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扁了土地,铺上新装,一个又一个的巨型口袋。它们匍匐在地表,隆起在街头,有的口袋内容很复杂,灯光明媚,高耸的空间里容纳了尽可能多的秘密和垃圾。我们在大地的口袋里进出,把物件从这个口袋搬运到另外一个。把感情也当作有体积的物件。我们在口袋里生存,也准备着别人把我们掏出去,把别人扔进来。城市的大地是不可见的,它无法赤裸着表现富饶。它层层包裹、袋里套袋。我们,这些放在城市口袋里的手。没有触觉的流浪的器官。
每天回家的时候,我习惯把包掏个精光。从路上带回来的,从店里、朋友那里带回来的,还有从家里每天带出去又带回来的所有东西。它们无序地堆满某一个平面,那就是我生活了一天的消耗。所得也是种消耗,无非就是一种搬运过程。我掏空自己的每一个口袋,作为回家的仪式。卖弄新鲜的,检查陈旧的,一样都不能少。我感觉得到每一次我把手伸进口袋和背包,手便在不停的冲撞中解决饥渴,我看到自己把手伸向大地,伸进平铺直叙的地面上的建筑、建筑上的窗户、窗户里的人、人的心和心里的空洞。
很小的时候,我有一个好朋友,她在幼儿园的饭桌上把肥肉偷偷地倒进口袋里,因为掉在地上就会被罚站。可是她又是一个忘性十足的小丫头,她总是忘记把肥肉从口袋里转移到垃圾桶里。所以,她的妈妈在洗衣服的时候经常打她的屁股。不知道现在她还有没有习惯在口袋安放一些尤物。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忘性。我仿佛天生就知道,口袋,不是上锁的抽屉。但是我有过一个口袋是漏的。它经常漏掉我放在里面的烟盒、零钱和很多车票。可是从来没有漏掉我的手。
偶然的,也有改写世界的一小点妄想。每当我的手放进那个漏洞,很多希望和遐想便顺着这漏洞一下子流逝下去,滴在行走的路上。其实,我真的企图把一些器官和它们的生命藏在口袋里带出去,当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比如耳朵,比如手的触觉,比如心的悸动。我想在我听见雨声的时候听,并且只听见雨声。在我想看远方的时候就能看见,在我想感受花朵的时候我的手就有触觉。那样,我就能和一些路上的人一样,表面有一张安详的脸,内里有一个个器官等待被激活生命。那样我就不至于一路敏感。不至于每天回家首先检查得失。车是一种怒吼的爬行动物碾过它们。噪音使它们聋哑。天空下的厚厚的灰也能造出一种迷雾使它们迷路。所有希望都瞬间死亡。在一些非常漂亮光明的地方,器官会复苏,呼吸着香料,触摸着丝绸,吞咽着美食,就象一次梦游。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口袋,每天凌晨四点的时候,会有轰隆隆的车子专门前来宁静的新村把这些个口袋清空,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嘴巴,等待又一天的填充。不因为它们很臭就忽略它们,我从来都非常重视它们,它们隐藏了太多秘密。哪天,路过一个垃圾箱,看见一个神秘的老头儿神色严肃地拎来一个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垃圾桶,他动作轻巧,仿佛生怕砸碎了什么。他的眉头里面,有什么在抖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觉得那不是一袋垃圾而是一袋生活的残局,是绝顶的机密。这样的模式,呵呵,哪个写字楼不是。哪个商场不是。哪个学校不是。哪个家不是。
有点乱了。其实不过是有一天在飞机上,看到绿色的田野,然后是黄色的河流,白色的云朵只可惜不能触摸。最后就是我们的城市,感觉大地突然穿上了一件制服,好多好多的口袋,紧绷绷的,灰蒙蒙的,鼓鼓囊囊的,装了好多好多东西。沉重的大地的身躯,无数蚂蚁在搬运。我回到家,掏空所有,觉得这一长路,捂住了口袋,还是不断地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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