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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七)


          作者:南琛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1月16日

  照宫里的说法,今年是宣统五年,李富贵掐着手指算进宫已经三年多了,打他戴上七品的顶戴也快两年了,日子过得往好了说是平稳,天天陪太后说会子话,照应一下后宫主子们用膳,逛逛御花园,闲时在敬事房找相好的聊聊天,虽说帽子上的顶戴还没换颜色,可在年轻一辈儿的人中间,也算是个管事儿的头儿,奉禄也多拿了几两,别人看他的眼光那叫一个羡慕。可有一件,这三年多还没见过万岁爷的面儿,没见过万岁爷,那就不叫得势,成不了御前太监,见天在后宫瞎逛,那就永远当孙子,御前太监也是孙子,可那是万岁爷的孙子,不一样。闲时里太后也跟他说过:“小李子,你这是时运不济,要搁往年,你攀上了我这枝儿,凭你这机灵劲儿,怎么着也是个总管副总管的料,找个机会一面圣,还怕你得不了势吗?现今不一样,现今这皇上……”太后没说完,李富贵心里明白着,这不民国了吗?皇上?皇上现在连紫禁城这一亩三分地儿都出不去,他李富贵只是皇上手下隔着十七八级成年数见不着面儿的奴才,姥姥,革命,革的就是他李富贵的命。

  宣统五年年末,这年的冬天冷得打个喷嚏都从鼻孔里往外冒冰渣子,漫天儿的雪下得紫禁城寡白寡白的,看着渗人。腊月初一太后在御花园赏雪,饿了想吃馄饨,要搁往年,端馄饨这差事轮不上李富贵这样的管事头儿,下面人多着呢。现今不一样,宫里人少,管事头儿也得兼跑腿。李富贵小跑着出了宁寿门,转进御膳房,用银碗盛了一碗面皮儿馄饨,拿黄缎子包好了,放在银盘子里端平稳了,小跑着出了御膳房,进了宁寿门,前后不到一袋烟工夫,大冷天儿端上去这馄饨还得烫嘴。

  刚进御花园,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李富贵眼前一晃,险些一个踉跄,李富贵立住了脚,把盘子端平了,这是谁这是,那个园子里的畜牲?李富贵一句“姥姥”刚出口,就见眼前一团黄色的东西在晃,再一看,是个小孩,七八岁年纪,小脸蛋儿冻得通红,两条鼻涕拖拉着,穿着满身黄色的绸缎,正看着他傻笑。李富贵心里一激灵,姥姥的,这是谁这是,敢穿黄色的锻子,这是在宫里,除了万岁爷,谁敢穿?真邪了门了,这是万岁爷?这看着我傻笑的小孩是万岁爷?

  李富贵一楞神儿,一颗心砰砰地直往嗓子眼儿蹿,还没回过神儿来,就听耳边有人炸雷似的喊了声:“跪下!仔细惊了驾。”

  李富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的盘子险些掉地上,真是万岁爷,宣统爷!这叫什么?这就叫面圣,这就叫皇上抱娘娘,今儿万幸了。

  皇上楞楞地看着李富贵,走过来,踢了他一脚,李富贵想说“谢万岁爷”,可没说出口--口干,什么话也说不出。皇上歪着头想了一会,跑到御花园门边拿起了一根救火用的唧筒,一边傻笑着一边朝李富贵跑来。

  这是要干什么?要用水喷我吗?李富贵刚一转念头,一股子冰冷的水柱子噗地喷到了他身上,李富贵就觉得浑身一哆嗦,心口的热气呼的一下散得没了影,被喷了个透心凉。他刚一扭动身子,身后又响起了炸雷的声音:“好好跪着,不许动。”

  李富贵跪着没敢动窝,手上的银盘子里还端着刚出锅的馄饨,这可是太后要进口的东西,要落进了一丝半点水星儿,那在宫里就是死罪。李富贵把银盘子往地上一放,双手捧着那碗馄饨揣进了怀了,又用手捂好了,把眼儿一闭,姥姥的,喷点水算个?,这是万岁爷在喷你,这水经了万岁爷的手,那就叫圣水,这是福气,整个皇宫有几人有这样的福气。

  皇上转着圈喷,喷了他满头满脸,身子喷完了皇上拿起唧筒呼地塞进了李富贵的领口,李富贵就觉得背上象被人砍了一刀,再也忍耐不住,高声喊了声:“万岁爷!”

