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报社已经沸腾起来,一踏进办公室,主任、组长都一脸凝重地等待着我。
“小惠你进来。”组长招手要我进会议室,主任也走过来,总编辑大人则赫然已端坐在内。
妈呀!有这么严重吗?
心情好沉重地走进会议室,门碰一声在身后关上。突然觉得说不定我会被关在这里一辈子,来来往往的同事看着我将永远引以为诫:
不严守本份者得此下场!
“陈小惠你来报社多久了?”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总编辑笑眯眯地问。
“嗯,”多久啦?脑子硬梆梆完全无法思考。“大概,大概快一年了。”
“我一直觉得你表现得很不错喔,我们报社就是需要像你这种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完了完了。这类长官讲话的模式我最清楚了。先夸奖你一番。然后。话峰一转。但、可是、不过、虽然这些字眼立刻紧跟而来。这下一定要被开除了。哇。好丢脸喔。竟然被炒鱿鱼。要怎么回家面对老爸老妈嘛。
“关于这期娱乐周刊的报导,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主任也发话了。主任真不愧是主任啊,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完全直探问题重心,不拐弯抹角,好,我欣赏!
光顾着赞叹,完全忘了这句问话是需要我回答的。
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我。
“嗯,大部分不太正确。”
“哪些不正确呢?”讨人厌的组长干嘛咄咄逼人?人家总编辑都挺客气的,就你在那儿狐假虎威。
耶,我今天怎么满肚子的成语呀?
“就是我安排黄中威去录黄金啊,说我常常跟他在电视台约会,”我越说越小声,好惨,这样被逼问私事,跟问犯人有什么不同?“还有我抢赵如芬的男朋友,都不是真的。”
“说得轻松,照片都被人家拍到了,”组长巴结地瞄了总编辑一眼,“破坏报誉!”
乌龟王八蛋!我忍不住在心里偷骂,如果说明星报有什么报誉的话,也早就被你破坏光光了,还轮得到我?
“陈小惠,那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总编辑看起来仍旧一团和气,我禁不住一肚子感动。
其实我当然可以瞎掰,说他替我看手相啊,检查我有没有手汗症,或是确定我的指甲有剪干净之类的。
但是在这么荒谬混乱的一刻,我的心却莫名其妙地沉静下来。
影剧记者的工作是一时的。我的心,和黄中威的心却是珍贵完全无法取代的,即使有一天互相喜欢的心情改变了,但我相信曾经有过的那一刻足以永恒。
所以我不能说谎。不能说谎破坏脆弱却美丽无比的,喜欢一个人时的心情。
“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他喜欢我。”
听见三个人冷不防倒吸一口气的声音。那种景况实在太有趣了。我忍不住笑起来。被组长狠狠瞪了一眼。
“那么赵如芬的部分呢?”总编辑平常看起来老成持重,但现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总编辑也是人呢。我得好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才能忍住想笑的冲动。
“其实我并不清楚黄中威和赵如芬之间的事,”我诚实地说,“不过黄中威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我相信他。”
一直看起来有点烦恼安静地坐在旁边的主任终于说话了,“他们所属的唱片公司一直有这种惯例,刻意把旗下歌手策略性地配对,这样一来很容易做宣传,歌手也都不得不配合。”
“可是人家赵如芬都已经说成那样了!”组长不知在急什么,音调拔得高高的,深怕我就因此获判无罪似的。
总编辑双臂抱在胸前,没有说话,安静地想了很久。
会议室里只能听见空调微弱的运转,还有从外面传进来的报社特有的电话铃、主管喊叫记者编辑和编政组工读生拿稿的声音,电视的晚间新闻也开始播出了。
“我想,”总编辑态度谨慎地开口,“记者跟艺人也都是人,没有不能谈恋爱的道理。但现在你的身分比较特殊,事件现在也演变成影剧事件了,如果以影剧为主的明星报完全不报导这件事也很奇怪。”他停一下,注视我,“不然小惠,我跟你约法三章好吗?”
