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但是这一天还是来临了。我来到了桃园中正机场,拖着轮子行李走向华航的柜台时,远远就看见阿绿和管正忠,一人坐在外边靠银行的座位,一个则在航空公司与航空公司柜台之间信道的椅子上。
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他们真的吵起来了。
但,虽然不是很快,不过最终我总算还是清醒了起来。
嘿,不对呢。他们本来就互相不认识。
人的认知真是有趣,像一只开玩笑的手拦在眼睛前。本来就互不认识的两个人,因为我的个别熟悉,在脑中自然将他们串连,直接把直觉与眼睛看到的景像及故事背景丢进果汁机里乱搅一通,然后自以为聪明地得出一个奇妙无比的答案。
一杯荒谬的果汁。
说不定我整个人生就是一台银白色、巨大的、发出微弱引擎运转声音的冰箱,打开来一看,全部是用美丽的瓶子装着的荒谬的果汁。
两人几乎同时看到我,在他们各自拥有的角落动作着。阿绿大幅度地挥着手,要我注意她;管正忠则站起身,把行李留在原地,朝我跑过来。
我像个走星光大道的巨星般,先向那边挥挥手,再往这面微笑。
这同时,原本互不认识的两个人,开始意识到彼此的存在。管正忠向我跑来的半路,很快回头望一下,阿绿则叠起腿靠回椅背,跟我挑挑眉。
我好想喝咖啡喔。躲在机场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喝着属于我的咖啡,读着属于我的小说,放心掌控我那两只手臂刚好可以围起来的小小的世界。
管正忠接过我的行李,没讲什么,只是微笑,然后跟着我走向阿绿。
“阿绿这是管正忠,管正忠这是阿绿。”
然后我跟阿绿去上厕所的时候,阿绿从隔壁的厕所说,“ㄟ,这个管正忠人看起来不错耶。”
“嗯,很好喔,很体贴,又会写小说。”
“唉,又是一个有才华的男生。”听见隔壁她冲水的声音,哗隆一阵,“小惠你命中注定啊?”
“对呀,我上辈子做很多好事。”
才出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从洗手台的镜子中盯着我看,一定是想看看什么长像的女生,命中注定被有才华的男生喜欢吧。
我向她摇摇手,说,“不是真的,只是开玩笑的喔。”
大学女生吓了一跳,赶紧洗了手走掉。
“你刚刚在跟谁讲话?”阿绿出来对着镜子检查脸上的妆。
“没有啊。”
*
由于种种人际关系和谐的考量,我终于无法坐在最喜欢的靠窗的位置,上了飞机一阵调整后,决定管正忠靠窗、我坐中间、阿绿靠走道,因为阿绿说她最恨每次要上厕所,就必须跟一堆人的膝盖相挤而过的感觉,太猥亵了。
管正忠一直乖乖的很客气,简单地说了一些话之后,便安静地看自己的书。他看书时的侧面恍恍忽忽的,一下子人就不在这架飞机上了。
“他跟你一样,喜欢看书。”阿绿小小声在我耳边说。
“嗯,很少有这种男生喔。”
“那你跟他好了,别想黄中威,他太麻烦。”
“喜欢看书就在一起,那我干脆自己嫁给自己。”
机上开始播放电影,翻一下飞机杂志,发现正在播的是台湾还没有上映的日片“秘密”。我记得电视上有预告,广末凉子要同时演出高中女生跟中年家庭主妇的感觉。我把耳机戴上。
电影一开始是一个男人看电视新闻。没看到新闻画面,镜头中光是他大大一张脸,画外音急迫地报导着一个下雪天发生的公车意外,很多人死了。另一画面像闪电般切进来,妈妈带着女儿笑着跟爸爸说再见,“加、内!”
这样的画面让我想起奇士劳斯基的“红色情深”,退休法官看着电视上播着关于船难的消息,那个令他心动的太年轻的女孩,就在那艘船上。
音乐。
普瑞斯纳的音乐在脑中快速跳接。“蓝色情挑”、“双面维若妮卡”,咖啡馆外人行道上的男人用小笛子吹出的干净半音阶,维若妮卡的歌声,悲伤的双簧管。
黄中威的吉他。
“阿绿,”我把耳机拿下来,变得无声的画面中,妈妈以女儿的身体回到学校上课。“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知本老爷?”
