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伤心的模仿
十六个月后,我在新生的人潮里没有发现水草,我仔细地查了新生的名单,确实没有。那是一种怎样的失望啊!我在那几个月里失魂落魄,成绩一落千丈;我写出的信很久都没有回音,我不知道水草怎么了,她去哪儿了?她不可能考不上的呀,她是那样的聪明!我后来特意回家去察访,(我一般一学期只回家一次,因为学校离家实在太远了),我终于知道她一家人都去了西藏,集体援藏去了。我终于放下心来。因为我知道,水草还会回来的,在高考前的一段日子,她是要回原籍参加考试的,那样我就能看到她了。
在市立中学里,我是乡巴佬中的乡巴佬,很难跟同学成为知心的朋友,但也越是这样,我就越觉水草的可贵,世界上这样好的人实在不多!在高中的前两年里,我看了许多书;我知道,水草会看的更多,我不能落后她太多了,我跟她再见面的时候,起码要能接上她的话吧!说起看书,比较搞笑:因为学校的好书实在不多,都是一些关于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发展方向的,要么就是缠绵发腻要死要活的那一种。我每次都去新华书店看书,每次一站就好几个小时(我买不起呀),我看的都是别人不太感兴趣自己很感兴趣的:<堂。诘可德>,<圣殿>,<百年孤独>等,当然我不太可能看的仔细,但我觉得那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书,它们讲述了人生悲欢离合的故事,美与丑,善与恶等包容人性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应该感谢这些作者;当然,我还要感谢那个新书管理员,是他微笑着允许我一本一本地看了下去,他有时甚至给我搬来一根凳子。
我在高考前的两个月终于见到了水草,我那天是在走廊里突然看到她的,我简直惊呆了。水草长高了,长发更加乌黑,小脸儿更加的清丽;她好像也看到我了,眼睛微微一眨,嘴角微微一扬,就打我身边过去了,她上了三楼,她在另一个班里上课,当时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叫出她的名字。放学的时候,我看到她出了校门往外走,我有些失望-原来她不住校啊!就在我失望的当儿,就失去了她的身影。我快步跟上去,张望了一会儿,还是没发现,我正在着急的时候,身侧有人叫我:”杨玄,是你吗?”
我看清楚她了,我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木讷道:”你。。。。你还好吧!”水草笑道:”我这不好好的吗?”我说:”不是说好十六月。。。”她用眼神制止了我的话,是的-我们都长大了,不应该说那些幼稚的话了。原来她寄宿在一个远亲家里,我心想:干部子女就是好啊!到哪儿都有亲戚;我们仍然亲密地聊着,只是心里最想说的话已经不能象以前那样口没遮拦地说出来。但是,我可以在她身边,这就已经足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送她到拐角的那个地方,在那一段不太短的路上我们谈的最多的还是书,她不大喜欢海明威,说他一味硬汉,不敢表现心中柔弱的部分,我就给她背上一段”乞里马扎罗雪峰的豹子”;我不太喜欢张爱玲,我觉得她大部分小说描写太过琐碎,水草就让我看着她的眼睛,背上一段”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当然始终都没有说服对方,也许是我们故意地不让对方说服,这样我和水草就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但我的欢乐也仅限于此,很快的就高三了。高三的时候真是辛苦啊!我做着永远做不完的题,听着永远听不完的课;我要进行高考的模拟考,甚至进行模拟考的模拟考-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但不幸却是真的。每一个老师都拖课,他们把40分钟变成了49分钟,第二堂课的老师进教室总能撞到第一堂课老师匆忙的肩膀;我佩服他们,但我开始厌烦,我讨厌化学方程式,我不喜欢动能守恒定律,在英语课的时候,我一个劲地在纸上写着:水草,水草,水草。。。。。。我下笔千钧,我力透纸背。我很羡慕水草他们,他们的自由相对来说多了一些。
我都忘了到底是在哪一天,以及在哪一个准确的时刻,那时我又把头扭向窗外,天!我看到她了。水草在教室后的小树林里躲避蜜蜂而追逐蝴蝶,她的手臂象水草一样柔软,她的腰枝象水草一样柔软,她就像水草一样柔软。她搅动着林子里的风,她就是林子里的风;我明明看到了她,心里却还在想着她,我在想象水草一样柔软的风,在想窗外。我的手着了魔似的,又在写了:水草,水草,水草。。。。。。我力透纸背,我下笔千钧。我久久地凝视她的身影,我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我就那样茫然地,无助地望着她。
七月的流火过后,水草忽然不见了,她走出了我的眼睛的凝视,她独自一个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先我而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水草跑得可真快啊,象一阵风,我怎么能追上风呢?我尽一切的可能寻找她,但是毫无踪影,水草总是这样来去无踪!她为什么不跟我告别呢,她不知道我在担心她吗?当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身体的轮廓在我心里映得清清楚楚时,我就知道:夏天到了。因为只有夏天,河里的水草才会展开纤柔的身姿飘曳,这种飘曳能够让我安静地坐下来,静静地欣赏;是的,她是我梦中的水草,她一直缠绕着我的手脚,我的躯干,她缠绕着我的心。
但是,我的水草呢,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不向我告别?