“好!”我觉得总编辑是爽快的人,于是决定真心相待。
“一旦有结果,不论是不是期待中的那样,你一定要把独家新闻留给我们。这样可以吗?”
结果?
我跟黄中威会有什么结果?我真的一点都不敢想。
“嗯。”我点点头,实在不太有什么信心。
“那这表示这件事我们就从头漏到底啰?”组长还是不太甘愿。
总编辑和主任相对看了一眼,然后总编辑说,“如果是错的,我们就不怕漏。”
唉终于暂时没事了。我抱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贪生怕死心情,赶紧低着头装乖,跟着长官们走出会议室。
咦?我刚才有没有说过,我今天怎么一肚子成语?
“ㄏㄡˋ!小惠你总算出来了,找你的电话已经多到烧起来,还有你的手机,可能已经叫到没电了。”坐我旁边的小娟低声说。“光我接到就有TVBS、八大、东森跟台视,广播电台的数不清了,还有阿绿、萍萍他们,连王小莉都打了三次。”
唉。我跟小娟点点头。
主任吩咐,所有同事请帮小惠过滤电话,只要是想采访的都不接。
在快把我的耳朵炸聋的电话铃声中,我想尽办法使自己麻木,手指机械性地在键盘上移动着,整个影剧中心的人都在帮我接电话。
“请问你哪里找?”“不好意思她在忙,没办法接。”“我知道你是黄中威的歌迷,不过她不方便听电话。”“小姐请你讲话有水准一点!”“请问你哪里?”“小惠在忙喔。”“今天可能没办法了。”“陈小惠今天没来耶。”“我们会有真实报导的。”“主任香港东方日报找小惠的接不接?”
匆匆打完两篇稿子,我一一向同事们道谢,然后飞奔出报社。
天吶!门口竟然有两辆SNG车,打扮好准备LIVE联机的美艳女记者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每出来一个人就问,“请问你认识明星报的陈小惠吗?”“陈小惠出来没?”
我僵在大厅,警卫张先生跑过来拉我,“从后门走吧!”
“报社有后门?我怎么不知道?”
“妳不知道的才多呢,快走吧!”
我匆匆穿过充满垃圾臭水气味的黑暗小巷。仔细看着脚下,以防踩到蟑螂或老鼠。
我干嘛呀!我是谁呀!又不是王菲也不是舒淇,怎么就落到走后巷的命运呢?不过真的好好玩,等到我老了,一定要把这段奇妙的事情讲给孙子们听。
从后面绕到报社前,SNG车仍轰隆隆地发动着待命,女记者已经干脆站在报社前的阶梯直接做现场联机转播了,摄影机的灯光打得好亮,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心里很好笑地从机车里拿出安全帽跟雨衣,慢慢穿戴上后发动引擎,大摇大摆地从所有人面前离去。
哇!真刺激,好象在演“不可能的任务”喔。我在安全帽里吃吃笑着。
慢慢延着忠孝东路骑着,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车流仍繁多得惊人,我有时候转动引擎加速,有时候按煞车。
要去哪里呢?
现在可一点都不想回去空空寂寞的小套房里喔,可是也不想找阿绿她们,那样的关心与友情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太热闹了。我在全罩式的安全帽里无意识地唱着我的骑车主题曲。
如果问我,我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癖好的话,我仔细想一想后可能会回答,应该就是有主题曲这件事吧!
我的人生中,每一件事都拥有专属于每一件事的主题曲。
例如从买机车那天开始,一骑上车子,就会唱陈淑桦的那首与女人有关的歌。连想都不用想,自然得像有天就有地,有地就有水,有水就有鱼,有鱼大家摸一样。
唉,有线电视的军教片实在回放太多次了,不知不觉中毒。
在安全帽里立体声效果十足的小小空间中,我轻轻唱着。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谁为你感动,是否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这就是我的骑车文件主题曲喔,每天下班时段固定演出。
如果有一天黄中威来载我下班,我也要唱给他听。
不过这种事,自己在安全帽里想想就是了,出了安全帽,我可是一概不承认的。
晚上九点,纽约早上九点。他起床了吗?
