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报社后,为了采访方便,我买了一辆豪迈125的机车,和一顶全罩式的安全帽。第一次上路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骑机车的感觉。
全罩式的安全帽盖一盖上,立刻奇妙地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其实我猜制作得再好的安全帽都不可能像航天员戴的罩子那样,精确地把有生命与无生命世界区别开来。但是就是那样有趣,在安全帽里呼吸或自言自语、唱着某首歌时,你真的会觉得目前正在身体周遭骑车、开车、走路、违规停车超车的那些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骑着车,小心翼翼地寻找空隙往前进,一面像独自站在吊台上洗高楼窗户的工人般,在安全帽里满脑子胡思乱想,或是无意识地哼着一首歌。这个时候,声音气味变得遥远模糊但影像清晰的外面动个不停的一切景物,变得像一支音乐录像带。
有时候,即使拿下安全帽,将豪迈125锁好,走进一个个冷气冻死人的摄影棚、每个人看起来都高尚极了的电视台新闻部办公室、歌迷不断尖叫的演唱会、小小黑暗的新片放映室或是声音完全被吸收干净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支晒干的玉黍薯的唱片录音室里了,与不同的人一见面好似认得八百年地说着话或应景大笑时,仍然会觉得所有的所有,还是一支长得不得了的音乐录像带。
有一个不愿意接受面对面专访,只肯在电话中跟我聊天的音乐录像带导演,有一次这样跟我说。
“拍音乐录像带其实很简单,只要像一场梦就好了。”
那时他刚入围最佳音乐录像带奖,我打电话到摄影棚里给他,问他如何拍出一支很棒的音乐录像带呢。他在电话那头,啪一声点了烟,安静了大约吸吐三口烟的时间,然后他这样回答我。
“嘿,”感觉上很严肃的电话那头的音乐录像带导演,突然轻声笑了一下,“我们每个人都是很厉害的音乐录像带的导演呢,不信的话,你试着回想一下你每天作的梦,是不是都剪接得干净俐落,画面丰富充满意涵,而且看完之后有一种很感动的感觉?”
“嗯。”我很认真地开始试着回忆昨晚有没有做什么梦。
“总之,”他说,“都是骗人的喔。”
“啊?”
“我说,都是骗人的,我拍的音乐录像带,还有这个奖,都是骗人的。骗大家作一个美丽的梦。”
他又安静了一段抽烟的时间,然后轻轻把电话挂上。我手里的话筒发出刺耳的嘟呜嘟呜嘟呜的断讯声。
其实在这个圈子里,谁不是正在骗着谁呢。
就像我绝对不会写出来,音乐录像带奖根本就是骗人的,都是唱片公司与主办单位早就设计好的一切,谁会得奖都是安排好的。我们也不会写出来哪个大牌主持人或知名主播是大色狼,对所有女艺人、女同事或甚至女记者出手或出言骚扰。当然,如果事情闹大了或被骚扰的一方豁出去了要揭发,你不写别人就要写了,新闻才会爆发出来。
还有已婚的知名艺人有了外遇,有的甚至大方承认,然后跟你说一句,“你想写喔,也可以啦,只是你写了之后我老婆会自杀,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或者某个艺人的经纪人或某传播公司老板是黑道大哥,你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该写什么,听大哥的指示就对了。又像圈内人都知道谁谁是高级应召女,陪大老板睡一晚,几十万跑不掉,但谁敢写呢?你又不是侦探,跟监全程录像,没有证据你写了,就等人家来告吧。
至于很小的,像谁在国外巧遇国际大明星、谁与谁正在谈恋爱、谁与谁分手了、谁为谁背负了千万债务,则是无伤大雅,利己利人的炒作型新闻。这样的消息使艺人上得了版面,没新闻的记者交得出稿子,这些报导更牵扯出人类社会的共通喜怒哀乐情绪,读者在接受讯息的同时,灵魂就如同遭遇一次戏剧的洗礼,变得澄清抒解。
这样一一想起来后,我觉得那位音乐录像带导演根本是为哲学家,说着比季伯伦作品“先知”中所写的,更生气勃勃地戳穿真实世界的面具的智能话语。
所以我们笔下的艺人永远是漂亮、纯真、诚实、感性、勇敢、智能、才华洋溢。所有人联手,一起做一个香喷喷粉红色的梦。
*
“小惠,『黄金传奇』要去夏威夷,找记者一起去,你想不想去?”