  这声喊吓了皇上一跳,他惊恐地放下了手里的唧筒,后退了两步,楞楞地看着他。

  李富贵也吓了一跳,正琢磨着下面该说什么,这当儿有人过来在他背上狠踹了一脚,说:“你他妈瞎嚷嚷什么你,惊了圣驾要你脑袋。”

  这一脚踹得李富贵身上刚结的冰渣子稀里哗啦往下掉,好在身子骨被冻得死硬,没觉得痛,他顾不得这些,尖着嗓子说:“奴才这儿还有后宫主子要的馄饨,去晚了主子怪罪下来奴才可当不起,求万岁爷先让奴才把馄饨送去,伺候完了主子,万岁爷用什么法儿责打奴才,奴才心甘情愿。”说完把怀里捂着的馄饨拿出来,举在头顶上。

  踹他的人哼了一声,说:“那儿的主子?”

  “奴才伺候隆裕太后,现正在御花园赏雪。”

  那人听说是太后,就不吭气了,过了一会,说:“那你就去吧。”

  李富贵听了这话,长出了一口气,磕了两个头,说:“奴才惊了圣驾,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完拿起盘子,端好了馄饨,踉踉跄跄地进了御花园。

  李富贵吊着一口气跑到太后身边,扑地跪在地上,说:“奴才该死,误了主子进膳,奴才该死。”

  太后撇了下嘴,打量了一下李富贵,慢悠悠地说:“我说小李子,今儿你是不是皮子痒痒?怎么?忘了规矩?去哪儿鬼混啦?瞧你这死样,掉水里了?从这到御膳房可没积水的地儿。”

  李富贵放下黄缎子包着的碗,磕了一个头,说:“奴才,奴才在御花园门口遇到万岁爷,这水,是,是……”

  “是什么?”

  “是,万,万岁爷……”

  太后皱了皱眉,说:“是他弄的?”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太后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小可怜儿,你起来吧。”

  起来?李富贵这时巴不得就这么死过去,他晃了一晃,象条死鱼似的趴在地上,人要晕了,可心里不糊涂,倒下去前还不忘把馄饨摆好了。

  太后看了看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说:“可怜可怜,这算那门子事儿,就两个字,命苦,谁叫你是奴才呢。”说完拿起手绢抹抹脸,说:“咱们也散了吧,看他这惨样,我也没心思了,你们扶着他先到宫里歇会,熬碗姜汤给暖暖身子,别闹出病来。”

  李富贵昏迷了两天才缓过气儿来,一睁眼,就看见一张圆圆的女人的脸正对着他,再仔细一打量,上三旗包衣,紫色的袍子,领口绣着花,乌油油的一根大辫子,这还是一位旗人。旗人?李富贵心里打了个突,我这是在那儿呀?这可是后宫有头有脸的宫女,平时在敬事房别说旗人,想闻闻女人身上的那股子香气也没门儿。四周一打量,床边的小红木桌子上摆着珐琅如意寿瓶,四面墙上是一溜的衣柜,靠门边的墙角上一副木架子上花里胡哨地放着各式西洋瓶子,再看看身上盖的,是白底子绣着红花的缎子面儿的被子,满鼻闻到的是说不出味的香气。

  李富贵挣扎着想坐起来,就感到头一阵阵的痛,痛得他一闭眼一咬牙,哼了两声,又躺下,就听有人说:“你可醒了,别动,当心又着了凉。才刚主子和太医才来过,给你煎好了一副药,这下好了,你自个吃,省得我喂你不得劲弄脏了被面儿。”那声音就象冰块落在砖地上,嘎嘣脆。

  李富贵这才闻见一股浓浓的草药味,他定了定神儿,睁开眼睛,看了看那张圆脸,可没敢多看,忙转过了头,说:“奴才,奴才这是在那位主子的宫里?”