穿著干净T恤的他,醒来坐在铺有洁白床单的床上,头发乱乱的,单眼皮的眼睛好象睁不太开似的,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发楞。
等到发现,我已经骑到中山北路,逐渐往台北的北边前进。过了圆山饭店后,开始可以闻到山的气味。大学的时候上过赖声羽老师教的英诗,他喜欢形容他居住的地方是东区以东,我现在前往的,是台北的北区以北。
比陈小惠的心更接近陈小惠的,是黄中威。
我干嘛作起诗来了?我摇摇因戴上安全帽而变得沉重的头。
路上出现越来越多男女相载的机车,似乎要去阳明山夜游。
好棒。我羡慕地看他们年轻新鲜,坐在后座或者穿著牛仔裤或者穿短裤的女孩子,紧紧握着机车后座扶手,不敢触碰前座男生的身体;骑车的男生看起来总是得意洋洋,时不时还要稍微加速然后猛煞车,显现一些男子气慨之类的精神。
隔几个路口就会出现一群人,引擎不关地轰隆轰隆等待脱队的其它伙伴。从他们旁边经过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某几张往后探看的年轻的脸上,有说不出的空白感。好象在说,我现在到底在等什么?
等待爱情,或是一场雨。
脱队的人好不容易哗啦哗啦跟上了,大队人马轰地齐声再度出发。
我在路边煞住车子,把安全帽的透明面罩往后推,然后回头看。朝我这个方向的大小来车开着不同亮度的灯光,远光灯简直要弄瞎我。一直一直眯着眼睛看,到底要多久呢?
还要多久,脱队的黄中威才会赶上来?
在夏天的夜晚进入山区,虫鸣和凉意一涌而上,整条路上竟只剩我一辆车,这个突然而来的觉醒吓了自己一大跳,握着机车的手把,轻轻发抖。
右边整面山比夜晚的天空更暗,绝对的沉默和高大,轰隆隆以放大十倍效果响应我的引擎声。
如果下一个转弯处有个杀人犯躲在那里。
如果现在车子突然坏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我咬着嘴唇在安全帽里深呼吸,已经没办法再唱歌了,光是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咚抨咚敲着耳膜。好惨,自作聪明地跑到这种地方来,不但事情没想清楚,说不定还会落得个迷路深山终于死掉的不堪情况,也很有可能根本没碰到什么却自己吓死自己喔。
又转了一个弯,突然出现便利商店的亮光。
啊。
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车子减速慢慢滑到店前。便利商店灯火通明,一个穿著制服的男生正在整理货架。虽然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但我要怎么判断这个店员是个好人呢?万一看我孤单单一个女生他突然心生歹念?那我就这样雨衣安全帽进去好了。不对不对,每次看电视新闻播出的便利商店抢案录像带,歹徒也都是穿这样啊,说不定他会以为我是坏人。
熄了火,山里恢复完全的安静,这时候依稀可以听见店里正放着音乐,是陶吉吉的“小镇姑娘”。
我坐在机车上,停了大约半首歌的时间,然后决定,喜欢这首歌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我慢慢把雨衣和安全帽脱下,收进机车里。背好包包,走上通往便利商店的阶梯。
“欢迎光临!”随着自动门打开叮的一声,店员抬起头来很开朗地打招呼。
其实并没有要买什么,只是进来确认一下我还不是唯一留在这个地球上的人类而已。我老早就说过,我真的看太多史蒂芬金的小说了。
但我总不能开口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只是进来买一点安全感的,一瓶多少钱呢?
