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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edu.sina.com.cn 2000年10月3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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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呼吸三下，然后继续发出奇怪的脚步声，往办公室的深处走去。渐渐我发现，所有桌子的排列似乎是有意义的，虽然完全没有隔间，但桌子的群聚显示着不同的单位，在最大区的那一片桌子部落中，我发现有两个人坐在最前面。
一男一女，中年或近中年。看起来端庄斯文，女的看我走过来，微微一笑，让我突然觉得好温暖，但她很快又把眼睛转回计算机屏幕。
“陈小姐吗？”男的开口了。
我点点头。
“请坐。”他指指旁边一张椅子。
我很乖地照他的话坐下来，座垫被我一压，发出噗的一声，办公室好安静，因此显得这一声特别响亮。我真的好想站起来跟大家解释，真的，真的不是我放屁。就算我再想放屁，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来放。
应该是夏主任的那位男性从桌底下的袋子里抽出我的履历，我顺便偷瞄一眼，袋子里至少还有五十份履历表。
他低头翻看我的资料。好奇怪，这个穿著白衬衫、灰色西装裤的男人看起来好严肃，真不像是影剧版的主任。也不是说影剧版的主任一定要在头上戴一朵花还是怎样，但至少应该要有一点演艺味吧，或者举手投足像在演戏之类的，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位主任看起来更接近一个学校的老师，他像翻论文似地看着我的履历。
我本来凑着头也跟着他一起看我的履历，但突然觉得这个动作不太洽当，我总不能像个老朋友般对他说，嗯，这个女孩子好象很不错呢，可以试试看喔。
于是我把头缩回来，盯着我身上这件米色的背心裙看，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这条裙子了，哇，竟然这么脏，东一块西一块的汤还是油还是下雨天造成的小污渍。我抬眼观察夏主任的表情，他还在看履历。
我慢慢运用放在膝上的双手，把脏的地方往内拉，不久，我的背心裙就变得像一幅窗帘，充满了意义丰富的皱折。
“那么，”像老师的影剧版夏主任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四周的空气咻一下变稀薄了，我呼吸困难地张开嘴巴。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我已经被录取了，还是只是另一个考题呢？
我猜我一定看起来像一条被钓上岸，在干燥的陆地上啪塌啪塌弹动身体挣扎的鱼。各种人生的智能小语从我脑中飞过，却没有一句能够停下来提供足够的智能给我。
“如果，”他微笑看着我往后一靠，“如果要拖一段时间，我们可没办法等，这里，”他指指地上的袋子，“这里面还有很多条件适合的人选，如果你不能马上来上班，我只好另外找人了。”
开玩笑，怎么能另外找人呢，最好的人选就在你眼前了啊！
“我，我可以马上来，现在就可以开始。”天吶，我怎么可以表现得这么没有身价呢，虽然我真的没有什么身价，但这下他知道了。
“好。”夏主任微笑起来，在我的履历表上用红笔写些什么，“那么下星期一吧。下星期一来上班。对了。”他抬起头，“我们这一版很少用刚毕业的学生，你要好好加油。”
“嗯。好。谢谢。”我想了一下，“谢谢夏主任。”
我故作镇定地慢慢走开，快到电梯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同手同脚地走着。
好慢喔。电梯一直不来，我忍不住了。转到楼梯间，用最快的速度往下冲，凉鞋发出好大的劈啪声，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一楼的警卫听到脚步声吃惊地往这边看。
