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胜诉的原告方代表在黄昏时来取判决书，其实，用意在于请老马有李彤吃饭。他们乘上辆奥迪汽车来到莫莉的饭店门前，李彤心底很感吃惊，老马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古怪地一笑。

　　他们推门而入，李彤和莫莉都互相望见了对方，一瞬的惊奇后恢复了正常的表情。李彤第一次同别人到这儿就餐。服务员见到他时，也绽出微笑。他们落座后，老马问：“你们怎么会选这家店呢？”

　　原告代表们楞住了，起初以为老马嫌弃这店子的档次。老马笑着说：“这儿的老板是小李的女朋友呢。”好象在说一件秘密。原告们疑虑顿消，都笑起来：“是吗？我们可是老主顾。以后请多多关照啊。”他们向李彤表露出极为亲热的神情。李彤不知说什么才好，非常困窘地笑笑。老马又说：“小李的女朋友可不简单，原来是律师呢。”那些人“噢”地表示对莫莉很佩服的样子。或许是想讨好李彤，他们专拣最贵的菜肴点，而且远远超过了五个人的食量。

　　这顿饭李彤吃得如同嚼蜡。他不时瞥瞥莫莉，随着客人增多，她渐渐忙碌起来，但李彤总感到她的眼睛在盯着他。他想起昨天她拒绝了看电影的邀情，这不是头一遭。她的情绪不大好，为了什么呢？是劳累吗？老马和原告们看出他的难为情，知趣地不再提他与莫莉的事，否则他真的如坐针毡了。

　　结帐时，李彤远远地站把门口。原告的经理朝莫莉笑笑，接过找的钱，等着发票。莫莉冷冷地看看他：“没有发票？”

　　“嗯？”经理仿佛没听清。

　　“没有发票。为禁止公款吃喝，反对腐败，我们只收现金，不收支票也不给报销凭证。”经理嘿嘿干笑两声，不敢辨解的心中暗骂，哼，等上诉期过后，我再也不来这间店了。

　　七

　　“他妈的。”老马从厅长办公室回来后，一进门就骂道。李彤见他气冲冲地踱来踱去，便询问原由。“厅长同意那小子的舞厅解封了。”他怒气未消。李彤只是稍感突然，领导干涉案件的评判算不得新鲜事，老马的愤怒是他本想惩治舞厅经理的偏傲，却被如此轻易地拨到一旁。“他妈的！不知这小子谁出面吓得厅长那个熊样！”他看着李彤，“不用办手续了。昨晚舞厅就开了。”

　　李彤对此无甚兴趣，他想到了田芳，她可以回去上班了。在那小房间里，她怎样度过白昼？她夜里肯定忙到很晚，早晨起床亦稍晚，他们去查封时她大概刚醒不久。余下的时间她就拿着一本旧小说呆在寂寞之中吗？李彤笑自己想得太多，他决定中午去大学一趟，把这消息通知她。

　　正午的校园内人迹稀少，安静空旷。这是吃过午饭的休息时间，有人躺在床上小憩，有人抓紧空闲下棋，打一局牌。他轻叩于静的寝室门。于静在门缝中露出笑脸，她动作迅速地出来，小心把门带上：“她在睡觉呢。我们到那边谈吧。”他们走到楼梯拐角处。“田芳已经走了。”于静笑说。“嗯？去哪儿？”

　　“回舞厅了。上午她给经理打传呼，告诉她立即回去收拾整理准备开业。她急匆匆地走了。”于静顿了顿。“她说没时间去看你，谢谢你，向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而且留下她的给你。”说着掏出一张纸。李彤接过来，笑着说：“案卷里有。”于静说：“这姑娘挺善良的，也随和。噢，她请我们金红今晚去舞厅跳舞，只要和收票的人说起找她就行。”于静笑着注视他：“你去吗？”李彤连忙摇头：“不、不。”“跳舞又不违法！”于静笑得更开心。“我也不能去，要抓紧时间看书。金红大概会去吧。”

