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在抗战当头的1938年去美国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赵恐怕中央研究院不让走,便不负责任地抢先经香港坐上了加拿大皇后号。爱国之心为此打上了个折扣,这始终是赵家的隐痛。以大学者身份,若是赵元任自己出面解释,说当时研究院将赵主持的语言组撇到一边,令其垂头丧气得“七八个小时拿一管笔一字写不出来”,而决定离开,未免小鸡肚肠。因此,将这段往事放到由赵太太杨步伟来写的《杂记赵家》,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杨步伟说,离国是她的主意:"我一看情势不好,不要因人家对付我们一家而害了全体,不如离开为两全之计。"
《杂记赵家》值得今天的人好好读读,在我看来,并不是本书序言提到的第一个理由那样,是它“提供了丰富的近现代史料”,而是它写家长里短,实在,文笔也为现在市面上大多数女作家所不如。但杨步伟实在谈不上是一个作家,除了那本她不时洋洋得意地提到的,一本给外国人看的中国食谱(我怀疑,这本中国食谱幸好没有中文版,否则会让中国厨师笑掉大牙的),她也没写过多少书。
这本书倘可加上一个副标题--一个幸福女人的幸福生活--一定贴切得多。虽然有过战乱逃难的经历,赵家可是从未有过苦日子。作为医学院的留学生,杨步伟开过做“生产限制”(即今之计划生育,当时可是个够前卫的,杨本意是为穷人服务,但肯试一试的却是知识阶级)的诊所,高兴时还开餐馆(想来必不计成本,故而生意兴隆),但均属玩票性质,因为赵元任随时都有令人艳羡的高薪水,手头紧时,杨步伟还可以从箱子里拿出些皮草之类去典当(根据该书的叙述,她似乎有永不枯竭的值钱玩艺儿可供典当,这真是名门之后的好处)。
我说这是本好书,比现在的大多数女作家写得好,是它毫无做作之处,而且有趣得紧,妙语如珠,而看书的乐趣恰恰莫过于此。赵元任与梁启超、王国维和陈寅恪并称为清华四大教授,赵太太不以此炫耀倒显得不够正常,知识阶级太太圈内有妒忌也在情理,因此有传说谓这“四大教授”之说是他们自己说的,为此杨步伟在书中做过数次辩护,在我看来,这种鸵鸟战术真是可爱。其实,这种炫耀,每页书中必能找到一处,精采的如赵家“以后常拿这一回事当笑话说”的一个故事:赵元任在香港买皮鞋时,店员的国语不好,有点误会,反怪赵元任国语说得不够好,讥讽说“何不买套国语留声片多学学”,赵元任就问谁的国语留声片最好,回说“用赵元任的好了”。另有一处,第二个女儿赵新那出世时,杨步伟谈到她“越长越美”时,还在括号内补充道:“以后真是轰动了剑桥三百多中国学生。”是否夸大事实我们暂且不论,但爱子之情,却是人同此心。
赵元任真是一个幸福的人,我指的是一个语言学家,居然娶了一个语言才华不逊于他的太太。你看她是就是这样应对风言风语的:“说到盖房子的事,我们不应该讨了公家一点小便宜,和李方桂两家从上海买了两个洗澡盆和两个抽水马桶,就是不该讨了公家一点小便宜把买来的东西交到所里,和所里的东西一同运到南京,所以人家就以此藉口说我们连盖房子的东西都由公家运送。”而以后撤退时有权的“连洗衣板子都带全了”。
现在经济学家在谈到理财时,仍会提到一个成语:“别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在抗战期间,一大堆著名学者都被安排在地下室中,赵元任认为,万一炸弹下来,学术界要人就全完了,就是在这紧要的时候,一个语言学也家绝不放过调侃的好机会,因此赵便留下了一个名言:不要把所有知识阶级放在一个地窨子里。其实,把所有知识阶级放在一个地窨子里还有另一个危险。那就是,不免会发生一些有损知识阶级脸面的家长里短,杨步伟在《杂记赵家》中写到了。
(《杂记赵家》,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一版,9.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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