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把一个年过去了。在地下的恶梦里终于等到一个叫“年”的怪物刨开了泥土,我看见怪物的脸,它对我说,迎接我吧。
艰难地从地下的淤泥里探头出来。我想起曾经的一个梦,我看到城市荒芜,我们的人头露在地表,是唯一的生物,头颅灰暗,眼睛紧闭,没有光芒的世界,没有收容的地方。我们的身体禁锢在泥土尘埃的墓穴里,我们笔直地挺立,我们笔直地沉默,犹如死去。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梦境。
枪林弹雨的年三十之夜,牛毛细雨的天空,单调的焰火,流星划过,刺伤独行人的眼,湿漉漉的灼伤感受,直逼心脏。
硝烟弥漫的夜晚,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街上。闹市也已经熄火,留下些门面充当城市的脸,亮着些灯,充当行人的指路牌。人们呼出热气,热气是一桌菜肴的残喘,人们就这样茫然地站在街头,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等候有空车经过,能够回家。回家是一种负担。车行忙碌,没有空闲。人们从饭店的聚集状态中暂时逃脱,进入了街头的露天状态,同样不变的,就是等待,以及聚集。
远处,战火纷飞,想象得出孩童的笑脸,纸张包不住火,在天上人间四处飙溅,它们说年是怪物,打败年的办法就是制造怪声,吓退它。人们于是一年一年的比“年”更怪物。快乐和悲伤一起爆炸,热情的燃烧不过是几分钟的嚣叫,火光来不及让人取暖,光芒让人远离。
和家人告别,我们刚刚在一家新开的酒店里完成了年夜饭这项重要的事件。中西合璧的装潢唯一吸引我之处不是镂花的窗格,也不是头顶细腻的灯光,唯一唯一的创举在于两个围着纱幛的雅座。纱笼自上而下,似有若无地隔开我们和你们,一切都是虚情假意的样子,可是偏偏就是那么漂亮。
雅座是不适合我们家庭的,因为我们只有5个人。雅座注定是雅不起来的,十多个人在里面,可能会觉得闷。空间永远逼仄,所有情调都显得滑稽可笑。各自发议论,各自守着自己爱吃的菜。一会儿便饱,这是每一次吃饭的感觉。年头越多,对吃越是没有了无尽的欲望。大家说往事,说到冬夜在东北的一次过年,饺子似乎总是不够,窗外大雪,屋内暖炕,孩童时代的胃口,就是吃尽所有美食,玩尽所有游戏。说着说着,便有了伤感。孩童不再,游戏和欲望,点到为止,心存余悸,都到了小心谨慎的地步。
我的外甥女在我的对面朝我扮鬼脸。她喜欢拿镶金边的筷子作打鼓状,她不喜欢吃菜,偶尔眯一口啤酒,眉头皱得表情丰富,她乖,不会在大众场合大呼小叫,但是她喜欢打鼓,喜欢把所有金属的东西放在嘴里品尝,似乎是小狗磨牙。小孩子永远不会有错误,其实谁想长大呢。“年”这怪物也不知道有多大了,也许早先的童趣也不在了,现在它也没有了欲望来打扰人间,人们还是用嚣叫来赶走它,骚扰它,统统作出欢娱状。
我要去采访。这个夜晚。和家人说好了,吃饭完毕,他们回家,我去Rojam。DISCO喜欢在节日里搞活动,让无处可去的人们有一些事情可以做,钱要有地方花,也要挑好时机赚。今年年三十,是小室哲哉到上海来做新年PARTY。他们说你辛苦了,我说我习惯了。
于是,开始走在牛毛细雨的街头。路过无数群等待空车的人。看过无数人奔跑着抢着上前面的空车。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原因是所有店家都已经关上大门小门,没有店面的陕西南路,看上去就不象陕西南路了。好几次,被路边的焰火和爆竹惊吓。想哭。身后不断上来疾步匆匆的人,大大的塑料袋,满满的,必定都是年货。他们比我着急,我在消磨时间,等待与我无关的演出开场。
Rojam火爆得厉害。很多很多年轻的人来到这里追逐小室的Disco。其实谁都知道,他是不会上台的。无所谓。谁都无所谓。反正这是一次活动。有好的Visual在大银幕,有好的Disco需要有人填充进去,有演出需要有人鼓掌,如同媒体需要新闻,我们需要工作。
自打Rojam开张以来,我唯独喜欢的就是那里的激光灯。射出妖妖的绿光,不明白最自然的绿色为什么可以那么不属于人间,一派糜烂而又妖冶的作风,想到日本的《ORGAN》,变态的人把别人当植物养着,绿色瞬间腐烂成脓。当我想到这些镜头的时候,激光灯又打出了波浪的海洋,烟雾在光亮里,如水。其实一切努力都是企图改变原貌,再多联想都是不自然的自娱自乐。漂亮的Rojam圆形的场子里,外面的枪林弹雨硝烟弥漫,都不再。子夜的钟声里,嫩色的气球垂下,葡萄散架,宕空的头顶,狼藉的脚下,一片破碎的声音。人们欢呼。新年终于到了。大龙撤退,小龙蜿蜒。
楼上的包房走廊,日本经理人在安排我们的采访顺序。一切无序到极点,谁都心知肚明这是无意义的举动,可是谁都不能一走了事。我们和刚刚下场的舞小姐站在一堆。两个小姐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座里看着过期港台杂志,她们打着哈欠,我们也偶然打一个。镁光灯打出来的时候,香港台湾上海的几个小记拥挤在门口。看得出来,大家都在热烈的敷衍。我被一种香味熏得丧失了敏感,晕眩之中,看着小室,我们两个用第三种语言交谈,明显地心不在焉,大家都在等待对方说白白。
硝烟弥漫的城市,牛毛细雨随时洗净一切——用模糊。街上,又是空车依旧,退场的人们玩耍结束,另一事件完成了,夜过了,年过了。车子起步,我看到空车载着着一个空壳,手机即将没电。惯性运动的真理之一,起步的时候,人往后倒,看到被雨浇湿的路上,有一些似有若无的影,从身体里出来,留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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