“记得啊。”
“我们去洗露天温泉那天晚上,你说了一个故事。”
“哪一个?”她也把耳机摘掉,拿在手上。
“你国中的时候遇见一个男生那个。”
“喔。”阿绿笑了。总是让人觉得泼辣奢华的她,很少出现这种表情。简直春日乍来,积雪融化突然看见土里冒出来的新芽的感觉。
“你还没讲完,记得吗?”
“嗯。”她探身把耳机塞进前面座位的袋子里。“上次讲到哪里了呢?”
“从头讲吧,都忘了。”
“我国中啊,我国中的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喔,”有种光辉一拥而上,我觉得阿绿的脸,变成我不认识的脸。“是好学生,很乖的。”
“有没有,头发夹得干干净净,剪到这里,”她比了一下耳朵中间的地方,不敢看我害羞地笑起来,“裙子好长,指甲剪得秃秃的,总是会带手帕卫生纸。反正,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我。
是那种很呆的女生喔,不喜欢出去玩,甚至连大家都在看的小说漫画什么的,都不看的,啊,也不看电视。光念书。现在想起来,完全不像个人,顶多是一种小动物,在黑暗的洞穴里冬眠然后肚子饿了就靠念书考试维生的那种。对于我是活在哪个世界中,一点都没有知觉。
后来,国中二年级的时候,突然有一件事解除了我那种懵懂的状态。
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喜欢地看着阿绿讲话的表情,认识这么久,又是这么好的朋友,今天却是第一次觉得接近她一些。
“男生。”我说。
阿绿咬着嘴唇想一下。她平时绝对不这么做的,会破坏口红。
“那是衍生出来的、另一端的东西呢,一开始并不是,一开始啊,是足球喔。”
“足球?是那种圆圆的大家踢来踢去的足球吗?”
“嗯。”她点点头,“我们学校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有足球队的,甚至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有人在踢足球这件事,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因为我一直活在小动物的世界里,对于外面的世界毫无接收能力。
那一次,刚考完段考,或是什么考,反正就是一次算大型的考试,下午学校突然宣布有课外活动课或体育课的班级可以到操场为我们学校的足球队加油。麦克风一关掉,我感觉到这个以四栋建筑围起来的校园里,突然轰一下出现一股地震般,四面八方冲出来的像强大气流的兴奋感。
可能是那个东西太强烈了,也或许那天天气很好又刚考完试,我竟注意到同学在讨论,我们学校的足球队要跟另一个学校比冠亚军赛,如果赢了可以代表国家出去比赛。
我记得那天。
我们学校的教室里,靠窗做了一排矮柜子,柜子最上面铺上水泥滑石子,刚好跟我们的桌子平高,手肘靠上去,凉凉滑滑的好舒服。那天我把书摊在上面,一题一题凭记忆对着刚刚考的题目的答案,阳光照进来刚好晒着台子的一半。我把手放在台子上,手掌和手腕的部分在太阳下,好薄的皮肤被照得亮晶晶的,透出皮肤底下细细蓝蓝的血管。我心里想,等一下去看看好了。”
虽然我看着阿绿这一边,但另一面的身体,突然感觉到管正忠有点不太一样,他没有按照频率翻书页,动作停下来了。从他呼吸的感觉,似乎他也正注意听着阿绿讲的话。
“下午果然所有人都跑到操场上,我猜连有正常课的人都跑出来了,那种气氛太兴奋了,没有一个小孩子挡得住。
我起初站在面向操场的高高走廊上眺望,看见学生像蚂蚁一样围出一块长方型的空间,球场中间线的两边各站一排人,一队穿著黄黑组合的球衣,另一队是红跟蓝。我突然想起来,似乎曾经看过穿著黄黑运动服的人在学校操场跑来跑去,那那一队应该就是我们学校的了。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就算是国三好了,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小孩,可是当时我注视着他们时,却觉得那些球员好象大人,穿著好象是新做的球衣,有模又样一切按照规矩来,举止好端正。把球拿在手上的裁判吹了一下口哨,然后说了一句什么,太远了听不见,然后两边球员突然整齐画一地面对面鞠了一个躬。
可能我是一个怪人吧。在那之前完全没有被触碰的什么,那个时候一下子,突然被打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样画面,眼泪不能停地一直一直流下来。”
我看见阿绿的眼眶慢慢红起来。
“哎呀,讲这些害我好想抽烟。”阿绿东张西望,然后从包包里抽出面纸来,仰头放在眼睛上按住,停了一下。
“不能抽啦。”
“我知道。”她把面纸拿下来,低着头,“没想到林友绿是这种人吧,都是你害的啦,发生这么劲爆的事,害我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我推一下她,“笨阿绿!”
