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站在许多好看的外国帅哥中,黄中威仍然显得相当突出。看见戴着白色鸭舌帽,白色T恤和米色休闲裤,正东张西望找人的他时,我有一点点想哭的感觉。啊,他还是好可爱,好象黑了一点,瘦了。他那么慌慌张张的心情,是为了我吗?
为了不是超级大美女,也不化妆的一个平凡影剧小记者的我喔。
行李真的太重,完全拖住我想拔腿跑过去的身体,然后有人帮我解脱了。管正忠微笑低头看我,默默把我的行李接过去。
我连谢谢都没有说,身体微微发抖地向黄中威跑去。几个外国人望着我笑。
黄中威终于看见我了。
脸上有种,嗨!的表情。面向我,双臂张开,眯着眼要看得更清楚似的,像要接一个球那样背向后弓起。
我想都没有想,直接扑进他的怀抱里。温暖坚实的身体的触感,他收紧手臂很紧很紧抱住我,T恤闻起来有太阳的味道。身体简直要碎掉了,黄中威力气真的好大。
脸深深埋进他的衣服里,连眼泪都直接渗进他的身体里似的,与血管中的血融在一起。
“喂,你们两个太夸张了吧,又不是在演戏。”阿绿慢慢推着行李车走近,故意一付很冷酷的样子。
黄中威牢牢握着我的手,叫了一声阿绿,看看我,再看看她,露出很白的牙齿笑。
“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大学同学,管正忠。”
管正忠的行李车上放着我和他的行李,微笑着伸出手来跟黄中威说,“你好。”
黄中威也伸出手来,两人紧紧一握。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总觉得那一握似乎握出闪电来,霹啪一响。
黄中威的亲戚在长岛有栋房子,只有渡假时会来,平时请人一星期打扫一次。这次黄中威到纽约录音,每天晚上就回长岛住那个房子,因为很大,我们三个人再住进去都没有问题。黄中威一面开车一面说,然后问我们想去哪里玩。
“自由女神。”
“陈小惠你真的很土耶,一开口就知道你没见识。”坐在后座的阿绿忍不住把头伸到我和黄中威中间,训示了我一顿。
“不然呢?”
“应该说要去看戏呀,看大都会博物馆。看自由女神是观光客的行为好不好?”
“我是观光客啊!”
“哎呀你真是没救了,一点中产阶级的自觉都没有。”“啊别吵?,自由女神去看,大都会博物馆也去好不好?”黄中威赶紧打圆场。
后视镜中管正忠微笑着听我们的对话,白白的脸的衬着车后纽约黑沉沉的夜色,好象一不小心就要不见了。
恶魔轻轻一振翅膀,消失在夜空中。
黄中威突然把原本放在方向盘的右手放到椅子上,慢慢静静地盖住我的手。没有转头看我,只有手的温度。
我看着窗外总是来不及看清就匆匆略过的路灯、写着英文字的招牌和其它车辆。
这就是纽约了吗?
连黑夜的颜色似乎与台湾都不太一样。是纽约色的夜晚。
或许是这太不合我的逻辑判断的时差深夜,让我有种一直在作梦的感觉,在离家好远的陌生土地上,所有的心事全装在一辆车子中,它正滑溜溜地切过纽约色的夜,发出品质相当良好的引擎声,很有信心地往前跑。
我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呢?
我只是一个平凡极了的女生喔,并不需要太奇妙的事情同时发生在我的生命中,就如同当我睡了好久后醒过来,期待的是明亮的清晨,而不是这么深的夜。
这个时候,工作啊、讨人厌的组长、舒服的电视台餐厅、跑新闻、老爸老妈、山边的小套房全部都变得遥远,像一幅又一幅的图画般,在眼前的黑暗中闪闪发亮。
黄中威大大的手温暖的感觉、不用抬头看后视镜就可以感觉到的管正忠的眼神、我混乱的心情和阿绿等着看好戏的雀跃,随着人类不能停止的呼吸,在车子里搅成一团。
好暧昧。
我打开车窗,哗一下强劲的风灌进来。每个人衣服头发都乱了。
阿绿惨叫一声,“陈小惠你在干嘛,我在数美金耶!”