所以只好假装很渴似的,直直朝最后方的冰柜走去。安静的夜里,虽然有陶吉吉的歌声,还是可以清楚听见冰柜机器运转的轻微隆隆声。
嗯。买茉莉蜜茶好了。我觉得它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铝箔装饮料。但是阿绿每次都骂我,喝这么多这种东西,身体会坏掉的。
阿绿的话,真是阴魂不散啊。
肚子有点饿,顺便买一个三明治好了。鲜蔬烤鸡腿三明治。如果吃起来跟名字一样美味,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我把东西放在柜台上,理着平头皮肤白白的看起蛮干净的店员很俐落地把东西装进塑料袋里。我从包包里拿出钱包打开来,然后看着收款机,没有动静,我再看看他。
“不用钱,请你。”他笑嘻嘻地说。
干嘛。这家便利商店周年庆啊。凡过午夜十二点来买东西者,一律免费?那这样我可不客气了,顺便再拿一打咖啡跟一箱矿泉水好了。
慢着!哪有那么好的事?
不过我的嘴一向不如我的头脑一样伶牙俐齿,只能站在那里嘴巴开开的,发出“啊?”的一声。
“你大概不记得我了。”仍然笑笑的店员说。
他在说什么?要搭讪也不是这种搭法吧。我盯着他的脸看。皮肤好白的男生,不过浓眉大眼,五官很有劲,不会显得太秀气。
你到底是谁呀。我的心在吶喊。而且谁会认识一个在荒山野地里便利商店的店员。
“我们同一个学校的,我去过你们系上选课。”他像一个好医生般对着病人耐心地解释。“你叫陈小惠对不对?”
听到这我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这时候已经不关史蒂芬金的事了,而是中国民间故事,明天早陈我会发现自己睡在坟墓前,茉莉蜜茶和三明治其实是…。
“你吓到啦?”他有点烦恼似地摸摸他的头,“我去听的课是小说选读,有没有,每次老师都会选一篇短的英文小说,大部分是美国现代作家的东西,大概两三节课介绍一个不同的作家,因为还算浅,我选了两学期。”
我开始觉得渴了,不知不觉拆下吸管,咕咕喝着冰凉的茶。
小说选读?
我是修过这堂课,但这是必修啊,全班都要上的,他是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嗯,你不是我们同班的吧?”
“喔,我是电机系的。”
电机系。跟黄中威一样。唉。
“那你怎么记得我的名字?”
“因为你的报告啊。我对你那时候写的报告很有印象呢。”他眯起眼睛看着外面,好象那里有什么似的。“我记得你喜欢欧亨利跟莫泊桑的小说。”
吓!
敢情这个家伙大学的时候暗恋我啊?真是惊死人,连我自己都快忘记的事他都还记得。
“因为你的上台报告提过他们,我还特别去找了书来看。”
“那你觉得他们的小说怎样?”
“果然好看。”他笑起来,“对了,我是阿忠。管正忠,保管正直又忠实。”
我终于能放松心情笑起来,“那你怎么会在这?”
“毕业以后到电子公司做了半年,很烦,而且,”他突然显得有点害羞,“说出来你不要笑,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点东西,刚好这边缺夜班店员,后面有个仓库可以免费给我住兼做管理员,想想这边很安静,白天又可以自己安排,就来了。”
“写东西的事进行得如何了?”
“还不错,每天像写功课一样,勉强自己一定都要写些字出来。”
“一个人在这里,”我探身四周看看,“可以吗?”
“目前还好喔,”他笑着,顺手收干净柜台上琐碎的小东西,然后弯腰拿起一块抹布,四处擦着,“我想要的东西很少,吃的东西可以在店里简单吃些快过期的三明治、快煮烂的关东煮或破得太厉害的茶叶蛋,所以花费很省。”
“嗯,”我突然想起来,“你怎么没去当兵?”
“我是当完兵才去念大学的。”
“喔。”我开始拆开三明治的塑料包装,拿起来咬一口,其实也不顶难吃到哪里去。
“妳呢?现在好不好。”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十分温柔,我真的越来越怀疑他以前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我了。
“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如果说过得很好,他一定不会相信吧。什么样幸福快乐的女生,会三更半夜一个人骑车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
“有心事喔?”