她笑着把面纸折一折,“我要去厕所。”
阿绿拿着随身小包包站起来延着机舱走道走开后,我转身看着飞机的外面,太阳正要消逝在眼睛能看见的一条地平线下,残余的粉红紫蓝光线泼了整天整地。
“你这个好朋友很有趣喔。”管正忠看着正在看夕阳的我说。
“嗯,超级好朋友,比超级星期天找来的,更好更好的朋友。”我回看他,美丽的天光映在他白白的脸上,瞳孔变透明,琥珀色。
“我羡慕她。”他的脸有一种令人舒服的平静,“可以一直在你身边,可以放心跟你说一些别人一定不会懂的感觉。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不要想那么多,把你留在我的生命里,说不定,说不定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说不定那样,我不会是现在的我。”
“对啊,反正到底我还是再遇到你了。”
他伸出左手,用食指的指腹轻轻划过我放在扶手上的手,很轻很轻,我可以感觉他手指的触感和皮肤的温度,他的眼睛牢牢看进我的眼睛里,有一下下,觉得晕眩。
“很痒耶!”
我把手移开。但触感仿佛还留在表皮神经的深处。
窗外,已经完全暗下。空服员一排一排座位地发毯子,然后请大家把窗户关上。
阿绿回来后,脸上的妆已经卸得干干净净,露出年轻的阿绿来。看我盯着她,不太好意思地笑着解释,“飞太久,不卸妆皮肤受不了。”
“这样好漂亮。”
“你就是这张嘴,甜死人不偿命!”
“我都是说真话。”
“好。”阿绿笑了,“还听不听故事啊?”
“听!”我抱住她的手臂,头靠着她的肩膀。“快说快说。”
“我站在那里啊,看着他们鞠了躬,开始比赛,光听见旁边的人拚命喊破喉咙在所不惜地加油,整个学校哗啦哗啦的,可是踢球的那些人全部注意力在球上,安静得要命,每一个都一样,晒得黑透了,全都哑了似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光运球、踢球、顶球。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听见那样巨大的安静。
有一种东西从我的身体的深处一直要冲上来,等到发现时,自己已经咬嘴唇咬到流血了。后来受不了,转头就往楼下跑,一直跑得喘不过气地到操场上,疯了一样往前挤,总算才挤到最前面。”
“那个时候就展现了跑新闻的爆发力。”阿绿突然停止,插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喂-ㄟ!”
“好啦!”她接下去说,“最靠近比赛的地方,又有不同的感觉。除了安静,还能听见身体跟身体撞击的声音,脚与球接触那一瞬间的声音,还有心跳声。我实在搞不太清楚,听见的究竟是我自己的,还是那些球员的心跳。还有粗暴的呼吸声。
汗从他们头上顺着身体的弧度,一条一条爬进球衣里,留下的水痕在大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因为靠近,我的眼光开始被一个球员吸引过去。他动作特别凶狠,但表情奇异地平静,像电影里面那种大哥级的黑道,高明地铲了一球后,脸上会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
他转过来,我看见他的球衣号码是10号。没多久,他巧妙地运球闪过几个拦阻的敌人,门前踢球,进了!
那一瞬间,整个学校的空气像是咻一声全部被抽干净,全部的人的呼吸暂时停止,约三秒,大家才大梦初醒似的疯狂喊叫起来,有女生用歇斯底理的声音尖叫,小黑!小黑!小黑!”