一整天,老郑都以出奇的耐心听着我的故事。他这时见我久久没有再说话,好像很惊诧的样子说:”就这样完了?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呀!”我说:”你什么意思?”老郑微笑了一下说:”你的这个故事,跟王小波说的那个有盗版之嫌!只不过结尾稍有不同。”我说:”你也给我说说,可能我也是听过的。”然后老郑就给我讲了王小波的那个故事,又费了很长的时间,我听完后说:”真是一个好故事啊!竟然会有那样的结局,我很佩服他。”老郑停了一会,忽然说道:”水草就那样不见了?她怎么能就不见了?也太仓促了吧?你是说你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世上?”我茫然地说:”是的,我不知道。”
老郑说:”没有道理嘛!”我苦笑道:”老郑,这个世界上有几件事情是讲道理的?一个人活着,也只有幸与不幸,没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老郑沉吟了一会说:”老杨,我说了你不要怪我。依我说,水草已经不在这个人世;她不可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彻底地离开你。所以,我觉得她。。。”我没有让她再说下去,我说:”也不一定。生活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的,有时候你会觉得力不从心,对自己想作的事无能为力。其实我多么希望水草还活着,她也许不再喜欢我,但我希望她来向我作一个告别,告别并不是结束。就像妖妖说的那样。”我说到这里,只感到眼睛一阵激动,就有什么东西要涌将出来;老郑望着我忽然说:”王小波敢用绿毛水怪来象征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爱情,把那些化蝶呀,成仙啊之类的故事全都比了下去。”我紧紧地握住了老郑的手,我说:”原谅我这个拙劣的模仿吧,这花了你很多时间。”老郑说:”不,这是个伤心的模仿。非常伤心,特别是你说'我不知道'这个结局时,让我都伤心了。。。”
非常奇怪,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地梦见水草。我梦见自己在海里游泳时碰上了她。水草既不象美人鱼那么美丽,也不象水怪那样吓人,只是她的全身都变成了蓝色的水草的颜色,她就像海一样深蓝,天一样蔚蓝;我没想到会与她重逢,在那里我们都高兴极了,她带我在海底世界畅游。在那儿有许多跟她一样的人,见了我也不奇怪;潜上来休息的时候,我问她:”水草,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王小波的,还有一个叫妖妖的?”水草笑道:”你不用急着发问,只要他们在下面,就一定能找到的。”
海底世界实在太宽阔了,简直没有尽头,按水草的说法--整个世界原本就是个汪洋大海,陆地的出现,人类的出现使世界变得丑陋;这只是一个短暂的错误,在不久的将来,整个世界又将成为一片汪洋,不干净的东西将被吞没,干净的东西将溶于这个美妙的水底世界。我对水草的话深信不疑。虽然我没有看到小波,没有看到妖妖,但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某个地方,他们与朋友一起相聚,一起狂欢,他们在一起读书写字,在一起幸福美满!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空之下,我和水草在一起聆听身边的海浪,仰视那恢弘的天穹时,我忍不住说:”水草,这是多么美妙的世界。在这里,爱与共,恨与共,苦与共,乐与共,死与共,生与共……”
那么,那么我写几句诗吧,送给水草,也送给小波,妖妖。可是我又实在不会写诗,我不是一个诗人,所以只有见谅了:
当宇宙化成一片蔚蓝
当世界象水草一样柔软
我无法抗拒这种蔚蓝
我无法抗拒这样的柔软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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