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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凉(二)


          作者:射覆
http://edu.sina.com.cn 2001年02月14日

  露寒清怯,第二日天却阴沉。

  也有云,昏厥厥都压在天际,算不准何时兜承不住了便漫天一淌,只拘紧了某一时某一刻。那时的天是乌云压顶的天,又好似凭空被削去天灵盖,失了灵气连带减了血色,于是望上去平林漠漠烟如织了,寒山也浮了一层碧--伤心碧。王游骑着牛出没于碧色之间,逐着尚未褪尽的青草。牛咬牙切齿,用成了倍的胃来反刍对草的虔诚,草居无定所,等不及地就先伏到土里去了,土这一季就肥了,成泥的样子,下一季又被草抽干--千万年都不曾厌倦的轮回,山也都成山了。

  寻不着短笛、摸不着钓竿,那更找不到诗书了,王游简洁得不象个牧童--原就是最简洁的放牛的。他手里只一系缰索,腰间倒别了个草鹊子,脑子里却萌动着繁茂的影象,这更不象一个牧童了。他主动向自己的想象投怀送抱,被那里头的丰芸场景所诱惑,轻易就分不清虚实,甚至常被迫得喘不过气来。悟能就狠他这点。

  王游在想他娘。

  很多时候王游的想象都是从娘开始的。娘总在起点处提纲挈领,哪怕随后不过照个面就走了,可整个想象之旅还得她来激活,然后门开了,因寂寞而生的古怪念头一窝蜂蹿将出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依附着他浑噩了泰半的脑子。这会子牛吃光了附近的草,在一棵鳞皮松边蹭痒。

  至于为什么想娘估计是因为娘的早逝造成的,娘在他的记忆里清空了一段,他屡屡试着要将它填补起来,以玉成整幅想象上的愉悦,全顾不上那一段是虚的、不合情理的、用滚水一浇就化得没了影踪的。比如当时王游就想:“如果娘现在还活着,她是不是也会和我一起来放牛呢?”

  “是的。”王游想,“她会来的,虽说她脚小不便出门,可我一定会让她骑牛的,先前过的那道溪我也会脱了鞋背她过去,她喜欢我不脱鞋我就不脱鞋。她会不会骑在牛上纳鞋底呢?这我就无法得知了,不过爹的话比现在多是一定的。那时爹每天晚上肯定要抿上几口酒,边笑边听我背书。屋子里肯定养了鸡,有时鸡跳上桌跟人抢菜吃。梁上也都有燕子,那种有着修长翅膀剪刀样利索尾巴的燕子,娘在春天里总通过竹梯把出轨的雏燕放回巢去,一只又一只,很累人的。自己去担粪,爹在菜园子里松土,松好了这一畦就笑:‘游娃子点粪。’自己那时的劲使得格外大,娘都笑了,劲使多了收不住,几点粪水甚至淋回到自己头上……”

  “哞……”牛不识时务地叫。

  王游沮丧地从他那个世界回来时,才发现天下雨了。

  雨,细看都是成了滴,许多滴凝成一挂,无数挂排满一天。眯着眼从山里头瞧出去:云都重了,灰蒙蒙就压在半山腰上,象是跋扈着从庙里头放出来的。那山也不象山,连云都撑不住了,眼见着云咻着气附将过来,要将万物的眼都蒙上似的,偏吃那成了刀剑的树一戳,猝不及防都虚弱成了雨,然后牛毛一般纷纷投落。

  牛的四只蹄子骤紧,一步一步仓促且笨重的小跑。蹄声吃了水,也哑哑地踏不出回声。王游的夹衣渐渐贴在了背上,伸手将遮住眼的那缕湿发一抹,湿发巴巴地就沾到耳后。雨从此浓烈贲张,冲得弱一点的枝条都频频折腰。草被砸进泥去了,而泥被雨没了。王游这才顾忌到这头价值不菲的牛,匆匆向旧日的一个山洞奔去。事先也难预料到雨将山里的路程拉长,又将人的视线缩短,王游看见隐隐的电光从懵懂的云里发出来,扯亮一片才暗下去的天,将一方逼仄的雨都照得清清楚楚,心里头不知怎么就生出些绝望之意,而忽然,那山洞就到了。

  洞是干燥而稳健的,在这凄风苦雨的天气里尤其如此,虽然不过是十来米深的一览无余。王游将牛安置好,把衣衫脱下拧干,复又穿上,腰间的草鹊子早湿得不成鹊形了,焉巴巴的失了活气。王游沿着洞壁滑坐在地上,鼓起腮帮子直吹,盼着刚淋上的雨都能化作丝丝白气逸出,还他一只蓬松松会望他会挟他饭团的鸟。

  “哞。”牛又一声低叫,王游在抬头的过程中听见鸟扑翅的声音,一抬头看见的却是一个人,背朝他望着洞口。

  从后面觑过去只见她燕钗蝉鬓,玄色衣衫,双手紧贴身子,合得波澜不惊。再望时她裙带干洁地站在那里,气沉渊岳,倒似是从未下过雨。

  王游咬咬舌头,恍恍间喝了声,“你是谁?”

