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是一个谜。只要我愿意,我愿意倾听他们和她们的秘密。因为我暂时有毁灭的欲望,秘密一经说出口,秘密就死亡。我让这些秘密死亡,企图用文字再生,然而这一切,都是自欺和欺人。于是我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没有毁灭任何东西,我保持孤独,就是保持善意。
我决定躲在这里写字,改变以往旁观者的身份。我有很多故事,有很多朋友,很多很多细节可以写下来,它们流失得很快,它们是随着我眨眼睛的频率被无意冲刷掉的。我是一个写作的人,我以此为生。现在,我已经没有妈妈了,没有爱情了,我能够安心,每天用手指说话,用嘴巴歌唱。我是自由的,因为我什么牵绊都没有,所以我能够决定在某一天开始的时候,在字面上安一个家,交一些朋友。我的眼光看出去,街道是掌纹,城市有它的命运,我有我的。我也是一座城,城也是一个我。
我和人群保持相反的方向,因为总是有人冲刷过来,带来一张张表情丰富却有无比相象的脸庞。我没有看到与我同行的人,所以我只能认为我一个人逆水而上。熟悉的街头在红绿灯懒散挪动的时刻被双向的人群刷过,整齐、吻合、细密,犹如一把身体做的梳子,理顺斑马的线路。
这感觉在繁忙的陕西南路百盛地铁口最为明显,那只庞大得几乎莫名其妙的海螺是一个广告,背景是(暂时还是)巩俐,那是一个被大型百货和小型街店共同包围的十字路口,那里出现的人流是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这感觉也包括茂名南路那里,一个国泰电影院,一个地铁出口,往北面看过去,马路两边,一边一个五星宾馆,车子从那些门口流出来,漂亮的宾馆都象流着晶晶亮的口水,可是它们一点都不丑。
有一次,可能从花园饭店里出来什么贵宾,或者也可能从机场那个方向过来的,反正,就是因为一些重要的车把我们这些行人都阻挡在这两个路口。一辆一辆警车过后,是一辆一辆黑色的轿车,我是不去注意车子的牌子的,我不买车,不感兴趣,可是这路口只要停顿两分钟就聚集了一帮人,这些人里面,有人在感叹这些车子的牌子。这条淮海路上,本来,别人说的话都是耳旁风,可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斑马线前,成为了一个整体。说话是说给别人听的。重要的车子们终于开完了,我们,在警察一挥手的瞬间里,朝向对面的人群,甩开步子。人流分散,交叉而过,陌生是把梳子,理清了关系,大家便又分头说话。耳旁风瞬间消失,一个人,还是一个人;一对儿的照旧没有被人流梳子分开。
这样的行走,有两种错觉会轻易产生。一种是突然觉得随时会遇到认识的人,在人群里目光触电,笑容浮现,寒暄自动吐露出来。另一种是觉得别人都不存在。
我的头因为感冒、鼻炎、尼古丁和酒精而、疼痛,酒精只有一点点,所以还是病比较致命。我听杨乃文,藏在耳机里面听。因为我喜欢她的绝望。绝望从个别女人(比如杜拉丝)那里传染到少数女人这里(比如我和我的一些朋友),成为一种阴性的疾病。而那个最初倡导一间屋子和写作的女人(她叫伍尔芙),其实是一个坚定快乐严谨富裕的女人,她其实和后来的这些女人毫无关系。如果一间屋子可以早就一个女作家,那么世界的珍奇景象就全部浪费。男人女人的需要一样。他们需要行走、需要事业、需要梦想、需要需要。
所以虽然我的头很疼,但是那天我决定不闷在屋子里,我想出去走走。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也许那就是习惯使然:我本不想和任何人交往,只是一个人在大街上逆水行走,可是我偏偏选择了坐911来到了繁华的闹市口。我隐隐感到这是一个特别容易遇到熟人的地方和时刻(刚好是写字楼同志们下班的光景),可是我又想,这未必就是错误,因为即使遇到熟人,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尴尬的,也许有人可以减轻我的头疼,用突发的事件让我遗忘病痛,这就能成就一件意外的好事。
我就这样走向了百盛地铁口,企图进地下超级市场。我什么都不需要买。就这样,我被别人认出来了。十一年不见的小学同学。我知道是那个从四年级转学过来我们学校的女生,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她把我的名字叫得特别特别响亮、清晰。
“你好!”“我老远就认出你了。你没有怎么变。”“我没有吗?”“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知道,你小学的时候很漂亮,还烫头发被范老师骂。”“可是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我是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你啊。”“唉。还是忘记了啊。”
我不能再申辩。因为名字的确很重要。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结果看清楚了那个孩子。我观察这个孩子,继续我和我小学同学某某某的答非所问。
“你在附近上班吗?”“不是不是。我在家闷,出来散步,现在要去超市。”“买东西啊。”“不是不是,还是散步。”“你倒很奇怪,去超市散步?”
“这是你的孩子?”“是呀。来,兵兵,叫阿姨!叫呀!……叫呀!哎呀真没出息。”“没关系,他刚才叫了,叫得象‘阿鱼’。”上海话里面,阿姨和鱼听上去很象,后者有严重鼻音,前者是一个元音。“这是我儿子啊!你看啊,和我象不象?”
“不是很象。你以前很漂亮啊。”这句话出口,我知道我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暗示她现在不漂亮了,二是暗示她儿子也不漂亮。我非常懊恼,可是依然能够保持微笑。我的小学同学显然没有那么敏感,她把儿子抱起来,仔细看一下,好象从来没有机会看似的,说,人家都说他和我很象啊。
“你儿子都这么大啦?”“是呀。我不象你们,读了大学。现在儿子都二岁了。”我企图听出来一点对我们的羡慕,可是听到的只有后半句的骄傲意味。原来,人们说句子和说一个词儿一样,也是有重音的。她把句子的重音放在了后面半句,如同把她生活的意义同样放在了那里。
我们没有实质性内容的交谈阻碍了人流。有人推搡着我说,走不走啊?我回过头对陌生人说,走!别挤我!他说,要走就快走,别挡我!我再回头对小学同学某某某说,那我先走了!她说,好好!你快去散步吧。
我开始在超级市场里散步,怀着第一种错觉,因为被一个人发现,所以,似乎等会儿还是会遇到熟人,哪怕是已经喊不出名字的人。我一般只去熟悉的超级市场买东西,去不熟悉的超级市场散步。因为不熟悉的地方,会轻易迷路。兜兜转转,总是找不到出口,散步便会货真价实,不会草草了事。比如这一天,我在不熟悉的百盛超市里总是出不去,我老是看到洗涤剂和洗衣粉,闻到清新的刺鼻味,我喜欢汰渍,因为它闻上去很香。
看商品,看商品。这就是我散步的唯一消遣。看行人,看行人,看看他们的衣服什么牌子,看看她们买了什么放进篮子。突然我就不想再听耳机里的杨乃文了,这里不符合绝望和孤独那种绝对的情绪,弄得不好,便非常矫揉造作。杨乃文的歌,香港发行版本的ONE可能只适合在夜里的房间、或是一个人行走的大街上听。这两个环境,有着相通的空气。
超市的人们在排队,我一个人从进口出去,什么购物需要都没有。“需要”这东西,能够证明存在的状态。小学同学某某某可能不需要出来买糖果,可是她的儿子需要,所以她们会出现在糖果那里。她可能一开始连儿子都不需要,可是她有了。也就是说,一个人的需要不一定是她个人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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