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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慈悲


          作者:宁肯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15日

  大师的慈悲有时体现为一种月光。太阳普照,月光慈悲。清冷的天空,月光渡海而来,大师注视我们,环状的峦影恰似是大师低垂的目光,这时天空就像含意深远的镜子。我说的是十世班禅大师。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七日,中断了二十六年的西藏祈祷大法会今天举行。我和一个叫林跃的好友一早就去了大昭寺广场。没我们什么事。我们淹没广场十万僧俗之中,因被早晨的太阳照耀,我们得以像微尘那样漂浮,穿行,置身于手臂、法轮和阳光的海洋。这是个历史性的日子,西藏祈祷法会始于六百年前,由黄教宗师宗喀巴创立,历史上也称传召、神变祈祷或大愿法会,每年藏历初八举行,一九六五年中断,今年首度恢复。人们盛大、陌生而又激动。阳光灿烂,不及十万人激动仰视的目光,不及手中的法轮耀眼。一张张来自遥远广漠的面孔,似乎把各地不同的太阳都带到了新落成的广场上,不用细看,就能从他们的脸上辨认出不同地区的阳光,我甚至看见他们脸上的雨水。绝对不是汗水,西藏是不出汗的。

  林跃同志一脸凝重,他是六八届的老人儿,不像我,我晚生多年,没那么多时间概念。我年轻,跃跃欲试,全部的想法就是如何混进法会的核心--大昭寺。照林跃同志看来我这种想法既轻浮又荒唐,他批评我毫无敬畏之心。事实上他也没什么敬畏,他不过是有些历史情结罢了,大概想起了什么。我知道一条登上寺顶的秘秘通道,提到了某种可能性。事实上林跃同志也知道那条通道,我们曾一同被我们的好兄弟巴桑老师引领,从通道登上过大昭寺顶。我执意试试。林跃说试试就试试。人山人海,大昭寺周围警备森严,我们溜儿边,沿寺前广场一侧来到大昭寺旁边的宗教局小院,宗教局是大昭寺建筑的一部分,上次我们就是从这里迂回登上了寺顶。现在小院是布施的地方,挤满了老人、孩子、妇女,或衣冠楚楚,或褴褛不堪,施钱的,送米的,送酥油的,一个明显是乞丐的老人把一小口袋青棵倒进了大的青棵口袋,场景十分感人。能听到隔壁隆重的经声,外面十万僧俗大众正仰望期待班禅大师的出现。我们找到上次登顶楼梯入口,楼梯从又窄又陡,非常奇怪,梯口竟无人把守,但也没一个人从这里上去。,我们壮着胆子登上楼梯,到了露天的寺顶,沿着寂静的甬道拐了几拐,便看见了寺顶著名的回廊了,我们知道那下面就是大昭寺著名的天井,我们被入口处的红衣喇嘛拦住去路。说了许多好话,提了许多人,没通行证还是不能进。回廊上坐一圈整整齐齐的喇嘛,两个对吹海螺的喇嘛看上去像壁画一样,我的取景框收进他们。天井的辨经声近在咫尺,我们正团团转,忽然一个穿军大衣的老人向入口处踱来,这人一顶呢帽,手提带天线的步话机,戴一茶镜,很有风度,我对林跃说这人是不是拉萨市长丹巴坚作?看着有点像,林跃先说怎么可能,后也说像,一个星期前我们见过他,在慰问北京援藏教师会他来讲了话,提到了这次法会,他是这次传召法会的领导小组组长,讲到法会恢复的意义。总算这是个由头,我们决定立刻上去套瓷,我先走过去:“您好,您是丹巴坚作市长吧?”市长审视地看着我,点点头,林跃同志一看有戏也过来了。不管什么礼数了,我一下握住了丹巴市长的手,赶快自我介绍。我们使劲套瓷,说起上次的教师会,说起十五的灯会,市长说已为教师队做了安排。我趁机说今天能不能给安排一下,带我们进去,我们特想进去看看。市长看了看把守的喇嘛:“他们不认识我呀。”市长说。“您是市长,怎么可能呢?这样,您也不用说什么,您前头走我们后面跟着,准能进去。”“那就试试。”市长说,幽默地笑笑。

  也真是巧,刚才我们跟把守的喇嘛软磨硬泡时还提到丹巴市长,现在我们跟在市长后,到了喇嘛跟前,我说:“瞧,我们把丹巴坚作市长请来了。”市长回头看了一眼,似表示认可,我们顺利通过!赶快上前道谢,接着套瓷,同市长谈笑风生,我们想让游动的警察多看看我们和市长大人在一起!我们胸前没有任何证件,此后还真是没一个人过问我们,太幸福了!林跃骂我:也就你小子能办出这事来。