  “这是储秀宫,打前儿你冻昏过去就一直睡在这,都已经二十多个时辰了。”

  储秀宫?这是太后的寝宫,是奴才睡觉的地儿吗?别说奴才,就算是亲王贝勒也没福份在这睡呀。李富贵的脑子又是嗡的一声,他没敢多想,伸手拉开了被子,一轱碌爬起来跪在床上,嘴里说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爬起来就觉得身上凉嗖嗖的,李富贵一楞神儿,低头看看自个的身子,赤条条的,从头到脚没挂一丝儿布片儿,那小半截要命的玩意儿也斜斜地耷拉着,看得真切。李富贵头又是一晕,姥姥的,这是那门子事儿这是,慌乱中拉过被子,紧紧地裹住了身子。

  圆脸走过来,按着他躺下了,笑着说:“你急什么你,瞧你那着急样儿,这是我住的地方,不是主子,你以为你是谁,还真急上了。”

  李富贵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暗想着这几日的情景,脸蛋儿上起了一圈红晕,囔囔地说:“我,我……”

  “你什么你,这几天你的吃喝拉撒都是我一人伺候,什么没见过,你害什么?。”

  说话的当儿两人脸对脸,圆脸嘴里一股子热气直吹李富贵的脸,李富贵忙转过头,说:“谢谢,谢谢姐姐,姐姐是……”嘴上说着,心里那个难受。

  “我叫翠儿。”

  翠儿,这名字李富贵听着耳熟,再偷看她一眼,没错,是见过,太后身边贴身儿的,往常里常见,就是没搭过话儿。

  “药好了,你打起点精神,吃完这副药你再睡一觉,估摸着就可以下床了。”

  翠儿端着一碗药过来,李富贵想坐起来,一边挪动身子,一边说:“别,我自己吃。”

  翠儿撇撇嘴,说:“你别动,我喂你,你自个吃弄脏了被面儿还得我去洗。”

  李富贵吃完药只觉得身上发热脑袋发昏,晕晕呼呼睡了一觉,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一睁眼就见到了翠儿,见她红润圆滑的脸上有些泛白,黑漆漆的眼珠子也有些发红,心里想着她这一晚别是没睡吧,忙说:“该死该死,姐姐昨夜没睡好吧?”

  翠儿皱着眉说:“什么昨夜,这几天就没睡过一个完整觉。”

  李富贵就没敢再吭气儿。

  翠儿见他有些惶恐,就抿着嘴说:“瞧你那样,这是主子吩咐的,别不好意思。”

  李富贵脸红了一下,说:“奴才的事还得主子费心,真是……”真是什么,自个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躺了三天,还不是主子的恩赐,这叫什么事儿。

  “先别忙着感恩,这些话见了主子面说也不迟。那边吩咐了,说你一醒就让你过去。”

  “去那儿?”

  “见太后呗,你以为让你去那儿?菜市口?”

  菜市口不是杀人的地儿吗?李富贵觉得不吉利,看了她一眼,没顾上回嘴,先活动活动

  手脚,觉得还行,能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没穿衣服,忙说:“我的衣服呢?”

  翠儿走过去拿来一包衣服,丢到他身上。

  “全在这儿,从里到外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快换吧。”

  李富贵拿起衣服,见她没离开的样子,脸上不免又有些发红,说:“姐姐,能,能不能在外面等一下。”

  翠儿听见这话不由啐了一口,说:“伺候了你几天,什么没见过,就你那半截子……”说着脸也红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李富贵最恨说这挡子事,一股子怒气慢慢升到了嗓子眼儿,刚想往外喷,心气儿一消,姥姥的,半截子,这还是花钱买的,你自个愿意,怨得了别人说吗。

  衣服不单洗过,还熨过,热气儿还在,大冷的天刚从被窝里出来,穿在身上也不觉得凉,李富贵刚穿完,转过身抖了抖被子,想叠一下,翠儿就转了进来说:“你别动,等我回来收拾。”

  “你咋知道我穿好了?”

