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这城市有张浓妆艳抹的脸,不如说它隔几年就戴一副新的面具。企图遮住的,无非就是一些皱纹。老脸有许多褶子,风尘吹过,雨雪淋过,都藏匿在褶子里,不拨开它们,根本看不到。人的整容是拉皮,城市的整容是压制,把褶子压结实了。
走过无数遍淮海路的人也许仅仅把它当作店面和马路,其实淮海路上有许多小巷子,不扎眼的,一直留存在那里。一个巷口会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有时是里弄种的花草,有时是闹市口开的小饭店,总之有各自的气味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老房子的精致、细腻,透着谦和、从容,这一切都需要你走进那些巷口,从繁华的蕊心一直走进百花深处,车水马龙会一瞬间遥远起来,让你遗忘。生活的气息封存在褶子一样的巷子里,浓郁、油腻、朴素的安详,会让城市的浮嚣一下子退去,现出和乡村一样的宁谧。
红色屋顶的医院,红色墙砖的民宅,都是法租界的余留之物,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种暗哑的红色是旧而不破的色彩。与此相比,巷口外的霓虹、车灯、红绿信号……便显然过份鲜艳,是花哨的廉价塑料,是带色素的大餐。两厢回望,宁愿巷子里是真的,巷子外是假的。巷子这东西是非常有趣的。象“一线天”之类的天然沟壑,里外两重天。
曾经为了做一次上海老房子的报道,一个人在周末走进了上海图书馆正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面绿树成荫,有人家种了葫芦,碧绿生青的悬在树影里,开放的花园通往秘密的人家,人影晃动,但是没有半点喧哗。再往里走,便看见洋房,从前有钱人家的家,现在是住满各色人等的居民楼,阳光很好,红色砖墙外面挂满了厚厚的棉絮,晒着太阳的仿佛不止那些棉胎,还有一种深藏不露的生活。有时会走进一些很狭窄的巷子,我会想起朱家角这个地方。那是一个距离上海不远的水乡,原本是江上的一个驿站。那里有的是满脸褶子的村民,有年头的地方必定有秘密,可是在那个地方行走,会特别放心,想必那些秘密都是明明白白显露在斑驳的砖墙上的,写在不慌不忙的脸上。而城市恰恰相反,秘密都压在褶子里,压在心里。表面光鲜,可是人心惶惶。
城里的巷子若是古旧一点,简陋一点,便会带来一种突如其来的黑暗。大白天走进去都象是阴天的晚上。黑暗的存在也是深藏不露的。卖外烟的摊头摆放在巷子口,不论风吹雨打,每天摆到半夜凌晨。那两个满脸褶子的老板娘已经看熟了我这张脸,有时会特地跑到巷子里拿烟出来给我。晚上,巷子里没有路灯,她们就这样跑进了黑暗里,熟门熟路地准确摸出我要的烟,黑暗里,她们再跑出来,只有烟盒外的塑料套偶然一闪一闪的。
皱纹本是笑容和眼泪。是有年头的路。可整容了的城市总是要造一张光鲜的脸,仿佛落不住灰的,哄骗五湖四海的来客。
路将泥土全部涂抹上粉底,划上各种线条和色彩。给大地上妆,我们有很丰富的规则、很丰富的经验。大地那张春风吹又生的脸庞,在脂粉下死亡,酝酿着颠覆,早晚有一天会把已经肮脏和丑陋的皱纹裂开,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脚下,直至将我们淹没。
善良的人在行走时不会感到美满。悲观的人哀叹自己踏进坟墓的双足。幸福的人什么都不想,只朝着要去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他不知道别的生死存亡。
长安街堵车的时候,我常常看那些重要的大楼,经常有擦玻璃的工人悬在绳子上,象是寄生在这大楼上的某种小生物,看上去很小,很危险。他们在尘埃跳舞的城里必须尤其刻苦地工作,因为玻璃有一种残忍的诚实:决不隐瞒任何一天的残旧。它们遍布城市,从北京到上海,从纽约到东京,释放着加倍的热量,狡诈地制造光亮,唯独诚实于风尘。
各色人等,嵌入不同的皱褶里,在城市里各自的固有线路上流动反复。光鲜的地方总是光鲜,黑暗的地方总是黑暗,比如大桥就是一种分界线,大桥下面,往往是另外一个世界,注定永不见天日。
淮海路闹市,地铁的台阶上,有一个胡子老头儿似乎天天都在楼梯上摇晃着一个搪瓷碗儿,他每天出现在这里,他行乞。我每次都看到他,觉得他已经是不可缺少的了,他有时甚至会面带微笑地摇晃着那只碗,让我觉得没有他的地铁口是很没有生气的。
高架桥的夹层里,总是有一些外来人贩卖小商品,手机套或是拷机,女人家会卖拖鞋和手套。他们这群人每天在挡风遮雨的高架桥和人行天桥的夹层里,我们路过他们,甚至不会停留哪怕一分钟,不会注意他们冻得通红的双手。可是他们的存在同样激活了这个水泥建筑,让这个城市充满了飘泊的乡愁,居无定所,无名无姓,他们也会成为城市记忆的一道皱纹,甚至成为我们背井离乡时的一份留念。
在我居住的小区外面,一整排饭店和夜总会,其中有一个地下室的门朝着马路,总是上了锁,那里已经成为这条路上行乞的人们的“小据点”。每当到了吃饭和下雨的时候,那些衣衫破旧、满脸通红、黝黑并且干燥的外乡女人便带着各自的孩子躲在朝下的几个阶梯上,她们通常都是挺开心的,彼此说着笑话。孩子们手上还握着那些可乐纸杯,有几个孩子比赛着,看谁摇出的钱币声音最响亮。这种场景,你需要走在这街上,朝下面看一眼才能看到。这条街洋溢着各自为营的融洽,有时想来,有些难受,有时,却很亲切,觉得自己生活在真实之中。
褶子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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