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南琛
这天儿说变就变,大清朝宣统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裕隆太后颁布了退位诏,这时离李富贵进宫刚好一年。这天李富贵正在敬事房扫着地,他师傅刘公公进屋子来了,刘公公一进来就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嘴里喊着:“万岁爷……”
李富贵吓了一跳,垂手站在一边,大气儿也不敢出。
刘公公把头磕得砰砰响,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大声哭喊着:“万岁爷……”
李富贵估摸着别是万岁爷殁了吧?这万岁爷才多大啊?昨儿还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病啊痛的,那能一夜工夫就殁了呢?这话只能想,可不能问,千万不能问,这要一问出口,甭管有没这事儿,你的吃饭家伙还能不能使就由不得你了。
刘公公哭起来没个完,哭了有一柱香工夫,李富贵不知道他是该站着还是跪着还是跟着他一块哭,他想他得说话,甭管是啥天塌下来的事儿,人也不能一哭就不带停的。这人要一哭分两种,一种是没人见自个偷着哭,该哭多少时候自己心里有谱;一种是当着人面儿哭,该哭多少时候心里没谱,得有旁的人来劝,人一劝那就是哭到时候了,要没人劝就得一直哭下去,这是规矩,这规矩李富贵懂。
李富贵蹑着脚走过去,伸手扶起刘公公,说:“刘公公,您先歇会。”刘公公慢慢地站起来,还没站踏实,李富贵一松手,刘公公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喊着:“万岁爷……”还没完,又哭上了。
李富贵心里也扑通一跳,忙又扶起他,说:“刘公公,您歇会。”这回他没敢松劲,一直扶着他站直了。
刘公公哭得通红的眼睛看了李富贵一眼。
“小李子。”
“扎!”
“啪”一个耳光。
“打得好”
“啪”又一个耳光。
“公公打得好。”
“啪”又一个耳光。
“刘公公使劲打。”
“啪”“啪”“啪”
“仔细打痛了公公的手。”
李富贵的脸成了发面馒头,嘴角边鼻空下乱七八糟流着血,刘公公打累了,说:“小李子,扶我过去坐会,给我沏杯茶。”
李富贵伺候他坐好了,端上了茶,刘公公喝了口茶,说:“小李子,知道我为嘛打你?”
“回公公的话,公公打小的,那是为小的好,自有公公的理儿,小的不必知,小的也不必问。”
“你还算乖巧,得,这遭就算了,小李子,擦擦你的狗脸蛋儿。”
李富贵拿下挂在腰间的巾子擦净了脸上的血水。
“小李子,知道我为嘛哭?”
“……”李富贵不敢说。
“我为嘛哭?”
“……”李富贵还不敢说,打死也不说。
“你说!”
“扎!”李富贵心里转了几个转,说:“小的不知。”
“唉--,”刘公公长长地叹口气,“大清朝完了,万岁爷……呜……”大清朝完了?李富贵一时没醒过味儿来,他见刘公公一边哭一边瞅着他,他明白自己立马有再挨耳光的危险,得陪着他一块哭,李富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一跪一定得真,得跪得漆盖直痛到心窝子,得痛得眼泪一个劲往外冒,一边大声哭喊着:“万岁爷……”
两人一块儿哭,又哭了一柱香工夫,李富贵趴在地上,眼泪鼻涕口水直往外冒,头磕得砰砰响,只要刘公公那儿还有一点哭声,他就直着嗓子哭喊,刘公公瞅着他,瞅着瞅着,止住了哭声。
“小李子。”
“扎!”李富贵立时没了声音。
“你知道是嘛事?”
“小的不知。”
“不知你哭个嘛劲?”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小李子,你先起来。”
“扎!”李富贵站起来。
“小李子,我给你说,今儿裕隆太后代万岁爷发了退位诏,嘛叫退位诏?就是从今儿起咱这大清朝就算完了,天下变了,改朝换代了。”
原来万岁爷没死,死的是大清朝,可这比万岁爷死了还惨,万岁爷死了立马可以换一个,再不济还有皇太后和亲王在着,这宫里大伙儿该干嘛还干嘛。大清朝没了,还有活路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道理李富贵不太明白,他只懂一样,从他去势的那天起他就成了大清朝的一条狗,还是一条被骟过的狗,除了这大清,没别的地儿可以养他,他要得势也只能得大清的势,别人的势,他八辈子也得不了,他这么想着,心里凉飕飕的,马三爷的那一刀算白挨了,那三个月的苦算白吃了,他爹李大傻子那三十两银子算白花了,我日他姥姥。
“小李子。”
“扎!”