两个本来很沉默的男生都笑了。管正忠低头到处帮阿绿找钞票。
黄中威说,“快到?,一个多小时而已,蛮快的。”
黄中威亲戚的房子靠近海边,独立的屋子与其它邻居有段距离,他先让我们在门前下车后,把车子停进车库里放好。引擎声一熄,整个世界的声响也同时被关掉似的,真的好静,连虫鸣都不知是不是被车子吓的,完全不响。我们站在屋前的阶梯前,连呼吸都嫌太吵。
黄中威踩着落叶走过来,脚步声戚戚嚓嚓的。
奇怪不论什么东西都还是看得好清楚,抬头望一望,哇这月亮也太亮了吧,人的脸、树叶、房子涂上一层银色的光。我抬起手臂来看着,变成奥斯卡金像奖的金人。
“黄中威你住这边不会恐怖死啊?”阿绿突然发话,效果像鞭炮一样,吓了我一大跳。
“不会呀,这边治安还不错,只是很安静而已。”他拿出钥匙开门,然后打开屋内的灯。
整个屋子都是木头装潢,很好闻,铺上漂亮厚地毯的地板踩起来仍有木头的感觉,发出轻微的咿咿轧轧。天花板很高,窗户又多又大,窗帘有两层,一层是白色的纱,一层是有着暗金花纹的蓝绿色棉布。咖啡色的沙发旧旧的十分巨大,我们把行李一丢,身体整个陷进软软的沙发中。
像坐在云里面。
“楼上有三个房间,看小惠跟阿绿你们两个要不要睡一起,然后我跟管先生一人一间。”黄中威说。
嘻嘻,管先生,听起来真怪。
“嗯叫我管正忠就好了,她们都是这样叫我的。”管正忠一定也觉得很奇怪吧。
“对呀叫名字就好了啦,难不成还要,陈小姐你好,”阿绿转过来满脸假笑地对我点头,“我是林小姐,”然后手一比,“这两位是黄先生跟管先生,我的钱包里有孙先生、蒋先生跟富先生。”
“谁是富先生?”
“富兰克林啊!”
阿绿从钱包里拿出台币一百元、一千元跟美金二十元的纸钞,像扇子一样打开,“唉,还是这三位先生最可爱。”
“好,”黄中威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矿泉水跟可乐出来,笑着说,“我跟管正忠一人一间,你们两个睡一间好不好?”
我赶快打开矿泉水来喝一口,美国是怎么回事,干到人都快枯掉了。
洗好澡之后我睡不着,拿一本书到客厅坐,再开一瓶矿泉水边喝边读。几个大窗户都开着,风吹进来窗帘缓缓晃动。长岛的夏夜,很安静很凉。
黄中威拿一条毛巾擦着头发下楼来,问我,“小惠饿不饿?”
“还好,只是飞机上睡多了,现在睡不着。”
他坐到我旁边来,身上有一种刚洗好澡的干净香味。
“娱乐周刊写得很怪喔,整件事情扭曲了,我读的时候,老觉得是别人的故事。”他把毛巾拿在手上转来转去。
与黄中威隔得这么近,猛然想起刚刚在机场不顾一切抱着他的感觉,脸一下子红上来。老是这样,做事不经大脑,现在尴尬了吧。我默默在心里倒带,过去做过的种种糗事一一浮现,路上认错同学呀、在学校走楼梯摔倒、去餐厅吃饭没带钱一大堆一大堆的。
“你在生我的气啊?”黄中威看我没反应,小心翼翼又问,“我跟赵如芬实在没什么,公司要求我们要以情侣的样子出来宣传,只是宣传,并不是真的,她这样又哭又说什么的,我真的不懂,我又没有跟她在一起,我不喜欢她啊。”
对ㄏㄡ?,赵如芬,差点忘记这件事了。
“可是她说什么洋装的,听起来喔,听起来好象,”这种话真是很难出口,“听起来好象你有跟她上床。”
“什么哇?”黄中威双手紧抓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脸刷地红起来,“没有啦,谁跟他上床?”
“可是她说。”
“那不是真的,她可能只是想把事情弄得看起来严重,最后自己都没想到会变得这么奇怪吧。”他用手拨乱已经半干的头发,清洁的头跟脸,有一种小孩子的感觉。“有时候,每个人原来的出发点都不顶坏,只是全部混在一起后,不知道为什么,就面目全非了。”
“我不在乎整件事变成那样呢,喜欢后来衍生出来的所有事,现在到这里,觉得好好。无论你有没有跟谁上床,都不重要喔。”
黄中威安静了一会。终于听见虫鸣,像从童话世界的缺口偷偷流泄出来似的,有点金属,随风远远近近。
然后他看着我,伸出手来用手指背面轻轻碰着我的脖子。
“我真的好喜欢你,想把你吞下去,那么喜欢喔。”
“原来你是吃人魔。”
“对呀,专吃可爱的小女生。”
他把我的头发撩起来,靠近,用脸颊触碰脖子后面长着软软绒毛的地方。我感觉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吹着头发。
黄中威好好闻,是一种陌生的,却令人要微微发抖起来的男生的气息。
他的手伸到脖子后方,好大的手掌,好象一握就可以捏断我的脖子,但他十分温柔,缓缓将我拥向他。
在像云一样的巨大沙发中,我们紧紧拥抱着。
天堂。
“来作爱好吗?”他在我的耳边低语。
“不好。”我移近他的耳边轻轻说。
“为什么?”他几乎要像小男孩一下撒赖起来,更用力地抱紧我。
“就现在这样好不好,好幸福。”
“嗯。”他把脸埋进我的脖子旁,发出闷住的声音,“可是要先让我这样躺一下,不然你会看见不该看见的情况。”
“大色狼!”
