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二的手非常稳定，他相信在北京城里，没有更加稳定的一双手。

　　他望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听着他们热烈的吆喝声，那些吆喝声有着莫名的冲动和兴高采烈，好像他们即将看到的不是行刑的场面，而是看到天上掉下了什么金元宝。王二对这些看客有着彻底的厌恶和轻蔑，有这闲功夫，跟家干点什么不好？偏要来看我杀头！

　　钟声响起，午时已到。王二握住刀，刀刃在阳光的照射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人群开始沸腾了；他们看到王二握刀的样子，实在禁不住要发出惊叹：那把锋利的刀就像是长在他手上一样，丝毫也不会颤动，更别提他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是多么的符合人心！看客们有理由兴奋，因为王二砍头，不是经常能看到的，王二是北京城第一把刀，他好像是天生的刽子手，砍头这种太平常的执行方式对他来说，简直是大材小用。

　　王二自己也觉得有点费解，砍头这种事用得着我吗？我手下的李四，张三都可以做这件事，在自己的调教下他们的砍头都已经砍得很不错，绝对不会一刀下去还砍不掉一个脑袋的，绝对不会让那些无聊的看客失望的；但是上头吩咐了，就是要他亲自动手！王二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刑犯，他曾经是怎样重量级的一个人物吗？但是无论他以前的声名是多么显赫，无论是多么的气节过人英雄盖世，现在都只不过是一个身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将要身首分家的身体。

　　王二掉足了看客的胃口，他就不再犹豫，他的刀就挥了下去。然后他看也没看那个身体转身就走下了台，他只听到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这样的情景他以前已经看过了多次，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就是一整个头飞了出去，炽热的血飞溅出来，象一朵花儿似的，然后身体扑倒在地，断头的地方还在冒着血沫，或者气泡。这有什么奇怪的？砍谁的头都是这样的。

　　2

　　王二回家了。他的妻子过来给他沏了茶，她脸色惨白地问他：“今天完事了？”王二点点头，他喝了一口水，看着妻子的眼睛，好一会他才说：“你干吗整天这副死人脸的样子？我在刑部看的死人够多的了，他们每一个的脸都要比你好看。你就不能笑一下吗？”妻子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好像真的露出了一点笑容，王二看着直摇头，他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又叹了两口气，挥了挥手，让妻子下去了。

　　他妻子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她以前是很爱笑的，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就开始怕他了，也许是从她亲眼看到他砍头的那一天开始的吧！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王二刚砍完一个人的头回家，走到半路碰见了买菜的妻子，她畏畏缩缩的不像以前那样跟他说话，声音颤颤抖抖的，王二再三追问，妻子才颤抖着嘴唇说：“我看到了，看到你砍头了。”然后她就怕他了。

　　王二心想：你何必怕我呢？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还不是以前的那个王二？以前你不是总嘲笑我胆小如鼠吗？他没娶她的时候，王二确实是一个比较胆小的人，见到一只被猫咬死的死老鼠的一身细碎，他都要忍不住呕吐起来。他身上确实没有他的祖辈们那种天才刽子手的血液，是的，他的父亲是一个刽子手，他的祖父也是个刽子手，或许祖父的父亲也是……一句话，他生长在一个刽子世家。

　　据说他的先祖，大约是在南宋年间，就砍过著名的头颅，是抗金英雄岳飞岳云父子的头。王二依稀记得他的祖父告诉过他：他的先祖先砍下了岳云的头，这是上头的约定，要让上头看到岳飞悲痛的样子，然后再砍下岳飞的头……但是那时王二还很小，不太知道什么叫悲痛，什么叫砍头。他听了之后好不在意地出去玩了。

　　至于他的另一个祖辈，在燕王朱隶要登基时腰斩过著名的大儒方孝孺的故事则是他的父亲告诉他的。他父亲洋洋得意地说：那都还是本朝的事。他的父亲说：你知道什么是腰斩吗？就是用一把又大又锋利的刀，从人的腰部直切进去，把人斩成两段；腰斩后，浓绸鲜红的血不断冒出，还在冒着热气的内脏狼藉在血泊中，而下半截身子还在颤动。王二当时听到这里，就捂住了嘴巴要冲出去，但父亲拦住他说：你一定要听下去，或许对你以后有用！然后他的父亲继续说：腰斩后，由于人体的主要结构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断成了两截的人，在一个相当的时间内，不会立刻死亡。所以方孝孺被腰斩后，还挺着身子在地上写了十二个‘篡’字，他这样悲惨还不忘讽刺燕王篡位。

　　他真傻，父亲说：他这样做实在是很傻的。方孝孺一案牵连870多人，男女老幼，还有刚出生的婴孩，无一幸免。王二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在他父亲面前大口地呕吐着，父亲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3

　　王二永远地记得他刚进刑部的那一天。王二实在很不喜欢干这个活，他也认为自己不适合当一个刽子手；可是没有办法，他的父亲忽然死了，而王二是他的儿子，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王二也是一个高手。这似乎是一种宿命，悲哀的宿命。

　　王二在刑讯室的外面，就听到了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而是从地狱发出的声音，那种绝望的嚎叫。王二的手开始颤抖，他的全身似乎都在颤抖。他到了自己的上司面前，带他来的人说：“王二来了，胡头儿！”胡头儿的脸毫无表情，他的眼神也象岩石一样无情，王二觉得他的神态直接说明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胡头儿对他说：“你来了！好，你第一天当差，也没什么事，你跟我来吧！”