  翠儿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帮你收拾收拾。”

  “一边去,你收拾的我看不上,再说了,这些个你收拾得了吗?”用脚踢了踢床边放的一个铜盆,里面是李富贵撒的尿。

  李富贵楞了楞神儿,脸蛋儿又红了。

  “别傻楞着,跟我去见主子。”

  出了翠儿的屋子,穿过一个小花园子,转一个弯儿,就看见了一座大房子的台基子上那对铜浇的双龙戏珠,一对三角铜鹿,屋檐下是绣着八仙过海的苏式彩屏,一溜开的窗格子上是云南楠木雕成的团花。两株苍柏中间的殿额上露出一快蓝匾,上面满汉两文写着“储秀宫”三个大字。这就到了,三天没来,李富贵觉得象隔了一世。

  进了储宫就看见中间锈龙墩上坐着隆裕太后,端着撒满细碎白花儿的瓷杯正在喝茶。李富贵见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了声:“给主子请安。”眼泪哗地流了满脸。

  太后见他哭了,慢慢地把茶杯递给旁边的人,说:“小可怜儿,你好了?”

  “全仗太后照料着,奴才这条狗命还在。”

  “可怜,可怜。小李子,你起来吧,这不怨谁,都怨命,你能活着,那是你的福气。”

  “奴才知道,奴才这回就算死了,也感主子的恩典。”

  “皇上还小,小孩子的把戏,唉。”

  “奴才该死,奴才惊了圣驾,请主子发落。”

  “你先起来,小李子,这不怨你,也不怨皇上,你起来吧。”

  李富贵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垂手站在一边。

  “小李子,这事儿要说呢,还是你的福气。”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奴才见到万岁爷,是前几世修来的福气。”

  “不是那话儿,小李子,这几天皇上吵着闹着要见你,这不才请的太医给你煎了药,你这遭苦也没白吃,往后就陪皇上玩儿,不用往我这里跑了。”

  李富贵听了这话,心突地跳了一下,陪皇上玩儿,这算什么差事儿。

  “按说我这也缺不了你,我也得有个贴身儿的人,搁从前,那是谁来要也不行,现今不一样,咱这大清,这大清……”

  李富贵偷看了太后一眼,见她呆呆地看着门外,忙跪下来。

  “主子,咱这大清还有兴旺的时候,主子宽心侯着就是了。”

  隆裕太后点点头,笑了笑,说:“话是这么说,可现在宫里人手少,得先紧着皇上那边,咱这大清就指望着他了,小李子,你过去,多学着点,多长点心眼儿,把皇上伺候好了,往后亏不了你。”

  李富贵回过神来,这不就是去当御前太监吗?这一辈子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他全身一下子热呼呼的,头也有点发晕,终于出头了,姥姥的。他磕了个头,说:“奴才知道,奴才谢主子恩典。”

  “好了,你起来吧。”

  李富贵慢慢地爬起来,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子。

  “翠儿,这几天你伺候他没出什么差错吧?”

  李富贵这才想起翠儿还站在一边,他微微转身看了她一眼,她正在瞪着他,他忙回过头,说:“回主子,没差错,周全着呢。奴才谢主子的恩典。”

  太后看着翠儿,说:“翠儿,我问你话。”

  翠儿忙跪下来,说:“回主子,奴才全照主子的吩咐,没敢出漏子。”

  太后点点头,说:“那就好,你起来吧。小李子,我就不留你了,你这就去内务府找管事的赵义隆,他会交代你。”

  “扎。奴才这就去。”李富贵应了一声,慢慢地倒着向门外退去,经过翠儿身边时瞟了她一眼,翠儿把脸扭过去没理他,李富贵心里暗暗地想,姥姥的,这回能有这结果,也亏得了她,我可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赶明儿得了势,有你的好,等着吧。正想着,脚下一绊,险险摔了一跤,这门槛真他妈的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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