“我，”我喘了半天，“我录取了。”到底关他什么事呢，可怜的警卫，但是我一定得告诉谁，否则一定会高兴到心脏爆掉。
“恭喜啰。”他看起来蛮真心地回答我，笑嘻嘻的似乎真的很为我高兴。
“谢谢。Bye-bye。谢谢。”
外面的阳光怎么这样漂亮，空气怎么这么新鲜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身体觉得甜甜的。我跑到报社大楼外的人行道，一直一直往后退，退到不能退之后，仰头看着这栋大楼。哈啰，你好，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虽然过程有着如穿皮鞋走夏天的又热又烫沙滩般尴尬的感觉。然而，幸好，最后一切都很好。
像打电动玩具时得到一块免死金牌那一瞬间，带着小竖琴的小天使紧贴着我飞，不论遇到什么怪物或机关，全部都能安然无恙地流畅轻松通过，真是太爽了。
自然，就像每一个人的人生那样，小天使不会一直一直从头到尾地跟着谁，短短的幸运时刻过去之后，大家都必须恢复那种单打独斗的状态，各凭本事地去经历苦难、陷阱或是甜美的果实。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二十世纪末某一年的夏天，我成为明星报影剧版的记者。
＊
问题。
对于一个新进的影剧记者而言，哪个部分是最不喜欢的呢。
我猜想，每一种行业在初初入行时，一定都有它令人尴尬不适甚至痛苦的部分。例如看门狗之于邮差，潮湿脏臭的传统菜市场地板之于新婚家庭主妇，摔破杯子之于新手吧台。
对我而言，各采访单位门口的警卫，简直就像阿里巴巴高喊“芝麻开门”时，竟然冥顽不灵毫不为所动的那扇通往宝库的门。无法用理性说服，更无力用暴力解决，一切的一切终将流于无奈。妥协而茍且偷生，成为新进影剧记者的第一节生存课程。
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阿里巴巴打不开那扇门，“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该怎么继续下去呢。阿里巴巴于是决定摸摸鼻子回家去，不再想什么宝藏不宝藏的事了。“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莫名其妙从历史当中消失，一切只为了那扇不识时务的门。
台视、中视、华视、TVBS、各大唱片公司、电影公司、有线电视台、演唱会入口，以及所有你想象得到的、我必须进去采访的地点，不约而同，非常有默契地，都立着一个个长像制服不同，却有着一模一样表情的警卫。
那种表情就是。
你是谁。你想干嘛。证件呢。要去哪个单位。我身后这栋建筑可是有着高度机密和惊人宝藏的了不起地方喔，如果让你进去了，弄砸了什么，谁要帮我负责啊，你要搞清楚，让你进去可是天大的恩惠呢。
第一天在台视，我因为紧张和强烈的冷气，微微发抖地靠近大门进去中庭正中央的警卫台。
“不好意思，我是要来采访的。”
警卫正忙着跟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女性聊天，“就是啊，妈的搞不清楚状况嘛。他知不知道我是谁啊？”很久很久之后，当他完成了对于某件事的不满评论后，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什么事。”
我只好再重复一次刚刚说过的话。
“你哪个单位的啊。”
“明星报。”
“明、星、报。”他一面念着，一面用手指在玻璃垫下压着的一张纸上寻找什么。“叫什么名字。”
“陈小惠。”
“哪个ㄏㄨㄟˋ。”
“恩惠的惠。”
“嗯....，”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感觉到背上的汗都被冷气冻干了，手脚开始麻起来。“明星报登记的不是这个名字嘛。”
“我知道，”我抖得更厉害了，因为一向不懂得如何顺畅地跟谁解释些什么，而且，我真的开始有点生气了。“我是新来的，新接这条线的。”
大约是听出了我话中的反抗意味，肥胖的、有着双下巴的警卫第一次抬起眼睛来看着我。那双眼睛闪闪发亮，嘴角和眉毛微微上扬。那是一种当猎犬嗅到猎物气味时的表情，兴奋不已，跃跃欲试，却又不发动攻击，他要先玩弄一下待宰的羔羊。