“所以,10号就是小黑,小黑就是10号。”我望着仍在播放电影的屏幕,脑中想象着10号小黑的模样。
“嗯,那天我又哭了一次,是比赛结束后,两边精疲力竭的男生,各站一边,裁判宣布胜负后,看起来脏得不得了的球员,很有礼貌地全部往前进,一一握手。真的受不了喔,看了就想哭,那种画面。”
“谁赢?”
“忘记了。”
“小黑呢?”
“小黑呀,”阿绿望着很远的地方笑,“小黑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队长,本来是大我们两届应该前一年就要毕业的,但是为了参加这次的比赛,特别留级一年。那场球赛后,我毫无抵抗能力完全喜欢上他,多喜欢?,喜欢到头发烧快坏掉。有一天早晨起床,决定去把他追到手。”
“怎么追?那种男生都超多女生喜欢的。”
“猛追呀,卯起来追呀。我也是经过这件事后,才渐渐了解自己原来是拥有什么样潜力的人。每天好早到学校,都骗我妈要去早自习,其实就为了看他练球。早上、中午、放学后,”阿绿扳着手指算,“都站在球场边看他,一有机会就跟他说话、拿纸条给他。其实他很害羞,这我原本也想不到,拿纸条给他,他真的马上脸红起来,虽然那么黑,却完全看得出来他脸红了。
我好嚣张喔。没多久全校都知道我在追小黑,搞到后来还被学校坏班的小太妹堵,拉到女生厕所去,扯着头发被打了一顿。”
“哇,哇,哇...阿绿,太恐怖了吧?”
“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虽然说被很多人打,但是我也反击?,蛮狠的,差点把其中一个人的手咬一块肉下来,还有人被我踢到肚子。可能因为我实在太恰了,后来她们竟然也不再找我麻烦,而且小黑听说之后还跑来找我。”
“喔,苦肉计!”
“是有一点这种效果啦,但是又不是我故意安排的。无论如何,反正他终于主动来找我,傻兮兮地守在放脚踏车的车棚等我,全校的人都看见他在等我,真是个呆子。”
阿绿出现一种心疼又欢喜的表情,我几乎可以看见那个黄昏,车棚里十六岁的男生跟十四岁的女生。
“现在想起来,胸口还会紧紧的觉得很甜蜜。”阿绿的手轻轻抓着衣服的领口,“他不知道要说什么,站在那里,看见我走来,眼睛闪闪发亮,我们两个对站了半天,好奇的人来来往往,他终于说,听说你被打了啊?我说对呀!痛不痛?他问。废话当然会痛!然后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听见管正忠很轻地深呼吸一下。
这个人。
他懂。
不用转过身去,我也可以感觉到他以他靠近我的这一边的身体,隔着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距离,默默接收或传递着使分子撞击的能量。
那样的能量使人微微颤抖。
有时候相知与相爱频率太接近,以致于简直无法分辨两者的不同。虽然它们真的不同。
唉。
“啊,然后呢?”在我分心的短短时间里,阿绿也安静了一下。
“然后,”阿绿不自觉地开始咬着手指,粉红萤光的指甲油剥落了一些,“你知道吗?现在只要稍微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那时候的小黑喔。”她把双手伸到眼前,好象手指间的缝细的那头,站着一个十六岁的男孩。
“脸的轮廓、身体的线条都是还没有长完全的,还有无限可能性的,眼睛好亮,干干净净,全心全意地注视着我。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那时候的他,用整个灵魂喜欢我喔。
他总是害羞。练习的时候发现我来了,故意把球运运运弄到最靠近我这边的地方来,不被任何人察觉、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地,很快抬起眼睛对我笑一下,然后一付,看!的样子,很炫地躲过防守的人,踢球进门。不过,很多时候当然会失误,球被截走或被守门员挡住了,他于是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走,对着被他们踢得坑坑疤疤的泥土地傻笑。
我好喜欢看他踢球喔。在我们学校那阳春得不得了的球场,他认真极了地踢球,跳起来头顶球、挺胸挡住球势、深怕手碰到球地两手臂远远撑在身体后方,脚好灵活,冷不防地把球从别人那里勾来,或整个人滑出去截球。
放学后坐在司令台的边缘吹着风看他,看他逐渐逐渐先是头脸,然后整件球衣,汗湿掉。他很好玩喔,大家踢到后来都脱掉上衣了,只有他死不脱的,不懂他在害羞什么。但我喜欢他这样,好纯洁的感觉。
我都是一面念书一面等他,练完之后我们一人骑一辆脚踏车回家,他喜欢骑着车子绕着我转,话不多,光是看着我笑,或仔细听我讲一些有的没有的。他都不安份坐在坐垫上的,像走路般直着身体踩踏板,一面说将来要参加国家代表队,要到全世界比赛,拿世界杯。真的好傻!”阿绿摇着头笑。
机上的电灯突然全部被打开来,空服员穿上围裙走来走去,厨房的方向传出食物的香气。原本睡着的人陆续醒来,把毯子掀开站起来伸懒腰,许多人走到厕所前排队。
鸡还是鱼呢?要来点什么饮料?开始分送餐点了。不过,这到底是哪一餐呢?