“嗯,也没什么。”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有心事一定会表现在脸上,只是那时候,你更像一个小孩子。很惊讶我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对不对?”他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好笑似地说。
“如果,”我想着该如何说,“如果你那个时候那样注意我,为什么不来跟我说话、让我认识你呢?”
“这样就好了喔,”他走到电饭锅前,用大夹子翻看锅内的茶叶蛋,“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
“那时候我很期待每星期一次的那堂课,我从宿舍慢慢走到那间教室,等一下子,你一个人,或者跟一大群同学就会出现了。”他夹起一颗外表已不太好看的,仔细把碎壳剥掉,然后放进嘴里吃,“我喜欢坐在最后面,看你跟别人说话或笑的样子。我那时候想,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吃完后他走到店外,门又叮一声开了,夜的凉意和虫鸣漫进来,他在外面的水笼头洗了手,再回来。
这一切太像一场梦了。
太长太清晰太戏剧化的一个梦。深山。深夜。大学时那样看着我,我却完全没有发现的一个男生。远在纽约的黄中威。
在陶吉吉的歌与歌之间的空白处,我们安静了一下。店外连唧唧的虫声都逐渐缓去,真的好晚了,虫也想睡了。
“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像是配合着“I’m OK”这首歌似的,前奏一出来,阿忠又开始说话。“记不记得你跟同学去国家音乐厅听了一场音乐会?”
音乐会?像我这样子的人,去国家音乐厅的次数真的一只手就可以算出来。不过音乐厅外的中正纪念堂广场倒去了不知多少次,以前最爱跟同学去看乐仪队或拉拉队练习,好大的铺着白色砖头的一块地方,人声乐器声传到躲在阴凉处观看的我们这一边来时,每每被空气阻挡到慢了半拍。眯着眼看太阳底下好耀眼的漂亮制服,觉得青春真是悠长。
“嗯?不记得了。”
“我记得喔。”他走出柜台,便利商店制服底下穿著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虽然旧但看起来质料不错的牛皮拖鞋。走到自动门前把旁边一个开关之类的东西按住,那个总是叮叮叫很不安份的门,突然就静止在开的状态。
他坐下在阶梯上,面对门前墨色的山。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有一次上课前,你们一群人在讨论前一天去听的那场音乐会,大家讲的是哪个曲目第几小节如何如何,或是指挥、钢琴独奏又怎样了。只有你,完全说不上什么话。后来有一个高高女生说那小惠你觉得怎样,你说,”他对着山笑起来,“啊我真得记得好清楚,你说你唯一喜欢的部分是正式开场前,所有演奏者一声令下开始调音,那种所有不同乐器各自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的不协调,却形成的惊人和谐感,让你感动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啊你说的是那次,那次被同学笑死了,以后就再也不想去听音乐会了。”
“嘿,后来每次我去音乐厅,真的都特别仔细听那个部分,果然非常棒喔。”
“真的吗?你也这样觉得。”我抱着膝盖,有从山那里来的风吹在脸上。“真可惜,大学的时候不认识你。”
“这你的车啊?”他望着我停在阶梯下的豪迈一二五。
“嗯。”
“女孩子骑这种车。”他看着我,“还穿雨衣戴安全帽,我刚刚看你过来,还以为是歹徒,又坐在那不进来,乱诡异的。”
“真的吗,你有害怕吗?”好高兴,没想到我也有能力吓别人。
“害怕ㄋㄡˋ!”他看出我的得意,还特别加强语气满足我,“我还想,等下这个人进来,我绝对不会反抗,乖乖收款机开给他拿,不要砍我就好了。”
“你常常被抢吗?”
“你说什么啊!”他大笑起来,“天天被抢还得了,何况,要跑这么远来抢钱,连油钱都不够本。”
“喂,管正忠。”
“有!”
“你都写些什么东西啊?”
“小说啰,写我想写的东西。”
“譬如呢?”