　　王二跟着他进了一个更加阴暗的房间，里面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王二走进去，看到墙上吊着一个人，当然准确地说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他的眼睛，鼻子都被挖掉了)。胡头儿说：“这个人没什么用了，你就拿他练练刀，把他剐了吧！”他的话轻柔的就像在说切一个烂萝卜。王二战战兢兢地拿起刀，他走到了人面前，他的手抖抖索索的迟迟没动，胡头儿不满意了：“王二，你怎么这样没种。你父亲当年就是这样教我的，我第一天当差，可还没你这样大！”于是王二就知道了，他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他拿起刀，一刀一刀地剐着，听着那个早已不完整的人凄厉的嚎叫声，王二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他一边剐着一边流泪，一边还听着胡头儿的训斥：“你父亲难道没有告诉你什么叫凌迟？真的没有？那我告诉你吧！凌迟就是你至少要把它割到一千刀以上，才可以让它死去。没有割足一千刀是有罪的。”胡头儿幽幽地说：“你父亲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儿子？他凌迟犯人时，是可以割到两千刀以上的。”他的话声中好像充满了敬佩和羡慕。

　　王二一天一天地学着割人，从几十刀到几百刀，从几百刀到上千刀，他割的刀数越来越多，他的眼泪越流越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没有眼泪了。他的表情也变得冷淡而麻木，他的手也越来越灵巧，胡头儿也越来越满意；很多凌迟的大刑，都已交给了王二去做，他对王二的刀法已经比较放心，虽然他还远没有达到他父亲的水平。

　　但是有一天，王二终于赶上了他的父亲，他在剐一个人的时候，割了两千多刀，才令人死去。那个让他创造奇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胡头儿。那天，王二站在胡头儿面前，看到被吊在墙上的竟然是他，觉得有些惊讶！胡头儿的舌头并没有被割去，他还能说话，他说：“王二，你一刀结果了我吧，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王二听了这句话，呵呵一笑：“胡头儿，你犯了什么事啊？要受这般大礼？”胡头儿只是不断地哀求他，身边有人说：“这老小子贪了巨款要放人。”王二听了淡淡一笑：“胡头儿，原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无可厚非，可你也该想想自己是干什么的，你平日是怎么对犯人的。”胡头儿听了他的话已经在绝望地呻吟。然后王二就开始割了，说也奇怪，王二感觉那天手特别灵巧，割到了一千五百刀还意犹未尽，胡头儿的惨叫象是催他奋进的号角一样，王二越割越是灵感不断……直到两千一百零三刀，胡头儿才停止了叫声。

　　4

　　王二从此声名大振，北京城里除了皇宫内院没有不知道他的。

　　也是从那天起，王二的手再也没有颤抖过，而且好像他刽子世家的天才的血液终于在他体内被唤醒了，他一通百通，几乎每一种刑法他都能搞的象模象样，高人一等。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北京城的天桥有大明最好的艺人，但最最好的艺人不在天桥，他在刑部，刑部的王二简直是一个人体的艺人。

　　又有一天，他又走上了那个凌迟处决的高台。王二知道，一定是又有一个什么曾经的大人物栽了，而且栽的很惨。王二并没有兴趣了解他所要一刀一刀割的是什么人，对他来说是什么人全无所谓，没有什么官职可以吓倒他。在这里，他们都象是可怜虫，发出那样毫无意义的叫声，是谁都一样。王二甚至知道自己割过几个亲王之类的大官(当然是事后得知的)，但是他们被绑着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特别高贵的地方。

　　但这一次，被绑着的那个人全身都是新鲜的伤口，好像是被人刚咬出来的，还在汩汩地流着血；跟以往不同的是，那个人的眼中有着无比的被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王二在割他的时候，他竟然并不叫喊，他只是愤怒地瞪大了双眼，望着面前的一切，人群或者是苍天，他的悲痛是那样的无边无际；这一切甚至使王二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索然无味，王二可以清除地感觉到：这个人并不很在乎身体的剧痛，他内心所受的苦楚好像要比肉身重一千倍！王二觉得；此人必有冤屈。但有没有冤屈，不是王二干的活，他只管割肉，而且不能少于一千刀。

　　不过这一次，王二在割到一千零一刀的时候，就结果了那人的性命。王二突然间觉得在一群人中割着一个并不怕痛的人，而人群却在欢呼，这种情况无趣极了。

　　5

　　后来，他终于知道那个人叫：袁崇焕。

　　王二知道这件事时，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说：“他竟然是袁崇焕？”他清楚地记得，在不久之前，袁崇焕还是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怎么几个月的功夫就成了汉奸？当然王二只不过一瞬间地想到了这件事，他也不会去多想的。他唯一多想的一件事是：袁崇焕并不能算是最不走运的一个。记得我祖父告诉过我，汉代有一个戚夫人就更为不走运，她被吕后斩了四肢，瞎眼破耳哑喉，她的头脑还清醒着，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去……

　　后来，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名动京城的天才刀手王二突然神秘地失踪了。有人说他被雷劈死了，也有人说王二把自己给剐了，更有人说王二逃离了京城……所有的这些说法都是不可信的，或者说都是可信的，因为王二就像突然从世间蒸发了一样。有些人也许在拍手叫好，有些人也许在惋惜。

　　但是这一切都并不要紧，因为几个月之后，王二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人们都相信：既然王二是这个刽子世家的天才刀手，那么他的儿子没有理由不是！

　　欢迎访问新浪文化文学专区,赏读更多精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