管正忠推开窗板,外面一片漆黑。
“半夜。”他说,“晚餐吧。”
怪了,他还真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但是我偏不让他知道他猜中了,假装听不懂他说什么地转过去问阿绿,“阿绿你看一下菜单,要吃哪一种主菜?”
吃饭时照例阿绿把大部分的餐点分给我,管正忠很有趣味地看着我把将近两份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吃完饭我和阿绿都要了热咖啡,他则请空服员给他威士忌。
我看着他形状很好的手指握着装着金黄色酒的透明塑料杯,拿起来喝一口,再放下来,两手围住,转脸看我一眼。
又是一个指甲干净的男生。
“小黑,小黑,再讲小黑的事。”
阿绿把咖啡喝掉,转头招呼不远处的空服员,“麻烦你,我再加咖啡。”
她把重新装满咖啡的杯子放在小餐桌上转一转,黑色的液体微微起了波纹。“后来我到台北考北区联招,进了普通高中,准备以后要念大学,想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情。”她停下来。
“小黑呢?”
“小黑没有再升学呢,他功课不好,家境也不行,国中毕业之后就去机车店当学徒了。”阿绿的声音变得紧紧的,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的感觉。
“啊。”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是遗憾吗?但又遗憾些什么呢?
我闻到管正忠正在喝的威士忌的味道,奇瓦士,我想起空服员手上的瓶子。
“考完高中联考他跑来找我,身上已经不是他惯常的运动服了,而是我们那个时代那个乡下地方男生最常穿的滑滑防皱质料的花衬衫和西装裤,他一定是刻意打扮过的,可是当他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原来是这么远。”
空服员持着酒瓶过来问管正忠还需要吗,管正忠把杯子放在她伸过来的盘子上,金黄色的酒从我面前横过。
“好惨,根本没有办法抬起头看他,过去的一切对当时的我来说,突然变得很可笑。我心里想,自己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呢?这样一个国中毕业就在机车店当学徒的男生,穿著这样一身奇怪不搭调衣服的人,完全无法参与我的未来的人。
那年夏天的蝉声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吵,哗啦哗啦的,显得我们之间的沉默巨大沉重。原本看见我高兴得一直笑的他,也感觉到什么,慢慢不笑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一向就是这样,话不多,最后他只能默默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好象在祈求,求我不要这么残忍。很努力才能回看他,他的眼睛还是纯洁,黑黑的脸仍然好帅,但是我就是没有办法,不能用过去的态度对他。”
我把手?在脸上,我好想把耳朵盖起来,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后来他伸出手来想牵我,我低着头把他的手甩掉。我只能看见他的脚,根本不能喔,根本不能看他的脸,他的脚立在那里,光看他的脚和手,就知道他绝望,他动了一下好象想走了,但又停住。他说,他说,林友绿,你去台北要照顾自己喔。”
眼泪从手的缝隙流下来,很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不发出声音。
我听见阿绿站起来,脚步咚咚踩着走道。
管正忠把我?着脸的手拿下来,递了面纸给我。“别哭了,你要害阿绿伤心了。”
我点点头,但眼泪还是一直流。
“我们都曾经太年轻过,太无知了所以残忍。这是谁也避免不了的喔。”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泪擦擦,拿管正忠又递给我的面纸擤鼻涕,“我不知道我是为谁哭,是为了小黑、阿绿还是我自己,搞不清楚,总觉得活得够久,就会生出很多想哭的事情。像听小黑的故事,我就想起古金水。”
“怎么讲到古金水去了?”管正忠似乎觉得有点好笑。
“古金水呀,我们高中的时候他最厉害了,十项全能,记不记得?”好象突然看到穿著衬衫裙子夹发夹的高中时代,有大太阳和大风,一群女生吱吱喳喳。“有一年区运在高雄,我们一堆女生跑去当拉拉队,坐在看台上,看见古金水在操场上练习撑竿跳,高兴得要命一直喊一直喊他的名字,古金水!古金水!”
