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从一开始,吉就和那条河有关。
河在两道长堤之间,长堤在村庄的南边,村庄有一条长长的村路通向河边。吉就在河边的这个村庄里出生直至长大。
吉是个孤儿。吉的父母在吉6岁时相继殁去。
在吉6岁的记忆里,父母的死都和一个叫祥的人有关。祥一直都住在父母的隔壁。
先死的是父亲。父亲的死总是和鸡受惊的叫声连在一起从吉的记忆里走出来。
吉6岁的记忆是并不连贯的片段,如一盒缺失了许多块的积木。吉在恐怖的鸡叫声之后听到的是母亲急切的呼喊,呼喊的内容却遗憾地走失了。接着吉就能想象出较为完整的一幕:父亲躺在母亲的怀里,身上有伤口汩汩地流着血。
夜很深,吉却清楚地记得在篱笆墙的另一侧,祥手里的猎枪枪管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
祥的鸡和吉的母亲一起在吉6岁的记忆里呼天抢地地嚎叫着。祥的鸡窝紧靠着篱笆墙的那一侧。
吉的母亲在丈夫死去不久的一个晚上投进了村南的河里。
人们从打捞上来的满身缟素的尸首上可以想见在月光美丽地照射下,一位白衣女子翩翩舞蹈的美妙景象。最后一个漂亮的跳跃纵身动作之后,幻影消失,只有平静的河水泛着清冷的月光。
祥在此之后收养了吉。吉6岁的记忆之河却把祥远远地隔在对岸。
祥做出了许多沟通的努力,他把吉的父亲和村里偷鸡的黄鼠狼以及夜色下的鸡窝巧妙地拼构成一幅精彩的画面展示给吉,而吉的眸子里却只有微弱月光下猎枪枪管的幽蓝的光在不息地燃烧。祥为此卖掉了赖以谋生的猎枪,开始了下半生漫长的拾粪生涯。
吉在年满18岁的那一天住进了父母的小屋,和祥有着一墙之隔。
夜深人静,吉躺在床上听着隐约传来的河水的低吼声,久久不能人睡。
河水的吼声低沉而悠长,如深情的召唤。吉在不能入睡的夜晚放纵着思绪在水吼的节拍中舞蹈。
吉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吉的眸子在6岁的一个夜晚被幽蓝的光照耀过,吉的目光总使人不寒而栗。
吉因此在古老的村庄里成为了孤独的旁观者,村里婚丧嫁娶的仪式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节目,而吉却一直被当作是不祥之物而被迫远离舞台以外。
在河边徘徊是吉发泄被逐的郁闷的唯一方式。当村里传来仪式进行的各种声响时,吉总是回忆起自己6岁时的荣耀,在父母的丧礼上,吉曾是独一无二的主角,即使紧随身边的祥也遮掩不了他的光芒。吉于是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吉后来才发现除了自己之外,祥是整个村庄中唯一不参加各种仪式的男人。祥躲在屋子里喝闷酒时,仪式主持者嘹亮的呼声正在窗外缭绕。每次吉从河边踏着仪式的余韵回到村庄,总要碰上祥被酒精烧得发红的眼睛。吉带着一身的水汽在祥的目光里抖成一团。
吉的思绪伴着水吼的节拍舞步迟缓。浑然不觉中,吉从床上翻身坐起,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他走出小屋,赤足走到空无一人的村路上。
天在东方开始泛白,虫子在路旁的草丛中不安地鸣叫着。吉迷迷糊糊地在村路上晃动。在快要走出村口的时候,吉一脚踩在一堆光灿灿的牛粪上,身子猛地跌坐在地。
吉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沾了满脚的牛粪,不知道是谁把自己从床上引到这里。村路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这样的境遇连续六次作用于吉,总是河水的低吼、失眠、鸡叫、漫游、牛粪和跌倒。吉于是对这种恶梦产生了足够的警惕。在第七天的晚上吉拒绝上床,他拉过一把破旧的木椅,靠紧落了门栓的房门坐下来,他决定要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把那些沾了满脚的牛粪挡在门外。
