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刚开始上网聊天那阵子,象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被收容进了福利院,有一种盲目的幸福的感觉。不过过了些日子,他就迅速地变得冷静了,他冷冷地看着那里面数十或者上百的男女,冷冷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样子,他觉得大家都是天真而幼稚的,这样很好,没有什么不好。他还很感谢聊天室这个其实相当无聊的地方,他觉得正是这个特无聊的地方帮助自己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
他自认为最黑暗的日子,其实也不过是在一个雨天,他在电话亭里与倾慕已久的女性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么说比较委婉,因为他坚持认为他们的感情并没有破裂,她在电话里说:“我很爱你,但是因为你的身体的毛病,我不得不离开你。”他也知道,在这个年代的婚姻中,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相反也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一个女孩,条件很不错的女孩,没有义务把自己的青春押在一个病人身上,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人身上。所以他只说了句:“我理解。”
然后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冷好冷啊,好像比前一天拿到医院的病症鉴定书的感觉还要冷。他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得有个躲雨的地方,虽然自己的生命已经变得很不确定,但人在倒下去之前总有一种寻求温暖的本能。他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网吧,他就是从那天开始聊天生活的。说不上有什么喜欢,他想:要是那回回头看到的是一个酒吧,没准自己就爱上泡吧了。
他在每一个晚上七点的时候上线。是的,他自己买了电脑,买了一只猫,买了帐号;那些钱是他几年的辛苦,原本是要拿来娶媳妇用的,现在看来已经用不着娶什么媳妇了,他就买了这些。他白天还是去上班的,他表面上暂时还看不出生命要崩溃的迹象,所以他也没打算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也许告诉人会换来一些同情,可是他想:我要那玩意干吗?我还这么年轻,还不至于这么自恋。告诉父母吗?不,他们早就已经离婚了,他们离婚的时候离婚还不像现在这样流行;他们都早就又有了各自的孩子,他们要操心的事也实在够多了。自从十八岁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住着,他不想过那种父亲那儿半个月,母亲那儿半个月的生活了;他当然也就没有上过大学,不过既然能活着了,非得上大学不可吗?他没上过大学不也照样能上网?
他现在想起一些往事的时候,觉得以往都是一种虚妄,比面前的这个电脑屏幕里的网络还要虚妄。他喝了水,点着了烟,他看着烟雾缭绕在小小的房间里,他在等人。他在等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个叫乔的女孩(也许不是女孩,但是不是都没关系),他最近越来越喜欢跟乔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其实也越来越无聊了。那个乔,或者说joe,据她说自己在澳洲的某个城市的某个房间;乔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嗨!我真的是在澳洲,你相信吗?许多人都不相信,他们无聊!
他说:我信啊!我干吗不信。我现在知道了,你是在澳洲的某个城市的某个房间,你正在跟我说话,这不是很好吗!然后乔说:终于有个人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了,你真好,是的,你真好!然后乔就下了,不知道是断了线还是退出了irc。不过这没什么,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他反而觉得乔真是很可爱的,想说什么就说了,想做什么就做了。这个世界上可以这样的人并不多。
二
在剩下的一个个日子里,每一次上线,他都打开着那个房间,他把自己隐藏在一堆名字中间。joe没有来的时候,他就一面静静地浏览着网页,一面静静地等待,等待那个叫乔的女孩。他甚至觉得,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等待,等待一辆车,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或许每个人最真实的意思都是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这个过程也许漫长,也许短暂,但那一天总会到来,它到来的时候,等待才结束。
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太多的信息,谁谁要当总统了,谁谁飞机失事了,或者哪个球队获得了冠军,哪部电影正在走红...所有的这些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了。在一些等待的空隙,他就把‘乔’这个字键入,然后搜索,他希望会找到她的蛛丝马迹,找到一点点代表温情的东西,但是没有找到;他又键入joe搜索,还是没有找到,最后他对着屏幕轻轻地笑起来,就那样傻乐傻乐的笑起来。光芒一闪,乔来了,她一来就立刻开了他的小窗,然后问一句:“是你吗?我在吗?”乔的打字速度比他还要快。他就说:“乔,joe,是我,你在,我在,我们都在,我们在一起。”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乔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他捉摸不透她;乔时而温柔时而任性,有时象一块冷冷的铁,有时象一只柔顺的猫。她说:“你闻到我身上的香味了吗?我刚用了最最喜欢的香水。”他说:“关于香水,我只知道一个牌子:christian dior!”她骂他老土:“这样下去,女孩子怎么会喜欢你!?”他不说话了。乔等着他说话,等了很长时间,joe终于等不住了。她说:“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他说:“No,这么远的距离不能打电话,要不然你会变叫花子的。”乔就说:“跟你开玩笑嘛,笨!那么,给我一张照照吧!”