“小女生!”管正忠笑了。
“他那时候很年轻喔,非常帅,蛮害羞的,听见我们叫他就笑,不知道要怎么反应,我们又不能下去,所以我就把书包打开,拿出铅笔盒丢进操场里,我们同学就叫他,古金水,拜托帮我们捡一下铅笔盒!”
“真像你会做的事。他有帮你们捡吗?”
“有啊,他听见之后停下正在做的事,慢慢走过来,捡起铅笔盒伸长手拿给我们。于是我们就可以很近看到他了,真的很帅喔,不晓得小黑是不是就是那一型的。那时候他真的是大英雄,反正国际比赛有得名就对了,为国争光耶,可是后来不是最近吗,发生那件疑似爆裂物带上飞机的事情,还被学校解聘。”
“疑似爆裂物?你好象在写报导。”
“对呀,未证实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说。”眼泪跟鼻涕都停了,眼睛还是好肿,“看到电视新闻拍他的画面,突然难过得要死,以前他那么荣耀,头顶都有光的感觉,看到他就想台湾好骄傲,人又那么可爱。可是怎么现在变成这样,头低低的戴着帽子不能见人。让人觉得,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真的结束了。小黑跟阿绿那么棒的感觉也结束了。”说着,又有点想哭。
“没有那么严重啦,”管正忠笑着看我,“伤口会愈合的,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你真不像这么乐观的人。”我斜眼看他。
“我是喔。”
看着他笑起来,又是那种嘴角好看扬起的样子,或许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能够从此什么都不害怕喔。
拜托。快到纽约吧。再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了。好烦。真想求他不要再这样看着我笑了。
阿绿过了一会回来,包包抱在膝上坐下来。哭过了,眼睛红红的,我们两个对看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爱哭鬼!”我指着她。
“你自己还不是!”
“阿绿,那小黑现在在做什么啊?”
“听说开了一家机车店,自己当老板。后来我们全家都搬到台北,再也没见过面了。”
“那他结婚了没呀?”
“上次国小同学会有偷偷打听,好象还没。”阿绿把包包塞进座位底下,头再抬起来,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脸上有笑意。
“他,会不会还在等你?”
“不可能啦,那么年轻就出社会了,早就想开了吧。”
“不一定喔,说不定,他一直一直在等你耶,等你回心转意,等你回去当他的新娘。啊!真的好浪漫!”我往后靠在椅子上,想象那样的画面。
“三八!全世界只有你这种头脑坏掉的人才会这样想啦!”
“嗯。”总是安静听着我们说什么的管正忠突然出声,我们两个女生不太习惯地吓一跳。“我,也是这样想。”
阿绿跟管正忠不熟,不好意思骂他那你跟小惠一样头壳坏去了,不过还是出现怪异的表情瞪瞪我。
我耸耸肩表示不关我的事。
“虽然不多,但是我还是相信有痴情的男人,像,”他转转手上空掉的杯子,“我呀,我就是。”
阿绿眼睛瞪得更大了。之前我有跟阿绿大概解释过管正忠是怎么跑出来的,但细节没有多说。现在她看看他,再看看我。期待管正忠讲一些劲爆的话来。
管正忠不负她所望,果然说了。
“我喜欢她。”说完还看我一眼。
神经病!干嘛讲这么奇怪的话啊!真想象科幻电影那样,化成一阵烟雾还是液态,从椅子上消失。现在即使兰戈利亚人出现,都无所谓了。
“可是,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趟她是要去找她喜欢的男生啊?”