河水低沉而悠扬的吼声一夜比一夜响亮了。月光从窗格子里斜射进来,网一样地捕捉了停放在窗边的木床,当年父母就在这张床上孕育了吉。
这是张古老的木床,几天以来吉却总也不能感受到父母在其上生活了近十年所应当留存下来的些微气息。
吉想起了母亲。那是个美丽的女人,祥用着浓重的外省口音叙述道。
吉的父亲收留了那个自称是祥的妹妹的女人,并为祥在邻处起造了一间房屋。当时遥远的外省正传来饥荒的消息。
母亲是个知恩图报的女人,母亲在婚后第二年为满脸麻坑的父亲生下一个面皮白净的儿子,这就是吉。祥的叙述暂停在最后一个音节上,祥用手慈爱地抚摸着古的头顶。
祥是个好猎手,祥后来却放弃了猎枪开始了漫长的拾粪生涯。
在头开始发沉的时候,一堆光灿灿的牛粪触及了吉大脑的兴奋点。狭而长的村路上总是堆满层层的牛粪,一到黄昏,牛叫声就响彻全村,耕人们回家了。祥于是背着筐子出现在村头,他一次又一次往返在村路上,那条村路就会在月光下渐渐地明亮起来。
第二天早上吉又一次在村路一堆牛粪上结束了恶梦。吉用手扒着沾了满脚的牛粪,无助地回头张望时,却分明地看到了祥的身影在村口一堵矮墙后面一闪而过。
黄昏的时候,吉悄无声息地躲在村口的暗处。
在牛叫声和汉子们的吼声经过之后,村路上安静下来。祥就在这时出现了。祥一次又一次躬着背从吉身旁擦过,匆匆地劳作着。
祥站在村口,提起了最后一筐满满的牛粪。他握住粪筐左右一晃。一块牛粪从筐里掉落下来,声音很响。
祥满意地看完牛粪掉落到地的整个过程,躬起身背着筐最后一次擦过吉的身边。月光把他和满满一筐牛粪晒成一团黑影。
吉从暗处走出来。月光下那堆被遗弃的牛粪光灿灿地对着吉傻笑。吉想起祥最后一次从自己身边擦过时,脸上似乎有着一丝恶毒的快意。
于是吉用手抓起牛粪,轻蔑地把它扔到村口那堵矮墙后面。吉回望长长的村路,村路在月光下如镜子一样明亮地泛着光。
早晨的阳光咬痛了吉干涩的眼皮。吉发现自己很舒服地躺在床上之后,满心欢喜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街里隐约传来的吵嚷声引发了吉的兴趣。在这样明亮的天气里,吉对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抱有新奇的心情。
吉平静地随着三三两两的村人走到村口。
祥死了。在矮墙后面,祥很安详地睡着了,嘴角咧开,露出很神秘的笑状。祥的脚很痛苦地摆放在一堆被踩扁的牛粪旁。牛粪已经干了。阳光正照着半截矮墙。
吉从人群里抽身出来。祥嘴角神秘的微笑使他不安。
他转过身望着村路,村路长长,光洁如镜。吉想也没想就走在村路上了,祥诡秘的微笑占据了他全部的想象。
阳光照着吉走过长长的村路.村路光洁如镜。
村路的尽头是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的长堤,长堤的脚下是绿色的庄稼地,紧邻庄稼地横着一条河沟,隔着河沟相望的仍然是一样碧绿的庄稼和一样蜿蜒的长堤。两块庄稼地之间连起一座单孔的路桥。这是条无名的河,水流很小,两旁的长堤舒坦地晾晒着自己裸露的肚皮。
吉站在长堤上,阳光明亮,使他有些目眩。他依然不能把祥和那堆干的牛粪从脑海里剔除出去。祥神秘的笑再次浮在眼前,他突然异常恶心,全身如大病一般乏力。
阳光沉重地打下来,吉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堤坡上,阳光轰地一下子消失了。
吉顺着堤坡,在春天的草地和阳光上翻滚而过。在无意自控中,吉看到了母亲,一身白衣在月光下的河边轻盈地舞动着身体,举手抬足牵引着月晖。
吉如醉如痴地沉迷在母亲舞蹈的幻象之中,而祥神秘的微笑则成为虚弱的黑夜弥漫在月光的周围。