“你瞎琢磨嘛事呢?”
“小的啥也不敢想,小的只知道小的是万岁爷的奴才,旁的事儿,小的一概不知。”
“啪”一个耳光。
“刘公公打得好。”
“啪”,又一个耳光。
“仔细痛了刘公公的手。”
“小李子,知道我为嘛打你?”
“回公公,公公打小的是小的该打。”
“小李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嘛事?今儿我打你,那是为你好。小李子,咱们宫里做事的,做一天奴才,那就一辈子是奴才,就算你头上顶着四品五品的顶戴,那也是奴才,见了不满月的主子你也得装孙子趴在地上磕头见响儿,你别以为这天下变了就可以由着性儿来,没那事儿。这大清是没了,可万岁爷还在呢,皇宫还在呢,太后亲王们还在呢,这宫里的规矩还在呢,甭说还有那么些主子,这宫里就算满地儿乱跑的猫啊狗的也比咱辈份高,咱见了也得给它们让路。我为嘛能打你?为嘛能压着你?不是我比你早进宫就压着你,压你的是我头上这七品的顶戴,打你的也是这顶戴,你敬的也是这顶戴,这就叫规矩,咱这一辈子就这规矩,你想攀别的高枝儿,等下辈子吧。”
“是,公公,小的没敢想别的。”
“小李子,其实这事儿和咱没关系,甭管他外面乱个啥劲,咱们这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该你的禄米,一粒儿不带少,该你做的,一件儿也不少,还是往常的话,但凡我吩咐下的事儿,入一遍耳就得明白,不带说二回的,甭叫主子们和其他管事儿的说二道,出了乱子,该打该杀,还和以前一个样。咱从前是怎么过的?主子要打耳刮子,你得伸脸挨着,主子要下刀子,你得伸脖儿等着,就是让你立马死了,你也得心甘情愿外带谢主子的恩典,往后还得这么过,嘛叫命?这就叫命,甭管你落个嘛下场,那都是前世的报应。小李子,今儿我可是把话都说明了,往后你要出了乱子,别怪我没给你提过醒儿。”
刘公公这话没错,李富贵心里跟明镜似的,啥叫进宫?那是拔了你的命根子,命根子没了,你还叫活人吗?这猫阿狗的还分个公母,你算个屌!你李富贵进宫为的啥?为的得势,得谁的势?大清的势,谁是大清朝的主子?万岁爷。大清朝没了,这万岁爷不是还在吗?只要这万岁爷在,就有当奴才的活路。李富贵凭啥进的宫?照净身的规矩,八岁最好,十岁就嫌大,过了十五,那是说上天也不行,他十六岁净身,那是一凭赵公公的面子,二沾了宫里急等用人的光,就这样,前后还花了家里几十两银子,半点好处还没捞着,那能就这么算了,就算在宫里当条狗也得叼根骨头再走,这不明摆着的理儿吗?
李富贵能进敬事房跟着刘公公,那还得算他的福气,敬事房不比别的地儿,那是能到太后太妃宫里行走的地方,那天天上掉馅饼被太后太妃赏个顶戴,那就算有门儿,那天再见了万岁爷的面靠祖上积德成了御前太监,那就算得了势,只是再怎么得势也是奴才,甭说别人,跟着老佛爷的大太监李莲英,出了宫门连叫花子也不愿意搭理他,这就是太监的命,这理儿李富贵原来不明白,是一顿打换来的。进敬事房的第二天刘公公就打了他个满脸花,为嘛?嘛也不为,就为让他记住一句话:我是所有人的孙子。这一年他没白过,挨了多少的窝心脚和嘴巴子,就为的这句话,能记不住吗?
刘公公站起来,说:“小李子,外面甭管有嘛事,咱这该做啥还得照以前的老规矩做,宫里的年号还是宣统,你记着别出错。这会子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八照规矩主子们要喝腊八粥,敬事房又得忙一阵子,现今人手少,你也跟着掺合掺合。”
“扎!”李富贵应了,腊八粥,不单听说过,也喝过,不就是十二月初八喝碗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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