在遮蔽之下,他胸腔里的话语只往内生长,长成可以思想而不可以言说的缠绕之物丰满地缠绕他。
他可以和某些河面上的人有着尚好的交往,但他已只会倾听不会言谈,已不再会把河面上的言词说得振振有声。他或者会泪流如泉或者悲哀而鸣,但他的声音只在内部,不是不会说,而是不可说。他的良善,被动,怯弱和真诚的品质让他无奈于羞涩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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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上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很多年来我没能明白我为什么会因为文字,言词的兀立而产生荒谬感,没能明白因为文字而来的理解所产生的恐惧。这里我再次落脚在泰戈尔的这个诗句上,在这个空灵之处,我能养出一些坚定的感觉。
是A在说或是B在说,不是我在说。我和它们的距离让我无力抵御“说是谎言”的念头,我在这样的念头的骚扰下低眉玄想,在视觉模糊的地方查寻那些没说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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