我们正站在摄影棚最后方,台上录像用的干冰低低地流过来,我跟阿绿变得像广寒宫的两名仙女。
“哇,夏威夷!”我的脑子里立刻出现白色沙滩的美丽海洋和跳着草裙舞的夏威夷女郎。“当然好,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好象各报都会去,最近综艺节目老是跑东南亚,大家都腻了,好不容易有新地方。”
哇哇哇,夏威夷耶!我从来没有去过夏威夷,那里是不是连晚上都有着大太阳呢。我觉得从脚底窜上来一阵痒痒刺刺的兴奋感,恨不得大声尖叫一下。
台上正好录完一段,乐队轰一下奏一段结尾音。胡瓜走下舞台,工作人员奔上前去接他手上的麦克风,观众也涌上索取签名。做这些动作时的胡瓜完全没有停下脚步,一面走一面签名,完全是巨星架势。
我跟阿绿退到一边,看着胡瓜之后其它的艺人也陆续走向后台休息室。
接着工作人员马上吆喝着指挥观众退场,换另一批观众进来。几台摄影机变换位置,摄影师喊着要大家注意不要被撞到了。台上的道具被移走,几个男生匆忙地换上新布景。
“去夏威夷要带些什么啊?”我和阿绿一面聊着,一面往休息室走。
“泳装吧,防晒乳,嗯,随便吧,应该不用带太正式的衣服。我也没去过。”阿绿说。她有点不专心,手在包包里摸啊摸的,一副想去抽支烟的样子。
“两位大美女要去哪里啊?”萍萍不知道从哪里笑嘻嘻地冒出来。
“啊,萍萍你也要去夏威夷吗?”
“喔,黄金吗,要啊要啊!”萍萍抓着我的手,“太棒了,夏威夷假期。”
“我去抽烟。”阿绿往外走。我跟萍萍点点头。
“你去过夏威夷吗?”我问萍萍。
“没有耶,一直想去。”萍萍脸上轻轻抹了亮粉,笑容看起来亮晶晶的,对人生充满了希望的感觉。
“小惠!”
我和萍萍都回头,看见黄中威和阿ben,他们旁边跟着唱片公司的宣传主任Amy。
“哈啰。”我们一起跟他打了招呼。
黄中威走到我面前,兴奋地想跟我说些什么。他今天穿著打歌服,白色的亚曼尼合身休闲T恤和有些橄榄绿的卡其布老爷裤,身上斜背着一把吉他。
“喂小惠,我今天会弹吉他喔。你想先听一下吗。”
“好啊。”我好喜欢单纯的吉他的声音,以前莫凡跟袁惟仁组“凡人”时,我最喜欢他们光弹吉他伴奏没有其它乐器的演唱。有一点点古老,但十分十分纯朴。
“好,你想听什么?”他把吉他从身上解下来,一脚踩着椅子的横杠,手放弦上,然后转头问我。
“嗯,”我紧张又兴奋,脑子一片空白,“随便。”
他对我笑一笑,露出很白的牙齿。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下,接着叮叮咚咚拨弦,软软厚厚的弦律像是他新歌的前奏。
“嘿中威,先别弹了,我们要去跟瓜哥打一下招呼。”Amy突然走过来,一手拉住黄中威的手臂,对我和萍萍笑一下,“不好意思喔。”黄中威匆忙垂直握住吉他的柄。回头看我一眼。
“她故意的。”萍萍望着他们的背影,低声说。
“你在说什么啊?”
阿ben站在远处,朝我们耸耸肩,双手一摊。
“啊,SOS跟徐妈妈在那边,我们去问她们跟唱片公司的事。”我拉着萍萍走开。阿绿抽完烟,拉开铁门走进来,后台的喧哗像潮水般哗一声泄出去,门慢慢阖上后,所有声音又全部被关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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