　　“考研准备怎么样了？”李彤关切地问。

　　于静沉默下来，稍烦。“没把握。但是我想留在这个城市。”她把目光转向窗外，手指绞在一起。

　　李彤也有一会没说话。“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

　　于静的面容转来来，眼中恢复了明亮。“差点忘了，田芳的书忘在这里，如果金红不去的话，你能送给她吗？”

　　“《彩霞满天》”于静点点头。

　　“看过吗？”于静只笑，“很多年了，初中二年级？一年级？她跑回寝室。”你稍等一下。“

　　约摸五分钟以后，于静跑回来，“金红今晚有事，只有拜托你了。”把书递给李彤。李彤翻了翻。“我要走了。”“谢谢你。”于静嘴一撇，“太简单了。”李彤笑笑：“那么你想要什么？”于静凝视他：“你都能给吗？”李彤避开她的眼光，自我解嘲地笑笑：“是啊，我有什么？”

　　于静送他到楼外，尽管他要她回去歇息，他骑上自行车，于静说：“你该换一辆新的，它早应退役了。”李彤踏了一下脚蹬，“我懒得换。”于静抚摸着货架。“我还向你借过呢。”

　　他们挥手道别，李彤骑出几十米远，回头看时，于静正转身。

　　八

　　舒缓的音乐在回荡，莫莉端着两杯热菜走来。他们在情侣专座相对而坐。李彤发觉她和平日一样，温和恬然，她的心情看来早已好转。莫莉摆弄着满杯内的纸巾，“还是那么忙吗？”

　　“是啊。”他的视线象被纸巾粘住。“我今晚娶出差。下午万里突然决定办我去乌鲁木齐办理一桩案子的取证。今晚乘火车去北京，明天搭飞机。”

　　“去多久？”

　　“一个星期吧。我们又要有段时间不见了。”

　　“路上小心，到乌鲁木齐后最好来个电话。”莫莉很久未出门远行了。

　　“那是什么书？”莫莉指着李彤。“我好象看过。”

　　李彤笑着说：“是吗？初中二年级、一年级？”

　　莫莉摩挲着封面：“小学六年级，多么遥远。”她笑着问：“你现在才开始读？”

　　李彤就把关于田芳的事情经过讲给她听。她静静地听完，站起身去取来张报纸，细心地把书包起来，“这样才好。”

　　李彤还要收拾行装，不能久待，莫莉送他到门外，天色尚明，远远的天边被落日映得一片嫣红。路上车水马龙，下班的人们在赶着回家。莫莉想告诉他给他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又转念，还是等他回来后吧。

　　舞厅前停着两辆汽车和几辆自行车，霓虹灯和彩灯都得意地闪烁着。铁门敞开，李彤走进去，楼梯口木门上的封条已被扯得一干二净，田芳或许正在里面迎候顾客吧。他敲了敲小屋的窗户，老人的满是皱纹的脸浮现在玻璃后面。收款窗口哗地拉开了。

　　“请把这个交给田芳。”李彤把纸包塞进去。

　　九

　　午夜的候车室并不比白天冷清，等待列车去远方的人们还是把座位占得满满的。李彤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他对同行的原告代理人说：“我去抽根烟。”

　　他与那买水果的售货员换了几枚硬币，走到公用电话机旁，按下莫莉饭店的号码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始终无人来接。饭店已经打烊了。他伸手入袋掏烟。却摸到一张纸条是田芳托于静交给他的。几个数字写得很工整。他又接这个号码，很快便接通了。“喂，你好。”这是田芳的声音吗？他只听她说过一句话，而那句话短得只有两个字，她的故乡的名字。她的嗓音很清脆，尤其是被着隐隐传来的电子音乐。

　　他不知说些什么，于是放下了话筒。

　　1996.7.19于日本东京

　　(此文献给我在法院的半年实习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