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一个愿望,能够看一场露天的电影。帷幕张开,吊在半空,从底下看上去,就好象是天空开了一扇窗。故事里的人会在月亮旁边,显得月亮很小。人开门从画面中走出去,便走进了天堂。人物会接吻,会做爱,会哭泣,而这一切,都显得与我们无关,高高在上。象一个梦境。最迷人之处,在于,这故事,会有整个天地作为背景。
初中的时候,我和一个女孩子交朋友,我们决定为了增加我们的友谊,每一个周五下午上完课,都去曹杨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有“怀旧”这个词语,看的都是黑白老片子。我们以为看电影是一件时髦的事情,所以总是周四下午就去买“明日票”,两张。几毛钱。看了两次就发现,原来下午的电影院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和喧闹的街头相比,就好象一个夜晚提前来临。观众非常非常少,有时候都不超过15人。第一个片子是《鸳梦重温》,第二个礼拜看的是《魂断蓝桥》。老片子有特殊的呲呲拉拉声,放《鸳梦重温》的时候,突然没有声音了。人物继续表演,甩门而出,可是一片寂静。也许因为人少,没有一个人发出异议,都特别安静地等待,仿佛这种故障特别正常。有一个人点燃了香烟。我记得那烟雾因为没有受到风吹,笔直笔直地向上。那是我第一次记得烟的样子。
小时候还有两个机会看电影。一个是学校组织,二是跟着父母看单位组织发票的电影。那时候,电影院就是一个大客厅。人们热络地打招呼,认识的人凑在一起。小孩子满世界跑,因为他们什么也看不懂。电影院都非常破旧,仿佛看电影是一件特别陈旧的爱好。而电影着实是一些可有可无的消遣。仿佛那时候生活特别忙碌充实,没有看故事的必要。
今天看了一个片子,是在自家电脑上。儿子对老头说,去看电影吧。老头说,不,那里人太多,我喜欢独自感伤。
现在的我们常用的影院是自己的家,或者朋友的家。总之是家,而不是电影院。我喜欢在朋友家看VCD和DVD,因为那里有一张大沙发。冬天,他们家没有空调,我们就拿一床被子盖在我们一排人身上,那情形一定象一窝小动物,只露出脑袋,盯着洞口,看着外界的动静。我们象一群小动物一样保持警惕,看一些非常晦涩的电影,保持沉默,没有家长来干扰,也缺乏保护地受到无穷尽影像的淹没。
我有一天发现,如果要看完所有想看的电影,可能我们的整个生命都不够用。而且有一些片子,我们翻来覆去要看很多遍。生命在电影面前流逝,生命在故事的上演里,匆匆结束。
在街上,路过一些电影院,看着张贴出来的海报,上面是一些画得很可笑的明星。而那些故事,如果是好片子,肯定是我们早已看过的;如果是很傻的电影,那无论在哪里放都与我们无关。
其实我是很喜欢电影院的空间的。只是现在那里通常没有及时供应我们需要的影像。所以我们把自己关在家里,缩短人和影像之间的距离,从沙发到电视机,演变成撑着肘,面对电脑不过半米。电影院的空旷,成了一种追忆。有时候我真想拿着一张盗版碟,要求电影院放映给我、还有朋友们看。从市场到家里,就完成了我们的所有的需要和满足过程。越来越频繁,距离越来越短。如果我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某一个咖啡店里一个人看一场电影,电影是多么休闲的故事,好象窗外走过的行人一样,消失了非现实感的空旷飘渺的意境。到处都是没有距离感的观赏。迫不及待,饥不择食,无论环境,有故事就好。
所以,非常喜欢在人丁稀少的电影院里,找前排的座位,等电影开场,放出公司名字,然后开始达到忘我、忘世界的境界。唯独一束旋转中的五彩之光,从背后射向我的面前。光的粒子围绕在我的头顶,除此之外,一切是暗场。视线所及,都是虚无中的真实人生,没有障碍,无比接近,却也永远到达不了。我不喜欢视野里有别人的身影,讨厌别人在我和影像之间动来动去,甚至亲热起来。我讨厌别人吃瓜子,讨厌别人接手机,讨厌讨厌别人出现在我和电影之间。我宁可半躺在第一排,让巨大的白色银幕上的巨大影像铺天盖地,宁可两个小时之后带点晕眩地站在回归现实的影院出口,看着行人还在游走,公车还在靠站。也不愿意苟且地看一堆不安分的人抢占我的电影时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霸道,而又孤独呢。看电影,变成一种独自的需要。
而看什么不是看电影呢。我站在不开灯的窗前,看对面楼里的灯光,从一扇一扇窗口里出来,弥漫进夜色里,象是在我眼前,开了无数白色银幕的电影院,也同样,没有人挡住我的视线。黑暗的场子、光的焦点、持续的故事、人物表演、人物说话、人们拉上窗帘让想象的蒙太奇发挥奇效。有人在打电话,表情多么丰富。有人围绕桌子吃饭,一家人有着不一样的心事。有人在听耳机,摇头晃脑,不小心打翻一杯褐色饮料……而我站在窗前,暂时是一个观赏者。这逼仄的城市里,故事都在拥挤。观者无处藏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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