他笑着摇摇头,说:“你太淘气了!”他发了一张过去,那是他四年前的照片,那时他十八岁,刚刚一个人过日子。照片里的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神气得很。过了一会,乔又说:“joe看到你了,嗯,很秀气哦!眼睛很好看。”他抗议说:“男孩子怎么能形容为秀气呢?”但是乔不理,她又说:“要我的照照吗?要吗?”他又摇头,他说:“我可以不要吗?我怎么能不要呢?”他双击那张图的时候,心里跳得很厉害,他一度想放弃,他想也许一切就要结束了,何必要打开呢?但他终于打开了,他看到的是一只火红的狐狸,调皮的眼睛,矫健地奔行在雪地里;它的毛发光滑得象缎子一样,它的爪子很小巧,尾巴很长,很美。
他笑了,他说:“乔,我真喜欢你啊!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一切,从爪子直到尾巴。”乔呵呵地笑起来,她说:“你当然要喜欢,我不许你不喜欢!”
三
在一个深夜,他和乔愉快地聊着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时刻,它终于来了,静悄悄地要来了。他抚摸自己的胡子,他已经好久没有剃它,硬硬的有点扎手;于是一种清冷的孤寂浸入骨髓深处,纵然与乔在一起聊着,也还是孤独。他就那样长久地不说话,他看到乔不停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终于说:明天,我也许要出走了,我要去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
乔说,比我们之间的距离还要远吗?
是啊,比一切的距离都要远。那里没有icq,没有irc,连电话都没有。
也没有乔,是吗?
他说是的,也没有乔!
你不可以不去吗?
他忽然就流下了泪水,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伤心的泪水。
他说:乔,有些地方我不想去,但我自己作不了主。
乔也呆了良久,过了好一段时间她才说:你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乔不能跟你去,但joe的心可以跟你去;joe不能到达那个很远的地方,但joe的心可以到达。你不是一个人去的,不是一颗心去的,还有乔呢!
他的眼泪更快地流出来,他说:乔,无论我去了什么地方,我都想念你;乔,joe,我用你的名字为自己祈祷,我要守卫你的灵魂和身体。
乔说了三个字:你是我……屏幕忽然停顿了几秒,然后他看到了满屏的鲜红的大字:心爱的男人!
心爱的男人!!
心爱的男人!!!
心爱的男人!!!!
心爱的男人!!!!!
心爱的男人!!!!!!
心爱的男人!!!!!!!
……
……
乔说:我在听歌,你听到了吗?
纵然相隔那么远,
但愿情意永不变!
你听到我了吗?
他说:我听到了,乔,现在我很快活。
他又说:我不是雪中莲,我是雪中草。:)
他打出了这个著名的笑脸后,觉得一阵永恒的晕眩,一种刻骨的疲惫之后的轻松,他把头轻轻地靠在了键盘上。
他好像睡着了。他也许会在什么时候醒来,也许永远不会。
因为生命一旦染上了温情,它就是不能确定的。
是的,生命就是不能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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