“你说就算了吗，我也可以说我是台视的总经理啊。”
我全身僵硬地立在那里，不断有人从那扇自动门进来，门一开，吹进盛夏气味的暖风。他们人手一张卡，在阻挡门前一个机器上刷一下，哔一声后，铁栏松动，正好容一人次推门进入。有些人不经意地往这边望一眼，然后匆匆走开。
我觉得绝望。但是如果我第一天跑新闻就回去说因为一个不讲理的警卫要辞职的话，我的人生大概就此完蛋了。
“你说你是明星报的记者，那证件拿来看看啊。”
我的报社工作证根本还没下来，连名片都还没印好，我拿什么给他看呢。虽然我非常想非常想一拳砸在那个人得意扬扬张着鼻孔的蒜头鼻上，但我深呼吸一下，把手深入背包中，拿出我的身份证来。“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证件都还没有弄好，身份证可不可以？”
他拿着我的身份证，前后翻来翻去地挑剔地看着，“这能证明什么啊，上面有写你是明星报的记者吗？”
“那请问，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进去采访呢？”我还是忍不住提高声音了。
“你问我我问谁呀，你不会回去问你们报社啊？”他一付终于可以开始展开攻击的痛快模样，忍不住兴奋地瞪大眼睛，对我大声喊起来。
“嗯...，对不起。”有一个声音迟疑地响起来，我抬头往来源处寻找，然后就看见那个人了，我认识他。喔，不，正确地说，很多人都认识他，但我猜他一定不认识我。他叫黄中威，我的脑子里迅速飞闪过他最近新专辑的音乐录像带，也想起他上次演唱会时挥汗唱歌，台下歌迷疯狂尖叫摇晃着萤光棒的景像。
啊。我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我看见明星了。我的影剧生涯第一次遇到的、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明星。
他高高的，刻意作得凌乱的发挑染成金黄色，脸上有妆，好象才刚刚从哪里录像完过来，不过衣服穿得随便，黑色T恤和牛仔裤。他轻轻向我眨一下眼睛。
干嘛。我吓了一跳。
“大哥，对不起喔，打扰一下，”他已经通过铁门，现在站在内边，他扶着警卫台的栏杆，对着警卫说，“不好意思，我可以证明她是明星报的记者喔，我认识她啦，她没问题的。”
什么。他认识我。说谎。他才不认识我。我在心中吶喊。
警卫扭过头去，不耐烦地看他一眼，“你证明？你拿什么证明。你以为你是明星就怎样，张学友来我都不鸟了，你算老几？”他似乎越来越来劲，接着一瞪眼，说，“ㄟ，你怎么进去的？你有换证吗？谁刷卡让你进去的？谁！”他边吼边吃力地站起肥胖的身体，左右张望着。
黄中威无奈地双手一摊，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用嘴型说，sorry。
带黄中威的宣传是一个白白净净有点像同性恋的年轻男生，他马上凑过来，鞠躬又哈腰的，一面从背包里拿出一张CD。“大哥，大哥别生气嘛，这是我们家中威的最新专辑，你听听看，给我们指教一下。不好意思啦，我们赶通告，所以不小心就用我的出入卡帮他刷了，你大人大量，就别生气了嘛。”
警卫一见CD，脸色马上缓和下来，低头仔细看着手上崭新色彩鲜艳的包装，慢慢坐下来，“我没有生气喔，只是什么都要照规矩来嘛，不然我们很难做事啊，上面怪罪下来怎么办。”
宣传赶紧说，“大哥谢谢喔谢谢。”然后低声对我说，“我去帮你叫公关组的人出来。”
公关组的人不愧是做公关的，笑嘻嘻地迎出来，连珠炮似地说，“啊我已经听说有新来的人要跑这里了，哇你好年轻喔，是不是刚毕业啊？大哥，大哥，不好意思，让她换证进来好不好？她是新跑的啦，还没办证呢，我们赶快来帮她办一张喔，不好意思。”
终于，费尽千辛万苦，我得到临时出入证一张，刷卡机哔一声放我进去，可是我连推开那铁栏杆的力气都没有了。走进电视台，左右张望一下，已经看不到黄中威跟那个宣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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