  回廊正面,自治党委书记伍精华等各界政要坐在遮阳伞下,另一侧显然也是贵宾级人物,此刻正在观礼天井里红衣喇嘛发愿诵经。上面一层是一正黄佛阁,班禅大师身影隐约可见,正与大德高僧们谈经论法。诵经发愿一完,格西辨经开始了,正方形天井,黄绸铺地,一位苍老喇嘛端坐法台,身后一字坐了六个喇嘛,四周有至少两百名红袍僧人,这时台下上来一年轻喇嘛同老人及身后六人辨经,又拍手又跺脚,不时发出轰堂笑声,有时甚至相互还抓头发,拽领子,像打架似的,笑,人们大笑。历史回到二十六年前,一切都没有忘记。正看得有趣忽听寺顶贵宾席上欢声雷动,原来班禅大师出佛阁,大师黄绸裹身,颈戴哈达,身材高大,犹如天神,后面跟着大德高僧,伍精华等政要迎上前去,贵宾席上藏族同志也一拥而,保卫竭力护卫,大师与伍精华行一同莅临寺顶,面向广场十万僧俗。大师挥手,声如宏钟,全场雷动!大师移步到了左侧寺顶,我随着人流挤到了前面,那边是伍精华,这边就是班禅大师,再隔一人就是我了,我举着相机一通按着快门,一条腿骑在寺沿上,由于探身险些就掉下去。我当然非常激动,刚刚我们还淹没在广场的人海中,现在竟到不可思议地来到大师身边,不是神的法力又是什么!

  如果说此刻我有些灵魂出壳,那么后来发生的事,就是感人至深。大师接见完了毕,与自治区领导在顶寺合影留念,记者佳宾纷纷举起相机,我想拍张俯角,于是登上女墙,上到半截“酷渣”一声我摔了四脚朝天,朽柱折子,粉尘四起,包括大师似都是一怔,我吓坏了,心说这下完了,我是谁呀,怎么乱进来的,一身冷汗,可发现竟然没事,没人抓我。拍照完毕,正要散开,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班禅大师拦住了伍精华等一杆政要,招呼我和林跃到前边来,让我们专拍一张。我们一直不敢太靠前,躲在后面,个子又矮,被人遮挡,大师就发了慈悲,我们如此殊荣让所有人都惊讶!别人都挂着胸卡,长焦变焦,我们胸前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大师是否看出我们慌慌张张没底气的样子,或许刚才我摔了一跤?佛讲慈悲,讲众生平等,我们上前,破相机咔咔连响了数下。一挨照完,藏族同胞一拥而上,都是颇有身份的人,让大师摩顶,大师被簇拥着,边摩顶边向佛阁走着,根本走不开,那场面越发让我们感到自己的殊荣。

  事情已过去十五年,我们与丹巴坚作市长、班禅大师的奇缘犹在眼前。我们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事发生在内地可能吗?完全不可能。事实上丹巴坚作市长与班禅大师在某种人格上是一脉相承的,无疑藏传文化有关,与宗教有关:那就是对人的信任以及博大的悲悯情怀。大师已经升天,但他的照耀却更加安详宁静,一如夜海镜像中的月光。

  附:

  宗教人格与生存暴力

  --致米斋

  谢谢米斋兄对《蒙面之城》的评论。正在写一篇班禅大师的文字,很快会贴上来。斋兄对佛学的研修令我汗颜,我虽在藏几年却未有所涉猎,一直觉得遗憾。我更多是从世俗中耳濡目染,感觉宗教虽是信仰,但体现在具体人身上更多是一种人格,是否可称之为“宗教人格”?这一点从班禅大师到普通藏族百姓身上都有表征,比如悲悯、同情、心的牵动。宗教一方面超越,直抵虚无,一方面到日常或具体的人反而更近了人性,如不执迷,作为一种人格是非常人性的。基督教的受难与救赎,佛教的苦海与悲悯,都是直指人的。我们传统文化有不少释的成分,却始终没构成一种广义的人格,释在我们的传统人格中智性较多,体性较少。

  一个缺少宗教感的民族往往是一个没有底线的民族,权贵没有,大众亦没有,仅仅看看互联网上自由的空间,我们“个体”的侵犯性、攻击性、如此淡漠的人权意识尊重意识平等意识,以及张嘴就骂、污言秽语的所谓自由表达就可见一斑了。孰不知当人实施暴力语言时,已经自动放弃了自己作为人应享有的权力,与个性无关。个性首先是一种理性,是对人的尊重和深刻反思,而眼下我们对个性的理解是多么肤浅而又张狂,这种张狂与强权倒是相辅相成,是一对天然的因果兄弟。

  说到悲悯我想再谈两句,正基督有种超道德的精神,比如忏悔、救赎,宽恕,佛教的悲悯境界更高,更博大,同样是对通常伦理的超越,悲悯是一种生命意识,是对所有生命包括动物的怜悯与体认,无论众生或大德或大恶作为生命个体都是脆弱的,值得怜悯的,就像原罪一样。比如成岩与马格吧,他们都不在通常道德层面上,但在生命层面上,成岩显然要输于马格,因此更值得同情。成岩具有许多优秀向上的品质,但他内心深处的暴力人格使他缺少一种致命的东西,也即悲悯人格,因此没有人生的底线。(老N特别强调人的底线,我非常赞同)。马格的生命起点显然高于成岩(摆脱了生存型,生存与暴力具有天然联系),当成岩在情爱上处于下风并在死亡边缘上时,马格即无得意,也无虚伪的自责,但并非没有所感,此“感”多少类似出于对生命受损的悲悯意识,书在下半部仍要表达这些。说了这么多,也许只应是我们两个个体间的交流,但我想还是贴上来吧,没有引导的意思,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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