  她转过身来,立即就象是从来不曾背对过他一般。王游瞧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好比浓雾立你去瞧一朵花的真容,正竭力要揣摩出形状时,突来了一阵风--全盘溃乱,但是溃乱也有溃乱的风致。“你若是问我的名字,那么你听--凉;你若问我是什么东西,你再听--我不是人。”她突然微微耸背,双臂向后拐出一个奇异的姿势,哧啦啦就起了阵热风。过眼后王游使力一瞧,她背上竟抽出两只硕大白翎簇就的广翅,极轻极细地拍着。

  王游听着洞外的雨声刹那间疾似奔马,猛响一下后全盘远去,不知怎的还听得到她玄色衣衫下白羽拍起灰尘的细碎声,“突突”的心跳象是远古传过来的梆子。他在一种秘密香气的鼓励下抬起头,对上那双烟水空濛难望穿深浅的眼。她斜过脸,只用一只眼睛瞧他,可王游非但觉不出半丝鄙薄之意,反有一股澄澈之气粘连在眼间,喉咙微涩,先“呀”的一声,“你是鸟……飞鸟……凉?”

  凉站在那里,也呀一声。这呀声一出,稍嫌呆板的空气就活了,王游雀跃到她身旁,抓住她翅膀道:“你便是昨儿我遇上的?那时天都黑了,我也不知道你何时走的,你走总只要这一翅。一翅不定就有万里。”他本已略松的手重又攥紧,翎毛修长润滑,他不知攒了多少劲在上头,“一万里有多远?我日日呆在山里,便一日能想出一里的长度,总也得一万日。和你隔这么远,我是没想过重逢的一日。还真只隔了一日。”

  她稍觉痛楚地瞧着面前这个失了态的男子,些许诧异。人的话她已懂了几百年,再没谁把话说得这般晦涩别致的,何况突如其来的翅膀被他攥紧的痛楚--解了围一样让她清醒过来。凉晃晃脑袋,将王游的话重新梳理一遍--这么快她又一次踏入迷糊的陷阱中去了,这和她几百年来听惯了的诵经声差了许多--凉觉得自己原本清亮的眼此刻定是混沌无比--她再定了定神,决心以糊涂对糊涂,“你们人的话我听着只有迷糊的。我不过是活了几百年的鸟,会诵金刚经,可幻得人形,知道每日去庙里寻些食饮。虽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但平白受惠,总觉鸟心难安。你若有什么难了之事,说来听听。不定我能帮上。”她顿了顿,“以彰佛缘广泽。”

  王游瞄见她的眼神本渐渐近在咫尺了,话一完又攸地拉远,原本就迅狂的雨声乘隙灌进耳来,和她疏远的眼神一道寒颤住他。王游将涨到喉咙里的经年累月的呓语重压回肚里,怔也不怔,返身拾起皱成一团的草把子交与她手上,“那好,你将这只鹊子返了原样,我便将那些胡话疯话说与它去。你我各自心安,两不相欠。”

  凉的翅膀一颤,因无欲而坚韧了无数年月的心被他刺中,哪怕他用的不过是根小刺,上头还裹了许多层的柔韧,转眼间生出的缝隙连她引以为傲的翎毛也记不过数来。便这样她还笑了笑,“这有何难?”展翅一扇,热气蒸腾间还原因果。再待抽身而去,终心有不甘,又问了句:“便是这般简单?”

  王游接过返了原样的草鹊子,摇头苦笑了声,“你若明白,又怎会简单?难不成你还能让我上天去瞧瞧么?那只怕我又亏欠你多过了。”他搔搔脑袋赶紧收住话头,否则又要让她糊涂了。王游蓄了那多年的古怪念头和没来头的痴想从未曾倾泻,好不容易遇上个可说句话的,还是只鸟,就都当了引子,全要万流归宗欢腾入海。偏迎头一坝,于是索性干涸了。

  凉望着他将手中的那只鸟插在后腰,蓦的脑子里一团火陡然盛起来,要毁了几百年道行似的炽烈。“这也不难。”她檀口轻张,吐出一件金光灿灿的什物,迎风陡长--却是一件羽衣,细致的毛,“你穿了这个。”她脑袋烧得凶,仿佛满身的血都涌上头顶的一根青筋,又炸不裂,姐妹们的忠告和洞外的雨声一样渺不可闻了,她只要抓住这一刻,“上天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诧异足了地望着那只叫凉的飞鸟,接过羽衣,穿在身上,刹那间--王游觉着那上头的翎羽便似是自己的,是自己的精化气气化血血涌出体外成的翎羽,眨眼间就觉着自己有了翅和翼,正跃跃颤着--禁不住满心欢喜--稍一振翅就滑到洞口,是足不沾地的。抬头望见外头昏暗的天和决裂不假辞色的雨,犹豫了下:“雨这般大,我飞得上去么?”

  也不答话,凉冲过他时拍了拍他肩头,当然用的是另一双翅膀,“跟我来。”风声中一抹白影窜入茫茫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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