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看小剧场话剧《纪念碑》
灯光刚一暗下去,舞台还未完全隐入黑暗,满场雷鸣般的掌声就响起来了。灯光再次亮起来时,一男一女两个演员孤零零地站到近前谢幕,他们向观众鞠躬,接过鲜花点头致意,从戏里带出来的情绪却挥之不去,僵硬在脸上,如一块重重的石头。掌声反而更加热烈了,一潮高过一潮地持续着,仿佛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瘀积得太多而急于宣泄出来似的。
这确实是一部折磨人的戏,一个年仅十七岁却奸杀了24个女子的被俘士兵,一位追查自己十七岁女儿遇害真相的母亲,一座构成监狱、存身的战后废墟和受害者埋葬地的杨树林的小小舞台,就把我们引入了一场人性善恶的灵魂拷问之中。
被俘的士兵并不希望获得原谅,他把自己的罪恶归因于战争和上级的命令,所以他不忏悔:抱歉,抱歉,我抱歉,他说这又能改变什么。但他分明又时时处于恐惧之中,除了第一个死在自己手上的妇女之外,他还记得杀害自己最喜爱的那个女孩的情景,那是个美丽而无辜的处女,她还告诉过他自己的理想是作一名哲学教师。他抵制着,不想记起这些,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相,发生过的真相,知道了又能怎样?
但母亲需要知道,虽然真相必然只会带来更强烈的仇恨和刺痛!她把战俘从监狱领到自己存身的废墟,她割掉他的耳朵,给他套上颈圈和锁链,让他象牛一样拉犁劳作,命令他搬起地里的巨石砸自己的脚,用死亡威胁他,用他挂念的女友的下落折磨他,让谎言和真相在他脆弱的神经上拉锯,直到他被迫领她来到埋葬着惨死者的杨树林里。
这是全戏的高潮部分,舞台上空飘落着枯叶,风声若有若无地响着,年轻的战俘满含着恐惧不敢面对那些惨死的冤魂。他一锹一锹,沉重地挖动横亘在舞台上的沙堆;整个剧场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忘记了流动,直到他一声尖叫扔掉铁锹,扑倒在远处瑟瑟地颤栗。母亲心神激荡,命令他把尸体拉出来。当一具乱发蓬蓬的骷髅被他从沙堆里拖出来时,一直屏息的观众席里发出了女孩子的尖叫声,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母亲抱起女儿的尸骨,剧场响起了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和甜甜的呼唤妈妈的喊声,象阳光一样打在阴冷的舞台上。母亲逼迫年轻的战俘讲出这些死者的名字,因为母亲,她们的母亲需要记住她们。年轻的战俘神经要崩溃了,那些刻划在他脑海里一直被他抵制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他带着她来这里开吉普车的声音,他一条一条撕扯她裙子的声音,最后是他为了赶回去交差一狠心闭上眼睛开机关枪的声音:一颗子弹打中了她的脸!疯狂的母亲扑上来扬起仇恨的铁锹。年轻的战俘倒在地上,母亲愣住,扔掉铁锹扑在他身上喊他的名字。战俘醒过来,质问母亲:你不也一样会因为仇恨而杀人?!
开启锁链的钥匙掉在舞台上发出一声脆响,母亲放战俘自己逃生。而她要把这些惨死女人的尸体埋进坟墓里,做一个纪念碑,让人们记住这些美丽的生命,这些因为战争,因为命令而被杀害的生命。年轻的战俘跪倒在地上,伸出双手,从心灵深处向母亲道歉,乞求母亲的原谅;母亲背转着身,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你叫我怎么能原谅你啊----
千万不要给这部戏戴上反战、和平之类的帽子,我没有读过原著的剧本,也不了解这位加拿大女编剧的生平,但在剧本完成的1993年战争应该只是一个特定的象征性的背景。人性的善恶冲突其实一直都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只不过因为缺乏浓缩和提炼以及合适的背景而不会如此鲜明和强烈;而罪恶、忏悔和原谅也只不过是经常地被我们轻描淡写为过错、后悔和无所谓而已。其实,不只是惨迫过犹太人的德国法西斯,不只是对中国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战犯,不只是搞过打砸抢的红卫兵,不只是枪杀手无寸铁的人却立功受奖的士兵,也不只是一直拒绝忏悔的文革余孽余秋雨先生--不只是他们需要看这部戏需要感受这份撼动;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又有谁不曾因为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压制、打击、伤害乃至刺痛过他人?我们每一个人又有谁足够洁身自好而有权力在耶酥面前对那个妓女举起手中的石头?我们每一个人又有谁能够在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呼号声中声称自己不需要请求原谅?
这是一部极其震撼人心的戏,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剧场里切实地体会过这种心灵栗动的感受了。其实这正是舞台剧的魅力之所在啊,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容许它一步一趋地讲引人入胜的故事,它于是就那么集中地就把矛盾和冲突直接端出来冲击你,让你没有闲暇没有逸致在剧场里喝可乐吃零食。所以,如果你欣赏孟京辉打着先锋和实验的大旗在舞台上所叫卖的油嘴滑舌插科打诨偷奸取巧,如果你心灵中的柔软部分已经习惯于被戴着孟氏标签的机智幽默温柔地触摸和搔痒,那么我要劝你还是不要走进这个剧场!
十三月于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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