他们两个为什么要隔着我大声讨论我这个小人物的小小私事呢?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站起来说,你们两位慢慢聊,我先失陪了。
“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跟来,看看对手,想看看陈小惠会喜欢、而且愿意跑到纽约找他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
“陈小惠,”阿绿严肃地拍拍我的肩膀,“你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然后她上上下下像探照灯般把我仔细看了一遍。“又不是什么超级大美女,也不化妆,黄中威喜欢你已经够奇怪的了,现在又多一个。”
“嗯,”我点点头,“大概他们都像《仲夏夜之梦》那样,吃下奇怪的药草,结果一睁开眼睛刚好看到我吧。”
“对呀,目睛给蛤仔肉糊住!”
“脱窗!”
“情人眼中出西施!”
“王八看绿豆!”
“喂,喂!你们这是合起来骂我呀?”管正忠终于听不下去了。
我跟阿绿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两颗头一致地像摇泡沫红茶娃娃一样看着他点个不停。管正忠见了忍不住笑起来。
“ㄟ?!这个帅,不然让给我好了,省得你为难。”阿绿在我耳边低语。
“好啊,可是你要拿小黑来交换。”
阿绿呼一声铁沙掌从我头发上飞过,“想得美哟,你!”
管正忠已经不想理我们两个了,从包包里拿出手提电脑,打开来劈哩啪啦地打字。
我跟阿绿兴致很好地继续东张西望,对走来走去的空服员评头论足,然后骂啊那群旅行团真没水准还抽烟,男生女生抱在一起真恶心,哇那边有个金发帅哥,好象布莱德彼特,耶?那对戴着墨镜的男女会不会是艺人?,相机准备好,快拍快拍。
飞机在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机场休息加油。我们都下飞机去走走,机场非常非常宽大,来自不同国家的不同飞机旅客都在这里暂停。奇怪,外国人身上都会有一种味道,好象他们长着细细淡色毛的手臂上的毛孔,慢慢散发出起司的味道似的,整个空间都是奶腥味。
“阿拉斯加呀。”我在大玻璃窗前面走来走去,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小动物,一直想找个通向外面的出口,不过我猜没有那么容易吧,美国人一定很怕随便哪一个国家的人偷偷跑进他们的地方。其实我只是想闻一闻阿拉斯加的空气长得什么样子而已呢,可惜只能望着亮晃晃的外面的空地,只有阳光和水泥地,机场围起来了,连一点能代表阿拉斯加的东西都看不见。
“看里面啦,里面有熊跟鹿的标本。”阿绿拖着我走。
“我不喜欢看死的东西啦!”
大部份的人都坐在椅子上,好象很累,只有小孩子,不管哪一个国家哪种肤色的,全部都活力十足地跑来跑去。
“喂,那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熊跟鹿都不喜欢,我喜欢活的。”
“白痴啊,跟你说黄中威跟管正忠。”
“喔。”
“喔什么喔,说呀,总要挑一个吧。不要以为有两个人喜欢就嚣张哟!”
“两个都喜欢。”
“啊?”阿绿瞪大眼,拉着我就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说清楚,说清楚。”
“两个都很好啊,都喜欢。黄中威很可爱呀,管正忠蛮体贴的。”
“不会吧,你想脚踏两条船啊?”
“嗯,”我看着阿绿笑,“我要当坏女人。”
“你喔,再修十辈子吧,凭你!”
“我喜欢黄中威喔,喜欢他像个小孩子,小狗把整个家里咬翻了之后会出现的那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可爱感觉。可是管正忠很体贴,他是大人,永远比我多想一点,什么都帮我准备好,连情绪上都是。好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回头,他就会在那里。”
“好难,”阿绿叹了一口气,“小惠我好羡慕你。”
“?有小黑啊。”
“嗯,我喜欢流氓型的。”
“说不定最后是谁都不要了,只要自己一个人。”
“好,我们都不结婚,不管臭男人,以后你呀我啊萍萍、小亮都不要结婚,合买一个大房子住在一起,当『黄金女郎』。”
再上飞机时,管正忠仍对着计算机专心地写着什么。在持续的按键声中,我终于不支睡去,朦朦胧胧听见他要了毯子,帮我和阿绿盖上。我想告诉他,我最喜欢我睡着时有人醒着在旁边陪我,但我太困了,最后还是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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