一股河水的腥臭味在吉的鼻孔里冲突。而母亲优美的舞姿在祥愈来愈明亮的微笑之下渐渐淡弱了。夜色浓下来,月亮如陷在粘稠的液体里一般模糊不清。
吉急切地伸出手欲挽留住些什么时,骤然间月光又突然明亮起来。刺眼的月光下,一幕真切的场景强烈地刺痛了吉:母亲和祥隔墙而立,母亲面带迷人的笑,祥站在鸡窝上伸出手来握住母亲的手。
在母亲灿烂地微笑时,吉在庄稼地里漂浮的身影骤然沉重。吉早已从村人们的谈笑中悟到墙的含义,父亲的身体汩汩地流着血。
吉在单孔桥上痛苦地蹲下身来。河水在单孔桥洞里缓缓地蹭着笨重的身体,发出舒服的哼叫声。
吉看到水面上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睑,在蠕动的水面上迟钝地笑着。水一漾,那张脸就变形、扭曲,被水波耸起的阳光劈成两半。
吉从桥边摸起一块石头,恶狠狠地砸向那张脸。脸碎了,一只眼吊起半边鼻子被水纹推远直至残破,另半边鼻子和两片嘴唇也被扯到另一边,额和另一只眼被石块击中沉入了水底。阳光也碎了,吉恶毒地笑了。
水流源源不断地从那边桥孔里涌进来,从这边桥孔里挤出去。河水的腥臭味越来越大,吼声也越来越高了。
吉惊惶地抬头四望。还不到雨季,水流就已快注满了桥孔。这眼单孔桥是临时搭就的,以往一到雨季就会被河水吞进肚子里嚼个粉碎。眼下桥两侧,堤脚下,正长着绿油油的庄稼,似乎在憋足了劲要赶在雨季前成熟,赶在雨季前进入村庄的粮仓、村民的肚皮。
河水的吼声越来越大,吉有些恐惧。这是条饥饿已久的河,这是条饱受束缚的河,两条大堤一直把河水从来处夹送到了去处。
阳光从水面上反射到吉的眼里,吉眼前白茫茫一片,又是月光盈盈的河边,又是袅袅婷婷的舞姿。
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母亲全身缟素,母亲素受清洁,母亲怎么会择这条河而居呢?
父亲的血流过母亲的身体,母亲呼天抢地地嚎叫着,母亲用沾满鲜血的手狠扇自己美丽的脸,母亲披头散发瞪视着夜空……
吉痛苦地调动着所有残存在记忆里的积木拼凑成画面。
母亲是个不幸的女入,母亲不爱父亲,母亲心地善良也不容忍别人伤害父亲。母亲疯了。母亲一身白衣在夜间飘遍了整个村庄。整个村庄都沉浸在眉飞色舞的调笑之中,那座据墙而建的鸡窝在人们的话语中闪着光。
母亲飘过之后,全村所有的鸡窝都空空如也。第二天人们在河边寻到一堆杂乱不堪的鸡毛与鸡粪时,下游的村庄里正弥漫起肉香。
这个村子容不下疯女人胡闹。祥在一次酒后瞪红了眼睛。吉不敢相信他在那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里所看到的一切。母亲五花大绑地被愤怒的村民们拖到河边。
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母亲身着白衣以一个漂亮的跳跃纵身动作投进河水,河面绽开美丽的波纹。
吉亲切地听着河水在耳边柔柔地吼叫着。
从村庄方向传来仪式开始的炮声时,吉的思想里正出现黄昏时分挤满了牛粪的村路。吉猛然想起在祥的殡葬仪式上,他原本该是最为荣耀的主角。
吉在外地游荡途中传来了村庄被毁的消息。河水一股劲地尽往北堤上涌,慢慢地没过了北堤,饥饿的河水沿着长长的村路,疯狂地冲进村庄。村口的矮墙在茫茫水中溅起一朵美丽的水柱。
据站在南堤上观望的人说,在河水没过整个村庄的时候,河面上浮起了层层牛粪团,黑压压一大片,随着河水在阳光下晃来晃去。
吉关于村庄的全部记忆都浸泡在那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中了。他后来却一直也不能摆脱这样一个念头,他总想着那条盛在两堤之间的河水是被他一脚踩翻的。
好大的水啊!吉听见一个声音惊叹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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