“啊…像对话啦,人独处时身体里面的声音,一对进来便利商店一面买东西一面吵架的情侣,总是走很远的路来偷偷把架上包着封套的有色杂志拆开来读个不停的中年男人,或是记忆里面一些事,经过很多年一直没办法忘记的那些,没有客人的店里的各种声音,想象遥远的国家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们如何生活、正想着什么,那一类的。”
“孤独安静的生活对于写作比较好吗,在热闹的城市里,会不会遇见更多的可能?”
“也说不定喔,”他喀啦喀啦折着指节,“我都会试试看的,许多伟大的作家,都是热心参与社会的人。话说回来,目前的生活方式也是热心参与的一种吧,像海绵一样,浸在山中生活的水中。”
像海绵一样喔。
我轻轻晃着小腿,我能够吗,像海绵一样浸在目前的生活里。
“不过真没想到,竟然在这样一天,这种时候,这个地方再见到你。”他双臂往后撑住,身体往后仰,刚好可以看着天空。太晚了,星星淡去。“上完小说选读之后几乎没有再看到你,多少年了。”
“对呀,没想到会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你。”
他转过脸来笑着看我,那真的是一种很舒服的笑容,只有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真的尽力去做了的男生才会有的样子。
我发现自己也对着他微笑着。
“来到这里,才知道黑夜与白天并没有所谓的『交会』时刻,也就是说,黑夜与白天实际上是平行的。”
“你是说白天来到后,黑夜仍继续存在吗?”
“对,就是这样,只有浓度的问题,没有谁存在或谁不存在的状态。”
就在我觉得这个夜是要永无止尽地黑下去的最深刻处,白天从另一边过来了。像雾般越来越浓,先是天边,然后是山的颜色。那种越来越明亮的光线不像是外加,而是山自己从身体里长出来似的,逐渐透光,山色渐淡,由墨转绿,枝叶轮阔慢慢清楚。然后一只、两只小鸟叫唤起来。
“真漂亮。”
“很棒吧。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其实如果他不要提,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完全忘掉了,但现在,它又咻一声插上电在我脑中喧闹起来。
我站起来伸了懒腰。
开始有慢跑爬山的老先生老太太经过店前的山路,看似老人会之类的团体涌进来买饮料早餐,有些用很重的外省乡音高兴地聊着天,让我想起我老爸。
阿忠很有精神地招呼顾客,刚送走一批,骑摩拖车上山来送报的先生马上扛了一大捆报纸进来,好象非常重似的丢在地上。他走出柜台蹲在报纸前,按照顺序放在报架上。
“ㄟˊ?陈小惠,这怎么回事?”他突然停手,盯着报纸看。
不会吧。我心生不祥,跑到那堆报纸前。
“女记者介入,黄中威、赵如芬情变?”
“黄中威、赵如芬卷入三角恋”
“影剧记者陈小惠介入黄中威与赵如芬”
太夸张了,影剧报放头版头也就算了,连综合性报纸也做成标题放头版。
有这么严重吗?
报告阿扁总统,这下子真的代志严重了。
阿忠看起来真的很惊讶,脸上出现困惑又好笑的表情,“这个影剧记者陈小惠,”他瞪大眼睛,“跟你同名同姓啊?”
“就是我啦!”又急又想笑。
“啊,你是影剧记者?”
拜托,管正忠先生,这不是最糟的部分好不好?
“你怎么会跑去做影剧记者?会看到很多明星吗?”
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只好蹲在他对面,瘪着嘴瞪着他看。“会呀,会看见很多明星呀。”
“喔,真不错。”
“还可以啦。”
“那、那、”一直很镇定的他居然开始口吃,一面低头哗啦啦翻着报纸,“你真的跟那个唱歌的、黄中威谈恋爱?”
这下终于讲出正常人会讲的话了。
“没有啦,可能有,唉呀我也不知道!”我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些报纸,顺便把自己毁了了事。
仍旧蹲在那里的他,茫然地看看外面,再看看报纸,然后抬头看我,“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一个人….,那,黄中威呢?他怎么可以放你一个人….,这么危险。”
“嘿,管正忠,”我伸手碰碰他,“应该是我激动才对吧,你要冷静喔。”
“嗨呀!”他笑着站起来,手扶着腰,“说得也是,这是你的私事喔,我干嘛呢,真是!”他甩甩头。然后才突然想到似的,关心地低头看我,“那你还好吧,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耶。”真的好累,顾不得脏,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他东张西望,“你要不要吃早餐?”