我们一起笑起来,身体震动着,我感觉到他的重量,男生的不可思议的沉重存在感。
*
“陈小惠,陈、小、惠。”第二天我们决定坐地铁到纽约玩的电车上,阿绿把我拉离黄中威跟管正忠,找了个远一点的位子坐下,然后叫魂一样地一直叫我的名字。
“什么啦?”我上上下下看着被喷漆喷的花溜溜的车箱,突然觉得有点骄傲,台北的捷运一定不会这样吧。不过转念一想,比较的条件不对等,真想不通我在骄傲个什么劲冽。
“你昨天有没有跟黄中威怎样?”阿绿暧昧兮兮地两手食指碰在一起一点一点的。
“没啦,三八!”我把她推远一点,贼贼眼睛靠得这么近,全身都痒起来。
“可是明明昨天你就在楼下半天都不上来,我又不好意思跑出去看,不过,”她又凑过来,“我有听见管正忠走出他房间的声音喔,可是只走到一半,停了半天又走回去。我还以为他看见什么了ㄌㄟ?。”
我望着远一点的地方正在讲话的两人。管正忠永远看起来气定神闲,黄中威笑笑比手划脚,不晓得在说什么。
管正忠看见了吗?
从这边看过去,两个人都是好看气质特别的男生,各自拥有属于自己小宇宙之类的东西,由内向外表现出来,与日常的地球空气一接触时爆出惊人闪亮的火花。
而这两个人都喜欢我。
如果真的用力去想这件事,说不定会兴奋幸福得又哭又笑,终至疯掉吧。
为了往后的人生仍能以正常人的姿态活下去,我只好试着去想想别的事。
长岛到曼哈顿,会经过哪些地方呢?我把大大地图摊开来,艰难地在细小复杂路线及英文字中寻找自己目前及未来所在。
“黄中威到底有没有跟你解释啊?”
“嗯,他说他真的跟赵如芬没怎样。”
“那你现在有没有决定要跟谁?”
“嗯,究竟要跟谁呢?不然你丢铜板帮我决定好了,”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挖出一个铜板,“这边有一个quarter,人头的话,嗯,黄中威好了,反面就管正忠。”
“好!”阿绿觉得很有趣地接过去,先包在两手手掌中晃一晃,再像掷茭一样丢在我的地图上。
我们两个探头仔细看。
是人头像。
阿绿抬脸看看我。
“嗯,”我点点头,“三次定胜负好了,再来!”
这次阿绿左手手指按住立起来的铜板,右手食指与大拇指圈成O字形,用力一弹。铜板转成一个自转地球,发出微弱的嗡嗡响。
虽然起头那么有精神,最后倒底仍旧不支,颓然躺下。
反面。被压在底下的人头像,一定觉得很没有面子吧。
“好,最后这次要一决胜负?!”阿绿活动活动双臂,拿起铜板来对着哈一口气,往空中高高?去。
看着阿绿兴致勃勃地玩这个游戏,双眼闪闪发亮。我猜,小黑喜欢的,正是她这种世间少有的生气盎然的样子吧。
“Shit!”阿绿突然骂了一声,铜板喀?喀?滚到地上去了,她赶紧低头去找。
我抬起头,对面位子上一个脸上因为流汗而显得又油又亮的黑人,嘟着厚厚的嘴唇,没有什么特别情绪地望着我们。
我快点再低下脸去。对不起!我在心里说,我不是故意叫你黑人的,虽然很想持平称呼你非裔美国人,但是黑人这种字眼,就是容易抢先一步闪进脑中。
对不起喔,非裔美国人。如果你生气的话,那我让你叫黄人好了。
黄人。
嗯果然怪怪的。好象可以看见一个芒果吃太多的人。小时候家里庭院种了一棵木瓜树,有一年结得特别多,爸妈吃了几次后都嫌腻,只我永远第一次吃那样好吃,每日每日睁开眼就要木瓜,夏天过去后,妈妈说我全身的皮肤都变成澄黄澄黄,像木瓜。
我是黄人喔,从小就是?,所以即使有人称我yellow man,当然,或者yellow woman,也都蛮可以的吧。
问题是。铜板呢。那个将决定我的一生的铜板呢。
它顺着走道,虽然危危颤颤,却坚决无比地一路滚下去。最后一只脚叩地踩住,长头发极乱粘在一起的流浪汉,把它拣起来,迎着车上灯光仔细看一看后,喃喃自语地收进他衣服的深处。
我跟阿绿面面相觑。
“啊。”我说。
“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喔,”阿绿严肃地点点头,“说不定会两头落空呢!”
两头落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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