“好啊!”阿绿说得没错,只要提到吃的,我一定来劲。
他走到冰箱前,手扶着把手回头问我,“鲜奶?”
我点点头。
“饭团?”
摇摇头。
“水饺?”
摇摇头。
“三明治?”
“嗯!”
太阳已经晒上台阶,熬夜的眼睛根本无法承受,我们决定站在店里,靠着柜台吃早餐。
“接下来怎么办?”他喝了一口罐装的蓝山咖啡后问我。
“说不定世界末日马上来了,根本不用想接下来的事。”
“你真的喜欢黄中威呀?”
“嗯,还可以。”
“你是说三明治还是黄中威?”
“两个都是。”
“唉。”
“你唉什么唉呀?”
“只是想叹气。”
“喂!”我实在忍不住了,转过脸看着他,“你是不是,”他的浓眉大眼看起来可真具有压迫性的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我啊?”
“嗯?”他赶紧伸直脖子把他口中的饭团吞下去,“嗯,”他眯起眼睛,然后瞪大它们,壮士断腕地说,“是啊,我是喜欢你呀!”他越讲越响,“我可比那个什么黄中威更早喜欢你喔!”
“说谎!”
“我没说谎啊。”他瞪起眼睛来蛮凶的。
“那你以前大学的时候干嘛不说?”
“我,”他捏住咖啡罐子,似乎很认真地想,然后说,“我不想污染你。”
“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跟我讲就会污染我?”实在开始觉得有点气。
“那时候你才几岁?十八、十九?根本还没成年。”他的侧脸显得有点憔悴,我发现他憋了一整夜的胡渣渣冒出来了,青青的一片。“我都二十多,当过兵了,你不懂,男生很坏的。”
“我不懂。”他的某种绝对诚实的态度压倒我了。
“我们很坏的,真的很坏,也不是坏。”他反反复覆,“应该是说,我们很动物性,血液里有很野的成份,我不想你太早就知道这些,更不希望…。”
我安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我喜欢,”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眼睛。“我喜欢你永远是小女孩的样子,干净、纯真,我希望你尽可能保持处子之身。”
哇!
他在说什么!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脸上了。
我的脸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自己一个人跑到山里来,还跟一个大变态相处一整个晚上。
我要回家!
“你不要觉得我变态,我只是诚实而已。”他着急起来,低下头来想看我一直望着地板的脸,“陈小惠,你听我说。”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摇头。
“我跟你说,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告诉你这些事的男生,真的,因为我一直喜欢你,所以一定要对你说真话。”
我的身体慢慢往下溜,滑滑坐到地上。熬夜让我疲倦极了,每眨一下眼睛就觉得痛。
他随着我坐下来,背靠着柜台。
“我知道只要当时我努力,应该可以追到你。但是,追到以后呢?”他停了一会,“当我们变成男女朋友之后,我会想牵你的手,想亲你,想一步一步更接近你的心和身体。以你那时候的年纪和个性,你会犹豫、会害怕,但又不想让你爱的人失望。到后来,整件事会变得很不堪,你的身体和心情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你就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
或许我有大男人情结,但并不是指如果你交男朋友了,就不再纯洁,而是我觉得我懂得你,那个时候的你和那个时候的我,是不适合在一起的。或许等到你再长大一点,等我更懂得如何处理一些事之后,但那都是需要时间的。
在时机成熟之前,我只想好好的、远远地看着你。就够了。”
我抬头看他,他也看着我。
“我现在好困,脑子不行了。”
“没关系,我也快不行了。”说完他疲倦地笑一笑,然后站起来,“来。”他伸手向我,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送你回家,接班的人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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